第11章
聶嬈先是一愣,盯着他看了有一會,接過來當真就拿過來捂手,仰頭看天上月亮,和房檐上千奇百怪的神獸,撩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容。
她這麽一笑,何齊銳眼裏毫不掩飾地閃過一絲驚喜,明目張膽地看着她卷翹的睫毛下黑亮的眼睛,赤.裸又灼熱,鎮定下來,笑得淡,整個人都柔和得不像他了。
聶嬈沒看他也能感覺到那目光,一點不扭捏地打開話題。
“齊柔這姑娘怪記仇的,我只是把她送回學校,她就把我的行蹤告訴你了。那天,我帶她吃東西的時候,他還把你以前的經紀人批了個透,把你那些倒黴遭遇都記得挺清楚。”
何齊銳眼裏噙着笑,擠兌她:“你不記仇,算總賬,也不加倍奉還,有一分還一分。”
聶嬈由着他說,扭頭用目光咬着他,眼都不眨,咬着咬着情緒就從眼神裏流過去了。
何齊銳也不躲,淡淡的:“那些人事她見的少,記得清楚,你看我們見得多了就淡定了。”
他們這些男生女生心眼不壞,嘴有點損,看到不痛快的就發洩,萬事圖高興,比溫和淳厚的老一輩是差了些。可他們嫉惡如仇,愛憎分明,看不慣那些不幹淨的人事,肮髒的東西統統入不了法眼。
這世上,除了宅心仁厚的老實人,也不能缺了挎着機關槍随時準備戰鬥的士兵。他們是正義一方的生力軍,是奸猾狡詐之輩的敵手。沒了這些時不時給人敲警鐘的人,一群被世俗折磨得向邪向惡的人能把他們胡謅的那套一傳十十傳百地給人灌進腦袋。
咱們國家受過傳統教育的孩子,不管來自南方北方,沿海還是中間地帶,從小被教的是仁義禮智信,導的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講的是問心無愧,求的是坦蕩無畏。
我們本本分分悉聽教誨的後代,可以不要名聲,但不會不要氣骨,到了哪裏都能挺直腰板任人打量。我們牽着那根繩,不去丈量,只放在心裏做自己的标尺。
我們談是非對錯,首先抛開旁枝末節,把一個立場掰成兩半:生存之內,生計之外。再來講茍活、含冤、戰死、殉國的區別。那一格一格,都是晚年回顧一生,一目了然的高度。
私事私情放在哪,要命還是要人品,且看着辦。
選擇值得尊重,可後世的評價卻大致相同。
這是根、是命數。
一天混在娛樂圈,一天就有無數雙眼睛盯着。他們把眼睛放光放亮,扣扣索索地看你講不講那些陳規教條,評價你的氣韻底蘊。那都不叫道德綁架,叫做規範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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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仗義執言,他們響亮發聲,他們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的委屈,你的憤懑,你的不知所措,你的無可奈何,都得在內部消化了。從你站在公衆面前那一刻起,就是标标準準的榜樣,他們試圖努力靠近、或者永遠達不到的目标。
所以先瞧着,聽着,看看他們的素質,瞅瞅自己的德行,再去想該怎麽做。是置之不理還是友善回應,是讨好迎合還是計劃不變,怎樣能規避矛盾怎麽來。
你得比他們清醒,比他們理智,比他們能耐得住寂寞。回到家裏,戲服一脫,西服一甩,還能端着做事,那才是真的德才兼備。
他的母親是個老藝術家,無論在感情上多麽不順,後來性格變得怎樣古怪,在他成長的路上都扮演着必不可少的角色。燈光一亮,樂聲一響,那方天地便是她和觀衆的。
一個眼神,一個手勢,都是臺下苦練數年的真功夫。
如今的人愛用作秀這個詞,說擺出來的都虛。既沒有專業人士的敬佩,又沒有對業餘愛好者的尊重。坐享其成,挑肥揀瘦。可他們這些心中有信仰的人不計較這些,他們只關注自身水平,作品好壞,有沒有盡力,有沒有上心。
他們謙虛低調,不顯擺也不自誇,學一樣會一樣,做一行像一行,不說把吃苦耐勞的精神發揚得多好。至少老祖宗留下的那些瑰寶、那些品質,沒丢。
他們不說話,任由別人批評指責,卻不會瞧不起任何人,不會和給自己帶來不便的人置氣,是真的不在乎。
月色撩人,燈影浮動。
聶嬈由下而上打量着他,明顯覺得他和初次見面的時候不同了。
那時他住在地勢低窪、下暴雨就淹的居民區,不愛跟人說話,好心提醒也不把話說全,欲言又止,眼睜睜看着你犯錯、自讨苦吃。
他明明什麽都懂,看上去卻什麽也不明白。
沉默、寡言、被動,心思重而深沉。
那是生活巨變後落下的後遺症。連何齊柔都不知道,在齊晗皈依佛門以後何齊銳也患了輕度的抑郁症。沒人帶他看過醫生,全靠他自己調節。
公司把他封殺後,他被人灌酒灌到味覺失靈。那些肮髒龌龊的陰暗面一直在,不過是沒被人翻出來。
他遭遇的坎坷冰冷又殘酷,他保護着何齊柔,保護着他的妹妹,在絕望裏掙紮,在地獄裏滾打。他恨着一個人,不願受他的施舍,直到再次遇見他心愛的姑娘。
相處的一個多月裏,胡舒元付出了很多心力,她熱情又善良,任勞任怨且不求回報,一會拽着他往前走,一會擋在他前面當盾牌,像老天派來的天使。
在他眼裏,喜歡他的姑娘可以劃分為兩類。一類是他給予回應後要對其負責的,一類是他給予回應後能給他們鼓勵的。前者他能避就避,後者他挨個說了謝謝。
一天天過去,他的眼裏終于有了光,不再是那個遲鈍、只會用挑逗提起興致、動不動就沉默的人。
風往臉上吹,燈光勾着臉的輪廓,無端叫人心猿意馬。
聶嬈勇敢地和他對視半晌,主動認錯:“我不是故意避開你打聽的,聽你同學說你讀書的時候背景挺深,又聽齊柔說起你們過世的父親,我有想從你身上知道的事,又不好意思向你開口。”
“他們說,你上學的時候神出鬼沒,神龍見首不見尾,和人約了見面,對方的車比腳上的鞋換得還勤,昂貴罕見。說你什麽本事都有,什麽才藝都會,是開山祖師爺多少代嫡傳弟子,從一個師門拜到另一個師門。都問你是何方神聖。”那可真是神乎其神。
何齊銳看着她的眼神,格外的意味深長。
神出鬼沒,那是他在跟母親學曲藝。他見得那人,是破壞他父母感情的第三者。而那些本事都是齊晗還有齊晗的師父們教的。
這些都是他死活不肯告訴別人的私事。他越是不說,在別人看來就越神秘,去掉了他們自作主張給他帶上的光環,平頭老百姓一個,壓根沒那麽玄乎。
聶嬈這些年養出了一個毛病,一個別人覺得不要緊卻被他看在眼裏的毛病。別人找她辦事,她正好要求點什麽,她一定會把自己要幹的事幹完,你要她辦的事要跟在後頭提醒,不然她就抛在腦後了,提了她也能給你辦好。
真不是故意的,健忘。
有些事情你心懷愧疚,別人不一定放在心上,何齊銳顯然發現了這一點。在她問這問題之前他是打定主意百依百順的,可她一不記得他叫她來幹什麽,他也不想如實相告了。
他和她四目相對,趾高氣昂地問:“我憑什麽告訴你?”
一物換一物,不能因為巫婆要的是小美人魚的嗓子就說小美人魚不該給巫婆東西。
我沒傾述欲,不想告訴你,你想知道我的身世,哪怕這算不上什麽好東西,你也不能白拿。
憑什麽?聶嬈思索了一番,絞盡腦汁都沒找到理。
這地方安靜,半小時都沒人來,她腦子一熱,明火執仗地耍起賴,抓住他的手腕直勾勾地盯着他,神情倒挺嚴肅的:“你不告訴我,今天別想走。”
何齊銳長這麽大,見過的女生雖然熱情,但都是為了他一句準話去動腦筋,沒想到第一次對他用流氓招數的是平時看起來那麽無趣的人。
可他怕什麽?她是他經紀人,要是被人看到拉拉扯扯,可以說是矛盾糾紛,善後的事也可以放心大膽地推給她。沒人來更好,他把手往自己這邊一收,聶嬈攥得太緊,冷不防被他往前帶得一撲。
她另一只手裏握着他買來的牛奶,舍不得撒手,沒法撐住旁邊的石墩,猛地和他撞了個滿懷。他低頭綻開一抹吊兒郎當的笑:“行,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