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醫院不是個好地方,迎來送往,非死即傷。

聶嬈接了電話就趕了過來。

跟聶遠風一塊呆在病房裏的有兩個人,一老一少都在睡覺,她放慢腳步走到跟前,在給聶遠風削蘋果的嫂子擡頭看了她一眼,眼眶一下就紅了,抹着眼睛說:“小嬈,你哥前幾天搬機器的時候把腳砸斷了,說是最近經常手抖,來醫院做了個全身檢查才知道是腦神經出了問題,要做手術才行。”

話音剛落聶遠風便責怪道:“不是跟你說了別耽誤她工作嗎?誰讓你把她從大老遠叫過來的。”

長着國字臉濃眉大眼的男人左腳上纏着厚厚的繃帶,仰坐在床上,裹着批發市場上論斤賣的軍大衣,雪白的被子被疊得整整齊齊架在腳踝下,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強撐着的威嚴。

聶嬈皺眉,替身旁泣不成聲地女人出頭:“哥,你是不是我哥,出了事故你不跟我說對嗎?你怎麽這麽跟嫂子說話,她也是擔心你。遇到這種情況不找我找誰,不跟我說跟誰說。”

聶遠風嘆氣:“你今天不上班嗎?別讓我耽誤你的事,真有三長兩短你幫我照顧好你嫂子就行了。”

“不用你說我都會管。”聶嬈有點生氣,轉向她嫂子,握着那雙略顯蒼老皺紋清晰的手柔聲安撫,“嫂子你放心,現在醫術這麽昌明,我哥一定不會有事的。”

說這話她自己都有點心虛,畢竟雙親都是被病魔拖垮的,她也熬過了地獄般漫無止境的歲月,回想起來心有餘悸,連靜園的醫生給杜澤臨治療她都不敢看。

自信和優越感也不能從容推翻萬物輪回,掩耳盜鈴都是假的,血肉之軀終究敵不過命數,閻王要你三更死,你哪能平平安安活過五更。她心緒不平,正忐忑着,背後忽然有人響應:“說得對,家屬別那麽焦慮,會影響病人情緒。”

清朗的男聲驀然響起,聶嬈回眸,一眼看到了拿着文件夾、圓珠筆夾在胸口口袋裏的王國倫。她眼裏閃過訝異之色,王國倫盡收眼底,溫和地笑:“又見面了。”

聶嬈回神,訝然問他:“你在這裏工作?”

王國倫點頭,看着聶遠風對她說:“我是他的主治醫生,如果你們決定做手術的話,也是我主刀。”

聶嬈回頭看了眼聶遠風,覺得有些話當面說不合适,拉了王國倫出去說話:“麻煩你了,能不能告訴我這手術存在多大風險,有幾成把握,術後會不會有後遺症?”

王國倫見她問得急,倒不兜圈子:“我盡量跟你用通俗的話說吧,他這個病很難發現,因為導致抽搐的原因很多,一般都是在搶救的時候才發現,做了手術能救回來,送醫院送晚了可能就不行了。任何手術都有風險,但要做的話成功率在百分之九十,他比較幸運,發現得及時,沒多大問題。”

她認真看着王國倫,嚴肅鄭重地囑咐:“拜托你了,錢都不是事,務必保證我哥哥平安,我知道你們做醫生的見慣了生死,但這裏的每一個病人對于他們的親屬都是很重要的人。你擔保過,說了會沒事的,萬一手術過程中出了差錯,我可饒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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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嚴肅是她膽怯了,眼見着摯愛血親一個個離世,她害怕在手術室裏因為醫生醫術的問題失去最後一個親人。如果真的因為失誤讓她失去了,不管他們見過幾次面,她都不能原諒。

王國倫被她逗樂了。她真是第一個敢在醫生做手術前威脅恐吓的病人家屬,一點不怕得罪了動刀的人,充分相信他的職業素養。

他們當醫生的雖然見多了生老病死,但也不是司空見慣就會變得麻木不仁,見的更多的是她這種為自己求生、為親人求生,接受不了最壞結果失去理智的人。

總有一些未能救人的醫生并非庸醫,總有一些沉痛憤恨的家屬并非愚民,人之常情,才需要更多體諒、包容、理解和原宥。

王國倫沉吟片刻,适時開起玩笑:“你看我像收賄又手藝不精的人嗎?”

聶嬈盯着他看了許久,卸下端着那些做作又沒人情味的世俗樣,有點唐突地說:“你長得确實有點不像醫生。”

無論傳說中的還是印象裏的醫生都讓人覺得溫文爾雅,可第一印象深入人心,假如沒有這件白大褂在外面披着,可能誰也猜不出,她說得是逆耳的實話。

王國倫挑了挑兩道陳墨一樣的眉,笑:“為了證明我真是這裏的醫生我請你吃午飯吧,就在樓下的食堂。夥食不錯,沒有員工卡很多菜打不到,我是誠心的。”

聶嬈常年混跡香港,挂着英文名,但是特別傳統受禮的人,老祖宗的留下來的文明不敢忘,從不無緣無故貪人家便宜,再不足輕重也不随便拿,眼下權當是他客氣,随即推辭道:“謝謝不用了。”

她一頓,轉而向他打聽:“你知道這附近有什麽好吃的店嗎?我看我哥那腿也不能吃辛辣的,用藥也少不了忌口,這一帶當地人口味重,我怕他吃不了。”

王國倫長了張生人勿進的臉,心腸倒熱,真心實意替她拿主意:“現在的餐館都講情致腔調,好看不管飽,椅子也橫七豎八地擺,恨不得逼死強迫症,我倒知道一家經濟實惠有感覺的店,我們一個科室的總在那聚,但酒香巷深的,我怕你找不到。”

聶嬈不願麻煩他:“醫生哪有不忙的,你告訴我就行,大不了多花點時間,反正有我嫂子照顧着,實在不行我還能用導航。”

王國倫懂她的意思,也不勉強,順坡下:“差點忘了我是來查房的。那你自己找吧,餐館名叫小城故事,你出門左拐,走到第一個路口,往前,走到盡頭,再右拐,穿過商業街,再走五百米左右就能見着了。”

聶嬈聚精會神,随着他說,無聲念叨,等他說完也記得差不多了,道了聲謝,趕緊出門了。

王國倫興致盎然地看着她的背影,對她的印象挺好的。

……

聶嬈不怎麽會談戀愛,和何齊銳确立關系以後一直不知道怎麽發展,但何齊銳屬于特別會撩的男人,兩人順其自然,偶爾聊天,他總能準确掐在她興頭上,讓她被瑣事煩擾的心情好一點。

在此之前她沒拿男女之情當回事,後來覺得處處對象也挺好的,所以不忙的時候在努力扮演女朋友的角色,一點點摸索。

接下來幾天的計劃被打亂,答應的事做不到了,聶嬈覺得特別愧疚,邊找餐館邊給他打電話說不能陪他了,何齊銳自然問緣由,她閉嘴遲疑了一陣,心裏琢磨着要不要把聶遠風這邊的事告訴他。

一是她不習慣麻煩別人,搭把手她心裏都難受,二是她不喜歡跟人說那些不太好的事,怪矯情的,衆生皆苦,沒哪個成年人做得到萬事如意,別人又幫不上忙,何必拿那些負能量給人添堵。

她想了又想,還是選擇不說,含糊其辭地說自己又忙了起來。

何齊銳信,不僅因為電話這頭的人是她,也因為聶嬈在他眼裏真的是太忙了,三天兩頭見不着面一點都不誇張,她那眼皮底下的烏青也是實打實的,心疼都來不及,哪有功夫細問她遭的那些罪。

你見過越多惡心的髒事,越願認真過好自己的生活,見過萬般苦楚的無可奈何,就明白短暫的快活自在多麽難能可貴,見過越多讨厭的奇葩,越珍視志同道合的人,适當見見見不得光的一面,做很多事之前就不會那麽任性決絕了。

有些話在沒有眉目的時候說出來假,放出去收不回來,心裏卻總惦記着那點承諾,悶着悶久了會感到焦慮,不光對方盼得辛苦,沒等到會失望,自己也兌得難受,對方越包容,情緒越低落,就像這回事發突然,不得不臨時改了主意,可她還是怕他當做當時只是随口一說。

她開始琢磨怎麽策劃一些驚喜給他,至于是什麽驚喜——

至少下次打電話別圍繞着三個問題:在哪,做什麽,接下來做什麽。

連她自己都覺得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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