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病房裏就聶遠風一人。
旁邊桌上放着一臺五十來塊的老式收音機,嘈嘈雜雜地放着評書段子,裏面的女藝術家說得字字铿锵,不論男角女角老的少的,都演藝得惟妙惟肖。
聽到腳步聲,閉着眼睛搖頭晃腦的聶遠風睜開眼,見到聶嬈,身子艱難地往後挪了挪,坐直了,關掉收音機:“事情都處理完了?”
聶嬈把病床底下的木凳子搬出來,坐下來說:“哥,過幾天你得動個手術,問題不大,休養一陣就又能出工了。”
聶遠風好久都沒這麽笑過了,趁着媳婦兒不在,跟聶嬈說:“每回見到你啊,都覺得自己真寒碜,可又有那麽點驕傲。從前你放棄讀書,把上學的機會讓給我,那時候我下了決心的,一心想着多賺點錢,養活你跟你嫂子,可到底你比我有出息。”
“小嬈,你嫂子跟着我沒過過好日子,懷着身孕還得天天在廠子裏踩縫紉機,我不中用,身體這毛病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冒出來了。”
“我聽不懂醫生說的那些,也不知道有沒有欺騙或者隐瞞,總之我交代一聲,存折是你嫂子收着的,買點奶粉夠用了,可要産檢生孩子多少有點不夠,你看着給,哥這輩子就求你一回。”
聶嬈鼻翼發酸,敞開心扉說話:“我不是都說過了嗎,嫂子交給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的事我都當做我的事來辦的。你說我現在有錢,不代表一輩子有錢,但至少我有錢的時候能照應着。”
“還記得爸媽當初怎麽認識的嗎?爸從一群女孩裏一眼就喜歡上了媽,跟人打賭,追不到媽就吃一個月饅頭,最後媽拒絕了爸的當衆告白,爸把飯票輸出去了,那時候媽沒幫把爸把票要回來,可把自己的飯菜分給了爸一半,他們是這麽在一起的。”
“不知道你為什麽從成年以後跟我分起了你我,但心裏覺得,我們兄妹兩個應該像爸媽這樣,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是沿襲下來的傳統,你心裏抵觸,可我一直沒有忘。”
人生來都是寂寞孤獨的,比起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的孤兒,哪怕親眼看着親人離去,也幸運得多。你知道自己從哪來,才有心思想往哪去,生來孤苦伶仃,有什麽樂趣可言。
聶嬈神色認真,沒有一絲玩笑的意思,聶遠風愣了一瞬,又笑起來:“行,我不說了,不說了,說了讓你嫂子聽見了不好,話我說清楚了,沒有遺憾了。”
她定定看着聶遠風,眼裏浮光閃爍,半晌,伸手打開了收音機,頻道已經切成了流行音樂,主播清澈透亮的聲音顯得随意輕松,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坐了一會,會心一笑,大概有一兩年沒這麽推心置腹地交過心了。
一來聶嬈忙,家裏沒點事不回來,顧不上兩頭,二來聶遠風骨子裏是個硬氣的男人,從來不當面說些惡心吧唧的膩歪話,生病了,這才露出些不如意來。
收音機裏過了段間奏,放的是首情歌曲子,聶嬈聽着想起來打算說後來忘的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哥,我交了個男友。”
聶遠風聽了眼裏一亮,心中寬慰,笑着說:“這是好事啊,你能有個喜歡的人不容易,自己把好關,抽空也帶出來給我看一眼,我看看你多少年不談一個,到底是瞧上了哪尊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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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嬈知道他在說笑,倒真不客氣,如數家珍地誇起何齊銳:“我喜歡上的這個人,他有健康的身體,過人的膽魄,端正的品質,我覺得我這輩子都遇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就算為了避人耳目天天躲在家裏,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覺得很幸福。”
……
臘八節,聶遠風被推進了手術室,大門一關,燈一亮,氣氛頓時凝重了許多。
懷胎五月已經顯懷了的女人哆嗦着扶着聶嬈的手,時不時看兩眼寫着肅靜兩個大字的房門,緊張得不行。
她今天請了一天假,守在丈夫身邊,生怕不是第一時間得知結果,整個人都表現得十分焦灼。
開顱手術畢竟要在腦袋上動刀子,不測多發生在疏忽的時候,聶嬈也沒把握手術室裏的人一定能毫發無損地出來,但她要比她嫂子鎮定許多,手撫在膽戰心驚的女人背上,跟她保持着同樣的高度,柔聲勸慰:“嫂子你得相信專業,放松一點。”
她嫂子握着她另一只手,聲音都在抖:“我都知道,可在乎。害怕結果出來不如我想的那樣,要是沒有他,我這半邊天都塌了。小嬈,你哥他脾氣不好,有時候說話氣人,本事只夠養個家,吃得起飯,可他對我沒話說。這一病我是六神無主,恨不得替他遭罪。”
“當初我爸媽像賣女兒一樣把我嫁給你哥,讓我勤儉持家,溫柔賢惠,你哥當了真,整天呼來喝去耀武揚威,可有一年,我生了一場大病,是他天天給我煎藥熬藥,沒日沒夜的伺候我,嘴上雖然兇,但我聽鄰居說,他平常這麽信科學的人,竟然去廟裏拜了菩薩。”
“我們都是沒法做什麽的人,在疾病災難面前只能祈禱,在外人眼裏是窮折騰真滑稽,可只有我們知道,我們能接受任何結果,大不了同生共死,但我們起初是沖着長命百歲厮守終生去的,中途碰上這種事,說不定就湊不滿一輩子了。”
聶嬈看着嫂子傷心落淚,目光空洞無神,不是滋味,再多的勸慰好像都無法說到拎得清放不下的人心坎上,唯有沉默相待。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五個小時漫長又煎熬,王國倫出來的時候被無菌帽罩着的鬓發都是濕的,仿佛經歷了一場鏖戰。
他把耳罩摘下來,綻開輕松地笑臉,對着迫不及待迎上來的家屬說:“手術非常順利,轉進普通病房靜養觀察兩天就行了。”
聶嬈的嫂子喜極而泣,一個勁道謝,而聶嬈只是點頭,用眼神示意,也笑,笑得坦蕩。
聶嬈嫂子跟着推床跑,留她一個人跟王國倫面面相觑,僵持了有半分多鐘。
王國倫首先發話,笑得意味深長:“這下不會找我麻煩了吧?縫合的時候我心裏還想,保住一條命了。”
聶嬈見親哥起死回生心裏高興,自然不覺得尴尬,大方說笑:“您是杏林高手華佗再世,是我不該懷疑您的醫術,請客賠罪你肯原諒嗎?”
王國倫就盼着這口呢。
上回想請她吃飯被回絕了,面子上過不去是一回事,後來想起來也覺得請女人吃食堂顯得有些寒酸摳門,雖然他的出發點是好的,想看上去随和一點。
有些話吧,你說出口的時候根本不是心裏想的,事後琢磨琢磨,一定能想到更好的說辭,可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挽回不了,心裏惦記着自己當時的表現恨不得咬舌自盡,可說得越多,反而描得越黑,捉襟見肘。
王國倫一緊張就答應了,都沒客氣一下說自己請。
醫院裏人頭攢動,可地方也大,自動扶梯上都沒站幾個人,王國倫站上去的時候晚她一步,等臺階一層層分開了,又往下邁了一階,和她比肩站着。
樓下幾個小護士見着了,咬着耳朵竊竊私語,他将這些看在眼裏,竟然勾唇笑起來。
聶嬈沒問他想吃什麽,因為一出醫院大門她就看到了自助餐的招牌,她以前聽同事提起說,是家口碑不錯的全國連鎖店,怕兩人推來推去猶豫不決,幹脆就帶着他進了這家。
兩個人,一進門就是将近四百塊錢,服務生看了眼小票上的座位號,領着他們到指定的位置,聶嬈和他直接去取餐,王國倫一直跟在她身後,她夾什麽,他就跟着夾什麽,她只好和他聊些有的沒的的話題,緩解一下尴尬的氣氛,順便介紹自己選的菜這麽做口感怎麽樣,應對從容。
到最後,她端了兩盤子,他也只端了兩盤子,和隔壁桌堆成小山還在取,力争吃回本的那家人形成了鮮明對比,跟整體平均戰鬥水平差了一大截,顯得格格不入,像來糟蹋錢的,不過也好,不浪費糧食。
聶嬈用西餐刀割下蓋在杯子上的菠蘿包,用勺子舀了口裏面的鮑魚海參湯放進嘴裏,慢條斯理地将幾枚扇貝仁小心翼翼趕進湯裏。
王國倫心猿意馬地跟了她一路,此刻細致觀察着她的一舉一動,挑了個合适的時機刺探虛實:“不知道問這個問題合不合适,你有男朋友或者未婚夫嗎?”
聶嬈像未蔔先知,并沒有詫異地看向他,不動聲色地佐着刀叉又把菠蘿包蓋回去才擡頭看了他一眼,非常禮貌地回答:“對,有一個現在和将來都會很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