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姜秉兒被安置在外堂的會客廳中。

此處說是堂廳,也不算。前有中庭後有假山游魚水渠。

四方廳有兩面窄窄琉璃廊,外檐柱之間嵌着镂空雕花格子扇,四面幾乎通透,陽光落入。

姜秉兒坐在左側第二把黃花梨四出頭扶手椅上,一側的四方高茶幾上擺着熱氣騰騰的茶碗,一碟時令的果子,另有一碟梅花糕。

她背着的小竹簍放在腳邊,通鋪的漢白玉地板上還鋪着一條四合如意天華錦紋地毯,色澤明豔,灰撲撲的竹簍和她沾了泥土的緞鞋,與那明豔繁華的地毯十分不相配。

此廳配有兩個侍女,瞧着是垂眉低眼地,可姜秉兒總有種被人盯着的感覺。

她端起茶碗。茶底小芽如舌,湯色清澈。抿一口,也能品出一二。

不愧是大将軍府。招待客人的茶色都如此上品。

她放下茶碗時,順眼掃去。那請她進來的年輕小子站在一側,多少有幾分好奇地悄悄打量她。

時正午時,陽光透過镂空雕花格子扇落入廳中,照在姜秉兒的後腦發髻上。

她只簪着一朵簡單的珠花。珍珠還算是上品,翡翠玉花瓣上脈絡雕刻明顯,微薄透光。比起京中時興的,倒是有些偏南方那邊的巧手工。

小紀好奇,可不敢多嘴問。将軍府一年到頭能上門的客人,加起來也不超過一個手掌。更別提女子,那根本就沒有。

這位穿着簡單,儀态得體的年輕姑娘,到底是和大人有什麽關系呢?

他不敢問,可盼着有人來問。

将軍府如今管內宅的,是雲三夫人。

被請進來了一位年輕女客,破天荒的頭一遭。小紀尋思着就派人去通知了雲三夫人,這會兒聽着廳堂外匆匆的腳步聲,人該是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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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秉兒也聽出了。此處廳堂四面通透,兩側琉璃廊上有人走來,聽得一清二楚。

她不知如今的雲家是誰在當家,但是總歸是長輩吧,她理了理衣袖,整理好表情。

人從琉璃廊轉過半壁玉屏,腳下匆匆,雙面通透的繡花團扇擋在臉前,走出來的卻是一個年歲不大,眉眼清秀的少女。

姜秉兒起身,卻到底有些茫然。

眼前少女年歲不大,頂了天與她同齡。可她不記得雲溪奉有和她同齡的妹妹。

那少女衣着華麗,雙髻上簪着金釵玉篦,耳垂明月珰,目光落在姜秉兒身上,眼神從驚豔,逐漸變成警惕。

“家中來客了,是我招待不周。姑娘打哪兒來,尋我家将軍有什麽事?不如與我說說?”

少女笑吟吟在主位落了座,搖着手中雙面繡扇,一雙眼緊緊盯着姜秉兒。

看她發髻,看她衣着,看她露在外的手,看她沾有泥點的裙擺,已經放在地上的小竹簍。而後,團扇下,她要笑不笑地翹起嘴角。

姜秉兒有些遲疑,聽她這般說話,倒像是家中做主的。

小長輩嗎?看着也不太像啊。

她拿捏不住态度,小紀反應過來了,直接板着臉嚷嚷。

“我派人去請三夫人,怎麽表姑娘來得還比三夫人快?哪有您一個姑娘出來待客的道理?!”

表姑娘?姜秉兒眨了眨眼,倒是第一次将目光落在了那少女身上。

被叫破了身份,梁姝面色挂不住,兇狠狠瞪了小紀一眼,手中團扇搖個不停:“嬸嬸不要梳妝打扮嗎?我剛好得閑,來替嬸嬸待客有何不可?總之不是什麽要緊的……大事。”

表姑娘,那就是做不了主了。姜秉兒擡手行了個禮,簡單只說了自己姓名,從臨泉鎮來。

至于要跟雲溪奉說的事,她哪裏敢跟一個表姑娘說。

那等醜事,只怕雲溪奉瞞得死死的,誰也不知道的吧。

臨泉鎮,聽都沒有聽過的小地方。梁姝再看姜秉兒的衣着,放松了些。

“你只管說,是和錢財有關的就告訴我。這種事我還是能做主的。”

姜秉兒越聽越不對。或者說她依稀察覺到了一點什麽。

一位表姑娘,若是客人不該是這般模樣。她該是就住在将軍府的。那麽住在将軍府還能做一些主,就不是表姑娘這個身份能做到的了。

都說有些人家愛親上加親,難道這位表姑娘,就是雲溪奉的親上加親?

她不确定,若是這位表姑娘是親上加親,那她才不敢說半個字。難不成跟人家說,我是來給你未來夫婿送休書的?

“是有些事要請将軍相助。”

姜秉兒垂下眸,重新落座。

侍女給姜秉兒換了一盞茶,重新熱氣騰騰。她擡起茶碗,潤了潤口。

心中有些焦躁。不知雲溪奉去了何處,不知他何時回來。在旁人家做客她經歷的多了。在雲溪奉的家中做客,還是他家表姑娘招待,讓她坐立難安。

一聽是求人辦事的,梁姝眼神就顯得輕慢了不少。之前她只聽底下人說,一個漂亮的年輕姑娘進府來找将軍。哪裏還坐得住,趁着三夫人更衣,馬不停蹄跑來一探究竟。

初見這姜姑娘,還被她的美貌震驚住了,心中不住地緊張。得了姜秉兒這句話,她踏實了不少。

求人辦事的,那不就是将軍不放在眼裏的嗎?

“哦,等着吧。”梁姝随意說了句,也沒興趣陪着一個路人多坐,起身就走。

表姑娘走的幹脆,姜秉兒心下也松了口氣。絲毫不在乎被主家晾在一邊的尴尬。

沉靜片刻,這次從琉璃廊走出來的,是一位三十餘的夫人。

姜秉兒重新起身見禮。

“姜姑娘坐。”雲三夫人一路走來已經聽幾個來報的丫鬟說了一嘴,和和氣氣地笑着。

“姑娘從臨泉鎮來,我倒是好奇,都說臨泉鎮有天泉活水,甘甜無比,可是真的?”

姜秉兒提到這個就精神了不少,脊背也挺直了,笑吟吟地有了兩分當初的模樣。

“夫人還真問對了人,我之前也好奇這個,專門去尋了天泉,試了一試,您猜怎麽着?”

和夫人們話家常,聊些無關緊要又引人好奇的話題,是她以往很擅長的。

姜秉兒和雲三夫人很有默契,只說一些閑情趣事。聊到火熱處,相視一笑。

只茶盞換了三次,糕點碟從梅花糕換到龍須酥,陽光從微微傾斜落入,到徹底西斜,姜秉兒和雲三夫人更衣都更衣了兩次,還是沒等到雲溪奉。

雲三夫人待客其實也不多。少有一口氣說這麽多話的時候,也虧着這位姜姑娘見識多,說話風趣可愛,才不覺着時間難熬。

但是她瞅着這位姜姑娘,笑吟吟地時候,眼神總會有些空落的時候。

姜秉兒趁着雲三夫人不注意,悄悄彎腰揉了揉自己後腰。

她當年在家中最混不吝的,從不在意什麽坐姿儀态,怎麽舒服怎麽來。如今卻不行了。在旁人家做客,又是雲溪奉家中,她多少還是得注意一點儀态。

就是……腰累。

她眨了眨眼,側眸看向镂空窗花外,黃昏之餘的小庭。

不知是何處的水渠流水潺潺,伴随着落在枝頭的鳥雀,添了兩份情意。

雲三夫人陪坐這麽久,猜測姜秉兒是要等到雲溪奉回來。不然也不會一坐就是兩個時辰。

只是眼下是雲府晚膳的時候,剛剛丫鬟來詢問過,她有些拿捏不住這位姜姑娘該怎麽安置。

能在府上留客用膳的,關系非比尋常。這位姜姑娘看起來能說會笑的,卻口風很緊,至今她不知道姜姑娘什麽身份,找雲溪奉何事。身份都無法知曉,這留飯一事就有些尴尬了。

“姜姑娘見多識廣,說給我不少新鮮事,聽姑娘口音,倒似南邊的。可巧了,我府上今日備的有鹌子羹,該是合姑娘口味。”雲三夫人笑吟吟道。

“我是個懶得,便将鹌子羹當給姑娘的謝禮了。”

姜秉兒如何不知道其中用意。她也看得出時間,知道雲三夫人用了心思來考量。

她笑着應了:“那我就謝夫人了。”

接受的大方款然,很是自然。

雲三夫人是主,自然不能離開,廚房來的丫鬟拎着食盒,擺着兩份鹌子羹。

兩人剛要開動,聽見外頭遠遠地傳來小厮的聲音。

“将軍回來了!”

姜秉兒一愣,她要說什麽,話到嘴邊倒是忘了個幹淨。

雲三夫人松了口氣。她頭一次待客這麽久,多少有些累了,雲溪奉回來她就高興了。

“将軍倒是比往日要早些。”

她随口說道。

姜秉兒猶豫了下,盯着高茶幾上的鹌子羹。他回來了,那就先辦正事吧。

她起身。

“姜姑娘別急。”雲三夫人解釋道,“将軍從外頭回來,從不來此處。就算有客人,也是等他更衣過後,請到……”

話還沒說完,琉璃廊上燃起的幾盞落地燈倒映出一個高挑修長的身影。

男人依舊是離開府時那一身黑衣,腰間系着金色革帶,手握一柄長劍,大步而來時,衣擺帶風。

雲三夫人詫異地起身。

姜秉兒下意識低下了頭。

他走近了,身上帶着一股涼風。

雲溪奉垂眸,盯着眼前的少女看了片刻。

雲三夫人剛想說話,瞧見雲溪奉銳利又肆無忌憚的眼神,眼中劃過一絲詫異,而後抿唇有些苦惱。

姜秉兒哪怕低着頭,也能感覺到雲溪奉的眼神。說不出來的微妙感覺,盯得她頭皮發麻。

她感覺先開口和雲溪奉說話有點壓力。也不是有點,是很多很多,實在是張不開嘴。總要等一個他如今的态度,才好開口。

姜秉兒全神貫注将注意力落在地上。唔,他的鞋面上染上了一點暗紅色?

說來好像還有一股淺淺的血腥氣……

不等她看清想明白,雲溪奉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擡着頭。”

擡頭……讓她?

姜秉兒猶豫了片刻,趁着低頭的期間整理了一下心情,表情也随着擡頭時變成一個标準的,略帶拘謹的淺笑。

“将軍,我有一件事需要請你幫忙。”

她擡起頭時,才發現雲溪奉站在她的身側,很近,幾乎只隔了一人的距離。

他長高了不少,和她目測的相差無幾,她擡起頭時,幾乎只到他的下巴。

男人下颌緊繃,流暢的側臉線條勾勒出他成年後的容貌。

比起少年時精致貴氣的隽美,如今他的眉眼盡顯內斂,猶如覆了一層冰雪的深淵。冷漠,銳利,又深不可測的危險。

她險些看忘了神,好一會兒才慌忙移開視線。

聽見她的稱呼,雲溪奉眼神暗了暗。

“不急。”

在她移開視線後,他目光落在她的頭頂發旋上。沉默片刻,他掃過高茶幾上的鹌子羹,揚了揚下巴。

“先去用膳。”

姜秉兒下意識地看向鹌子羹。

“這兒有。”

雲溪奉卻是側眸看向雲三夫人,口吻客氣。

“嬸嬸,勞煩您帶她先去,我去更衣,稍後就來。”

雲三夫人已經整理好情緒,笑吟吟地說道:“這是自然,快去更衣吧,一家子都等着呢。”

姜秉兒還想說什麽,都抵不住雲溪奉一個眼神,和雲三夫人的熱情。

她幾乎是迷迷瞪瞪地,就被雲三夫人帶着進了二門。

主院從不擺餐幾。家中的餐幾,一向是擺在雲三夫人院中。

姜秉兒根本抵擋不了熱情湧上的雲三夫人,被她攬着背輕輕推進暖閣。

她一眼就看見屏風前一張四方長幾上,整整齊齊坐着雲家如今所有的家眷。

他們在等待雲家的主人雲溪奉和雲三夫人。

錦繡華服,珍馐滿桌。

所有人聽見動靜齊刷刷地擡頭。

而後盯着陌生的少女。

眼含震驚。

雲三夫人熱情招呼着。

“姜姑娘別客氣,快快請坐。”

在座的多是女眷,還有個半大的小子,驟然見到陌生少女出現在自家餐閣,震驚之餘,也心下感覺荒唐。

其中要數梁姝不樂意了。

“嬸嬸,您別把外人帶來,讓表哥看見了可不好。”還加重口吻補充了句,“表哥最注重家人團聚了。別讓外人打攪了。”

雲三夫人沒理她這話,就怕姜秉兒在意。下意識回眸看着姜秉兒。

姜秉兒也尴尬啊。哪有在人家家中求人辦事,事還沒辦成,就被領到自家人的餐幾上了。

她一個外人……

姜秉兒腳尖抵着地,有些抗拒。

這點抗拒根本抵不過身後大步而來的人。

雲溪奉帶着一身清新幹淨的涼意,換了一身月色衣衫,他走到暖閣掃過一眼,無視了齊刷刷起身的家人們,在姜秉兒身側站定。

側眸。

男人的眼神幽深。

“不坐?”

姜秉兒可終于找到說話管用的了。

她擡頭真情意切說道:“我在這裏不合适。”

他難道就沒有一點發覺這有多不對勁嗎?客人留飯,也沒有留到家裏人的餐幾上的。

她尴尬,這雲家一桌子的人可能比她還尴尬呢。

雲溪奉若有所思,似乎接受了她這個說法。

屏息凝神的雲家人也緩緩松口氣。

卻不想雲溪奉擡手随意指了個丫鬟。

“裝兩份食盒,送到我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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