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當年雲家出事,滿門抄斬,門府也被一把火燒了個幹淨。如今的将軍府是新帝登基後專門給雲溪奉賜的。

雲溪奉作為一家之主自然是居住在主院。

來時光線已經昏暗,姜秉兒還未看清主院的名字,只依稀看着像是兩個字。其中一個字,瞧着有些眼熟?

姜秉兒被安置在主院的暖閣中,侍女領着她在一側淨了手,趁這機會,來往的幾個侍女點燈的點燈,端茶水的端茶水,又有兩個将兩份菜肴分別布置在餐幾上。

兩份菜肴放了個面對面,各七菜兩羹湯。

雲溪奉的院中不習慣留人伺候,等姜秉兒落座時,暖閣中就她和雲溪奉二人。

左右兩盞五頭銅制落地燈,和窗外黃昏之色很是接近。

她回過神時,雲溪奉已經捧起冰釉小碗,大口吃着飯。

眼前擺着一道燒肘子,一碟胭脂鵝脯,一盤肉丁茄子,一份雞髓筍,另有幾道地道的菜肴,她卻是認不太出。

趕路五六天,一直靠吃幹糧。今日在京中曬了半天也等了半天,早就餓了。

她擡眸看了眼雲溪奉。他低着頭,只有高挺的鼻梁看得最清楚。

她默默捧起小碗,起初還稍微矜持,越吃越放松,最後大快朵頤起來。

對面坐着的是雲溪奉。哪怕她知道如今的雲溪奉和當年的少年已經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可是她與雲溪奉面對面進食太多次,太熟悉,根本沒法當他是外人。

她低頭吃得滿足,而雲溪奉這會兒才放低了碗筷,眸光落在她圓鼓鼓的腮上。

一頓飽腹,又飲了點清淡的茶水。姜秉兒等收拾的侍女離開,摸着自己圓鼓鼓的肚皮。滿足了。

不但是滿足這一頓飯。而是雲溪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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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肯定是認出她來了。卻沒有在第一時間打殺了她,還請她吃飯。小命肯定是保住了!

也許很容易就能得到她想要的,她面帶喜色,一雙眼跟着雲溪奉走。

雲溪奉自然能發現身後的一雙眼,亮晶晶地,全神貫注地。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他從暖閣出,身後沒有動靜,回眸。

“跟來。”

姜秉兒彎腰拎起她的小竹簍,抱着跟上雲溪奉的腳步。

沿着廊庑走到書房,書房外左右各有個年輕的小子抱着長刀守衛,其中就有小紀。兩個年輕小子遠遠看見來人,躬身行禮。

起身時看見跟在雲溪奉身後的姜秉兒,兩人眼珠子都快瞪出眶了。

好歹是将軍的長随,努力冷靜着開了書房門鎖,替二人推開門。小紀機靈地彎腰跑進去,先一步點亮了幾盞燈。

姜秉兒見小紀彎着腰和她笑,也微微彎了彎嘴角,下意識地颔首。

雲溪奉回眸。

小紀已經撒丫子跑出去了。

這裏是……雲溪奉的書房。

書房很大,似乎是前後兩開間,前面靠牆的三面都是書架,擺放着整整齊齊的書籍。中有一長高案幾,上面堆着一摞一摞的冊籍。筆墨紙硯歸放整齊。

只有一張長案,一把燈挂椅。

和她阿爹以往的書房不同。裏面布置了好幾張椅子。每天會有不少的生意往來的人進進出出。熱茶從未斷過。

而雲溪奉的書房,仿佛就只是他一個人的,不接受任何客人的私密之處。

許是并未發現第二張椅子,雲溪奉也反應過來,他難得微微蹙眉,下意識地看向姜秉兒。

姜秉兒哪裏還有工夫挑剔坐不坐的。剛用過膳,她也坐不住。

這是雲溪奉給她的機會。她得把握住。

竹簍小,裏面裝的東西不多。最重要的是信函。姜秉兒很聰明地壓在最下面。這會兒先将一些零碎的遮擋的東西拿開,去翻最底層。

她是用了一塊粗布包了起來的。手一摸就能摸到的手感。

咦?

姜秉兒彎着腰在竹簍裏摸了好一會兒,面帶疑惑。

手指摸來摸去摸來摸去,摸到最後她臉色都有些慌,顧不得其他,趕緊将竹簍裏的東西全部都倒出來。

一張帕子,一包核桃餅。一個水囊。

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

姜秉兒愣住了。不死心地高高舉起竹簍倒着往下抖。

自然是什麽也沒有落下。

她腦袋直接鑽到竹簍裏去看。

雲溪奉大步走來,擡手直接将竹簍拿到自己手中。手指只往底部一摸,就告訴她。

“被人劃開了。”

劃開了?

姜秉兒定睛一看,竹簍的底部的确被人用利器劃開。因為是竹編的,裂口并不明顯。只一小小的口子。裏面的東西旁的落不出來,唯獨壓在最底部的信函又薄又窄,很容易就被人從這條缺口中拽了出去。

姜秉兒徹底慌了神,嘴皮子咬得發白。

“丢了什麽?”

雲溪奉眉心也微蹙。

“休書。”

姜秉兒聲音很小,輕,飄忽不定的。

雲溪奉面上在聽清那兩個字的時候,露出一絲不解。似乎是聽錯了,也似乎是沒聽清。

她聲音太小了。

可下一刻,姜秉兒就抖着聲音,下意識地擡手想要攥着他的衣袖,就想以往一樣。只是她擡起手才想起來如今兩個人早就不是和以前一樣了。僵在一半,面色更是難看。

“休書丢了。不是丢了,被偷了。”

她渾身緊張到發抖。後背冷汗一層一層地。

休書,那是她在姜家時,逐字逐句,斟酌許久寫下的。已經簽了她的名字。只需要拿來給雲溪奉的休書。

雲溪奉聽清楚休書兩個字。很清楚。

他下颌緊繃,眉眸逐漸攀上一層冷凝。

“——休書。”

男人的聲音有些低啞。似乎是有些笑意,笑不及眼底,也不達他心底。

有些玩味,又有些嘲諷。

他直起身,手中那被人偷劃了一道的破竹簍着實可笑。

姜秉兒一臉的慌張無措,更是讓他心冷。

破竹簍落地,滾了一圈,滾到姜秉兒腳邊。

“姜栖栖,你來尋我,是為了什麽?”

姜秉兒聽見他久違的稱呼,有些恍惚。

栖栖是她的小字。說來還是十三歲時,雲溪奉給她起的。

有長達一年的時間裏,也只有雲溪奉會咬字清楚地喊她。

‘姜栖栖’。

恍然的一聲姜栖栖,叫得姜秉兒下意識移開視線,低頭絞着手指。

她素來是底氣十足的,起碼在雲溪奉的面前發生再尴尬再難堪的時候,姜大姑娘都是高昂着頭,死不認賬的混不吝。

這會兒她倒是莫名心虛,尴尬到詞不達意。

“休書,就是你入贅給我的,休書自然是我寫。”

“我專門來給你送休書的。”

說了兩句,姜秉兒絕望地閉上了眼。她擡手抵着額頭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亂語些什麽。

随着她所說的話,站在長案前的男人周身仿佛陷入了寒窟冷窖之中,看一眼都讓人凍得心顫。

良久,姜秉兒終于理順自己的思緒,擡眸,卻被雲溪奉堪稱狠厲的眼神給吓到,好險忘了自己想要說的話。

是了,眼前的不是當初任由她肆意欺負的少年,眼前的人,能瞬間要了她的命。

她剛剛說的那些話,幾乎是懸空的一把把利刃。

姜秉兒怕,怕得要死,嘴角勉強牽了牽,彎腰抱起破竹簍,真情意切地舉到胸前擋住小心髒。

“大将軍,給個機會,讓我解釋解釋。”

姜秉兒可不敢再等雲溪奉的答案,趕緊将自己在冉家遇上的事一股腦告知。

倒也不是尋求同情訴苦,而是因為妹妹在人家手中,情非得已的選擇。希望能給自己争取一條活路。

“我家小妹在別人手中,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本無冒犯将軍之意,只是為了妹妹。”

姜秉兒說妹妹,也的确是因為小妹在冉家手上。她實在掣肘。另一方面,她記得當初雲溪奉對自己不知所蹤的弟弟很牽挂,阿爹也曾幫他找過很久他弟弟的蹤跡。

推己及人,也許雲溪奉會因為這個原因,饒她一命。

書房的一扇支摘窗透露着半點夜幕,風卷着淡淡草木香,呼着燭燈。

雲溪奉回到長案後落座,鋪紙研墨,随着姜秉兒所言,他紙張上已經密密麻麻寫下了一些內容。

“姜……夏兒?似乎是這個名。原來是她成了你的軟肋。”

“是是是,将軍也是見過她的,今年才七歲,還請将軍施以援手。”

雲溪奉沒理會姜秉兒這句話,他放下筆,抖了抖墨跡将幹的紙張,于搖曳的燭火上烤了烤,而後折疊裝進函中。指尖一響。

姜秉兒還沒注意,窗邊忽地翻進來一個黑漆漆的人影,吓得她倒退半步。那影子飛速接過雲溪奉手中的信函,又眨眼消失。

只留下被一陣風吹得搖曳不止的燭火。

以及滿臉呆滞的姜秉兒。

她盯着支摘窗,手指藏在袖中比劃了一下寬度。

就這麽窄,一點點的距離,人到底是怎麽鑽進來又鑽出去的呀?

她好一會兒沒回過神。

“你想嫁給那人兒子?”

雲溪奉整理着筆墨,并未擡頭,聽他說話像是随口之言。

姜秉兒斬釘截鐵道:“不想。”

她想了下自己的确沒有底氣說不想。已經不是她想不想的問題了。她無奈嘆氣。

“我能做的就是走一步算一步。先用休書換回小妹。之後的,我盡量拖到爹娘回來。”

爹娘到底是老江湖,冉家能逼迫一個她,未必能在她爹娘手中讨到便宜。

大不了等她救回妹妹,舉家先跑躲躲風頭。

雲溪奉擡起頭來,眸色深淺晦暗不明。

“所以你只是來給我送休書的。如果不是……你也根本不會來找我。”

姜秉兒聽着他的話,在思考要如何回答。

如果是真實的想法,那就是當初一家無意中知道屠城之戰的骠騎将軍雲溪奉,就是當初被他們買下的奴隸,姜家徹夜未眠,欺負過雲溪奉的小叔,還有隔三差五奚落他的姨娘,就差抱頭痛哭。

他們不想被割下頭顱堆在柴火上燒。

那一夜姜家人都在努力回憶,自己都做過什麽可能會引來殺身之禍的行為。

一家列舉出來的罪證加起來足有一本冊子。

如果說一本冊子一百頁,其中九十八頁都是姜秉兒一個人貢獻的。她咬着筆尖,心虛不已地盯着自己的罪證。或者說将會變成一把把砍在她脖子上的大刀。

但也沒有後悔當初欺負雲溪奉。

畢竟當時她将所有的壞意,全都發洩在雲溪奉的身上。

她得到了一個會狠狠反擊她,卻又不會訓斥她的少年。

姜父姜母最後決定,誰都不許提起通城姜家。更不許提及雲溪奉。

“栖栖,尤其是你。任何一個大将軍都不會願意被人知道,他曾經被一個小女孩兒當馬騎。”

姜父抓着姜秉兒的肩,面色凝重仔細叮囑。

“如果,如果家門不幸還是被他抓了,一定要将他高高捧起!要多高有多高,讓他不要與你一個年幼的小女兒為難。記住了嗎?”

當時姜秉兒記得很好。

這會兒被雲溪奉問到這個問題,幾乎是眼睛都不眨一眼出口成章。

“将軍在上,民女自從知道将軍為國為民披甲上陣,就對将軍懷有絕對的敬仰。民女自知身份卑微,又行事醜陋不堪入目,不敢來叨擾将軍,這一年來只能時常為将軍的安危在觀廟裏祈禱。”

她言辭誠懇,目光堅定,說這番話時也無比真誠。

畢竟當初剛得知雲溪奉的身份時,是雲溪奉率軍斬盡殺絕三萬敵軍,頭顱屍首堆滿半個城的時候。

她那會兒夜夜做噩夢,大晚上披着衣服眼含淚水坐在八仙桌前,一次一次背着同一套話術。

她甚至還專門去廟中上香,好讓自己心中更踏實一點。

而後又掐着指腹,讓自己更誠懇一些。

“今日本不該來打擾将軍,只是小妹讓我憂心。鬥膽為将軍送上休書一份。”

頓了頓,她飛快描補道:“此舉一方面是為了救回小妹,一方面也是為了将軍。”

她絞盡腦汁地掰着手指:“将軍年輕貌……年輕有為,風流英俊,又位高權重。身上有一門婚事自然阻礙了将軍。民女放将軍婚事自由,也是為了将軍的婚事着想。”

雲溪奉聽着這話,嘴角都牽動着,似笑非笑地擡眸盯着姜秉兒。

“你倒是會替我盤算。”

姜秉兒謙虛地搖着手,剛想說不敢不敢,就聽見雲溪奉語氣淡淡地問。

“你誇我風流英俊,可是騙我?”

姜秉兒猛地一擡頭。她冤啊,她哪裏還敢騙雲溪奉!

“以前你說我……”雲溪奉眯着眼一字一句回憶,“生得奇醜無比,走出去就吓人,一定要我戴着面具。”

姜秉兒霎時漲紅了臉。她嘴角動了動,卻一個字沒有辯解。

她根本不會告訴雲溪奉,那是少女時期的她,別扭又蠻橫的一種獨占欲。

“不騙将軍。”

她最終也只是絞着衣襟系帶,聲音很低。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十三歲的姜秉兒乘着馬車掀開簾子,逆着陽光,一眼看見了小河中一身泥濘,手戴鐐铐的陰郁少年。

他站在污濁的渾水之中,衙役的鞭子高高揮下,鮮紅的血染透了他的衣,打得他單薄的身體踉跄,單膝跪在河流中。流水沖刷着他的身體。

額頭滲出血跡的少年仰着頭,雙目直視太陽,面無表情,又仿佛燃盡了一切感情。

那般狼狽,又那般灼灼刺眼。

他那一眼,牢牢刻進了姜秉兒的心底。

“阿爹,買下他。”

她想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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