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色之中,姜秉兒抱着一床嶄新的被褥坐在床榻上,一層床幔隔開她的視野。她頗有些不自在地抿着唇,床幔外一盞燭燈隐約着外間的陌生輪廓。

今日夜深,雲溪奉說臨泉鎮的事他會處理,讓她暫且在院中廂房住下。

只是在他的院中住,讓姜秉兒不自在極了。

哪有人能把一個年輕姑娘,安排在自己的院中同住的。讓他長輩知道,非得給他好果子吃不可。

她到底是困乏地,慢悠悠躺下閉上眼,隐約想起。

在很久之前,弄了些手段把雲溪奉買到手後,她就像是得了一個新鮮的玩具,喜滋滋的将奴隸少年安排在了自己的閨閣之中。

與現在何其相似。

也許是時隔三年再次與雲溪奉碰面。姜秉兒久違得夢見了過去。

不是什麽美夢,只是讓人沉淪。

姜秉兒全靠着對時間的敏銳強行在适當的時機睜開眼,此刻已然天亮。她起身更衣推開支摘窗,晨光使她惺忪,眯着眼估摸這會兒剛剛卯時。

這裏是別人家。她睡太久可不好。

姜秉兒洗漱很快,甚至有功夫将裙擺的泥點擦洗幹淨,鞋也同樣擦拭幹淨。相比昨天稍微得體點。

她推門出去,中庭早有人候着。

雲溪奉今日身着一身墨藍色圓領衫,領口翻白,腰系革帶,手中領着一柄長劍,不知等了多久。垂着眸聽見動靜方才擡眸。

“我出去一趟,按照腳程許要三五日歸。”

姜秉兒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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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昨夜做了一晚上的夢。夢裏全是雲溪奉。

惱怒着眸子明亮的少年,氣得咬緊牙關轉身離去的他。以及那場她惡趣味布下欺負他的局,最後是少年嘴裏含着血腥氣,死死将害怕到大哭她按在濕漉漉的草地上,手掌的熱度,大雨沖刷的冰冷,她滿心的惶恐。少年低下頭狠狠咬上她的後頸。

“姜栖栖,別招我……”少年的聲音在大雨唰唰聲中不夠清晰,含糊,卻仿佛壓抑着雨水也沖刷不掉的炙熱,以及絕望。

“別招我……”

猛然見到成年後的雲溪奉,姜秉兒下意識擡手摸着後頸。

那個早年的牙印仿佛還在疼。

她急促地哦了一聲。後知後覺雲溪奉在說什麽。

腦袋裏甚至是慌亂的。這種事能告訴她嗎?他可是将軍,将軍的出行路程時間什麽的,不該是重中之重嗎?

“将軍,昨日叨擾一日,今日我想……”姜秉兒昨夜得了雲溪奉的一個回答。他答應了,想必會做好。那她得趕緊回去臨泉鎮了。

這将軍府,是一刻也待不下去。

誰知男人微微擡起下颚,幾乎是用下巴看着她。

“老實等我回來。我回來時你若不在家中……”

“二爺的胳膊腿,我會拆了挂在軍營裏。”他語氣淡然到仿佛随口之言。

雲溪奉已經走了不知多久,姜秉兒腿還是軟的。

她全靠扶着牆,慢悠悠鑽回廂房中。

雲溪奉拆分過的人,加起來都能填滿一個天坑了。他說拆了小叔,語氣絕對是認真的。

雖然有時候怒其不争,但是小叔都能從冉老爺手上囫囵着出來,她也不至于真的眼睜睜看着雲溪奉拆分了他。

在将軍府等他。

等雲溪奉。

還好,對她來說不算難熬。

将軍府的日常,都是卯時三刻用早膳。

開府一兩年來,也不見得有什麽能留宿府中的客人。姜秉兒的存在可讓雲三夫人沒少頭疼。

留在府中等人,到留飯,到留宿。這也就罷了。客人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雲溪奉居然将人家安置在自己院中!

哪怕是廂房呢。人家姑娘不要名聲的嗎?

雲三夫人思前想後,不确定怎麽來對待姜秉兒,更不能将她叫來與家中一起用膳。專門令廚房分了一份早膳出來,派了個年紀小不懂事的丫鬟去送。

早膳時間能混過去,可雲三夫人到底是名義上在掌家,客人在府,她不能不聞不問。

巳時左右,雲三夫人派人來請姜秉兒去她院中。

姜秉兒跨出們院時,意外發現在拱門處有個年輕小子抱着劍靠牆呼呼大睡。一聽見腳步聲睜開眼,卻是個熟人,雲溪奉的長随小紀。

他站直了身體,姜秉兒發現他身後的門匾本該書寫題名的地方,如今被一塊紅布遮去一個字,只留下一個園。

這會兒修葺嗎?

“姑娘去哪兒?”

“夫人請姑娘過去坐坐。”雲三夫人的侍女有些遲疑,“紀小哥的意思是?”

小紀瞥了眼雲三夫人的侍女,樂呵呵給姜秉兒解釋:“一般來說,屬下不能進內院。但是将軍有令,叫我牢牢跟着姑娘。”

姜秉兒沒想到雲溪奉還在這裏給她留了一道。

小紀看着十五六的年紀,但是能給将軍當長随,還得用,只怕是個不簡單的。留這麽一個人給她守門……

雲溪奉怕她偷跑了?

姜秉兒深知自己沒有話語權,只在一側微笑等待他們最後的答案就是。

結果自然是雲府的侍女不敢得罪将軍的長随,小紀收了劍大搖大擺跟在姜秉兒身後。

雲家的長輩幾乎都在那一場抄家中沒了。

獨有一個帶着姑娘回娘家去探親的三夫人存活。

三夫人的庭院看着十分素雅。用瓷瓶養花,在窗下擺了一排又一排。地上是用草木分成一塊一塊的格子,青石板之間長着嫩綠的草芽,瞧着很是新鮮幹淨。

姜秉兒與三夫人見過一次,大概知曉這位夫人是一位如何寬宥溫和的長輩。

不過想到自己到底是給人家帶來了麻煩,姜秉兒再見三夫人時,是有些心虛的。

雲溪奉不讓她走,在雲府等着他回來,那估計還要在府上叨擾三五天。

她結結巴巴與三夫人說起此事,隐去了雲溪奉的強迫之舉。

畢竟人家是一家之主,疏不間親,也不能在人家長輩面前說她侄兒的不好。

三夫人半點猶豫都沒有,笑吟吟地點頭:“如此甚好。姜姑娘惹人喜愛,我也想多與姑娘親近親近。不如這幾日,姑娘就住在我院中,與我家萱娘一起玩耍如何?”

說這話時雲三夫人心裏也忐忑。

旁的她都随雲溪奉作為。但是不能讓兩個年輕男女同住一院。

大早上的,表侄女都快鬧得她腦仁炸了,自己閨女也說于理不合。雲三夫人思來想去,這位姜姑娘還是挪到自己院子裏合适。

姜秉兒松了口氣立刻點頭。

老實說她要在雲府待幾天,待在哪裏最踏實,想來想去也就是這位三夫人了。又是長輩又是女眷。說會兒話,幾天時間說不定就一晃而過。

姜秉兒來京時只有一個小竹簍,裏面幾乎可以說沒有什麽東西。雲三夫人立刻将新春後剛裁剪的幾套衣衫給姜秉兒拿去,又指了兩個伶俐的小丫頭先伺候着。

怕姜秉兒不知曉府中如今的情況,一邊閑聊一邊告知姜秉兒。

雲家如今有兩個年歲還小的公子,三位姑娘在家。

公子暫且不提,姑娘們一個是三夫人的女兒雲萱,十六歲。一個是雲二爺家的雲葶,十四歲。另一個是雲溪奉姨母的女兒,梁姝。十六歲。

雲三夫人提及府上的姑娘,有意無意跟姜秉兒說到當年一樁舊事。

雲府滿門抄斬,雲溪奉母親的妹妹也因此受到牽連,被夫家打傷,帶着女兒被趕出門。全靠當時雲溪奉的小舅相助,将娘倆接了去。

雲溪奉得以翻案,重新開府後将小舅姨母和表妹接了來。

“按理說姑娘該是遇不上的。只怕姑娘不知曉到底不好。我碎嘴與姑娘說一句。府上的舅爺是将軍的親小舅。當年為了雲家一事奔走,禦前被此杖責,腿腳落下了毛病。姑娘若是見着了,可別怕舅爺。”

姜秉兒默默點頭。

當年雲家那事鬧得着實大。

清廉一輩子的太傅雲大人因為一封信,被先帝下旨查抄。成年男丁如數入獄。門下弟子四下走動試圖替恩師求情,卻遭遇了禦前三十仗。

三十位為雲太傅求情的朝中臣子,于禦前被杖責。而後先帝下旨,三代不可入朝。

此後,為雲家求情的學子們逐漸少了。

所有人都以為雲家殘剩的婦孺們最後會凄慘死去。誰也沒想到,會有一個身上背着奴籍的雲家子,從血海戰場中為雲家掙出一條活路來。

姜秉兒低頭扣着自己的手指。

說起來雲溪奉能成功,其中也有她的功勞。

奴籍的雲溪奉不可離開買主家。但是入贅給姜家,在府衙登記過的‘姜雲溪’就沒有任何限制了。

也因此他在得到新的身份後,迫不及待地在那一場屬于他們的婚禮上,逃走了。

姜秉兒咬着唇覺着自己的情緒有些受到影響,連忙搖搖頭。

別想了,過去的時候早已經成了定局,如今只要能解決冉家事,找回被竊走的休書就足夠了。

姜秉兒新挪到雲三夫人的院中,此處廂房倒是一切收拾妥當,該有的家具應有盡有,還添置了不少新鮮瓜果,糕點茶水。

算得上是暫住中,環境最好不過的了。

她剛與丫鬟将床鋪收拾好,這裏就迎來了一波客人。

也不是客人,雲家的兩位姑娘和表姑娘。她們才是自家人,只有她是外人。

“姜家阿姊好,阿娘怕阿姊一個人無趣,着我來煩阿姊玩。”

雲家的雲萱姑娘教養極好,生的也是白淨可愛,跨過門檻外頭笑吟吟地與姜秉兒先招呼了一聲,得了她的話才進來。

雲葶姑娘年歲小,也沉默,不知為何一直在打量姜秉兒,快被發現的時候就飛快移開視線。等姜秉兒的目光移開,她又歪着頭,悄悄盯着姜秉兒看。

姜秉兒以往經常帶小姐妹玩,尤其是這種一眼看到穿的女孩兒們,她很好拿捏。

請了幾位姑娘進來落座,随意說了幾句外面的見聞趣事,就引得兩位雲姑娘一臉認真聽她說話。唯獨表姑娘梁姝,始終抱着手臂滿臉不快得盯着她。

“我有話問你。”

梁姝倨傲地仰着下巴。明明是在對姜秉兒說話,卻沒有看她。

姜秉兒嘴角笑意淺了淺。若是換做以前,或者說只要換做別處,別人家的表妹,她的脾氣都不會容忍別人對她這般無禮。

但是……

這裏是雲家。她是雲溪奉的表妹。

她掰開一瓣橘子塞進嘴裏。酸的她腮幫子疼。

冷靜了些。

“梁姑娘請問。”姜秉兒甚至是笑吟吟地,看起來很是和善。

“你來尋我表兄,是不是有什麽壞心思?”

梁姝的問題問的姜秉兒一陣無奈。

“雲将軍戰無不勝,雄壯威武,我等受庇佑的子民對将軍敬仰萬分。”她委婉地說道。

她敢,她能有壞心思嗎?保命都來不及呢。

雲萱悄悄拽了拽梁姝,怕她說錯話。

梁姝卻還記得昨晚上的心情。表兄除了家人外,對外人可從來沒有多半個眼神!昨天居然會留一個鄉野村姑同桌而食!更別提還讓她住在栖園裏!

她一整夜沒睡,今日見到姜秉兒,半點好語氣都沒有。

“我可告訴你,你就算對我表兄有什麽心思也都收着。”梁姝兇巴巴盯着姜秉兒。

姜秉兒嘴角一勾,好脾氣地打算先答應下來。

而後,梁姝不顧兩個妹妹的阻攔,擲地有聲說着。

“他已經成親了。”

姜秉兒下意識地接了句:“我知道。”和她成親,她當然知道。

說完才有些心虛。

等等,梁姝口中的成親應該不會是雲溪奉和她。雲溪奉肯定不會告知家人當年那場羞辱。難道說這兩年,雲溪奉已經成親了?

說不上是一種什麽心情。呼吸有些悶悶地。

“你知道啊……”梁姝警惕地盯着她,“表兄為人君子,絕對不會納妾的!”

關于這一點,姜秉兒點頭認可:“我知道。”

她怎麽能不知道呢。當初他是她的童養夫,好友們都知曉他是奴隸出身,看不上他。經常慫恿着姜秉兒去戲院瞅瞅合心意的。

甚至在他們成親前幾天,還專門弄了一批白淨的小哥兒來給她。說是給她當妾的。

姜秉兒都快忘了那些白淨小哥兒最後怎麽了。也快忘了雲溪奉在外面時,那些好友們怎麽鬼哭狼嚎地逃走的。

只記得他冷冰冰踹開她閨門,她躺在小榻上淺寐,慌張睜眼,一把短匕被粗暴地塞到她手裏。

少年清冷的眉眸中染上一絲殘忍。

“姜栖栖,你要納妾嗎?”

當時姜秉兒吓得魂都沒了。匕首在她懷中,可她感覺自己的小命攥在雲溪奉手中。

她立刻擡起手勾住少年的脖子,眼淚汪汪地搖頭。

後來,他好像被哄好了。低頭輕盈地,又生疏地在她額頭親了親。

“你認真一點,我們……”

後來他說了什麽,姜秉兒忘了。她感覺自己被吓到了沒面子,感覺到少年的松軟就立刻翻身猖狂起來,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耳朵上。

梁姝沒想到姜秉兒這都知道。那看來不是她想的那樣了。

到底是年紀小的女孩兒們,起初帶有旁的偏見,是決計不能和平共處的。

在得知姜秉兒對她沒有威脅後,梁姝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小女孩兒。

姜秉兒比她們年長一兩歲,又從小在外見多識廣,幾天下來将三個小姑娘哄得服服帖帖,見天兒都往她這兒跑。期間也從小姑娘口中得知雲溪奉的成婚,指的就是三年以前。

讓她一時間心虛不已。

晴好正午,中庭支了一頂傘障遮擋烈日。姜秉兒搬出雲萱送她的兩盆花,小心翼翼在傘下撒着水。

話少沉默的雲葶坐在一側捧着臉陪她。

“葶姑娘,你來看看,這葉子怎麽蔫兒了?”

姜秉兒擡頭笑吟吟給小兩歲的妹妹求助。

雲葶剛要起身,卻看見姜秉兒的身後,眼睛頓時瞪大,難得染上明亮。

“阿兄。”

姜秉兒笑意印在嘴角,回眸。

說外出三五天的男人此刻風塵仆仆地,帶着一身烈日的灼熱走到她身後。

雲溪奉逆着光,眉眸在陰影之中使人看不清,姜秉兒卻能感覺到一股凝視她的專注目光。

姜秉兒下意識地露出笑容。

“将軍回來了。”

少女着一身耦色錦繡衫裙,耳垂明珠墜,五官不染胭脂自然嬌豔,俏嫩嬌憨,眉間沾着慵懶,一如他夢中她長大後的模樣。

雲溪奉緊繃的身體稍微松懈了些,懶懶将手中長劍塞到少女手中。

姜秉兒抱着劍被壓得險些一個踉跄,臉蛋皺皺巴巴想發脾氣又強行忍住。而他則目視着狼狽的少女,輕聲回答她的話。

“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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