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年前。
通城最大的婚宴,也是家喻戶曉的喜事。
姜家事先十天開了流水席,姜家門巷全都是前來賀喜的人們。明面上人人都誇,背後裏也不乏很多人酸。說姜家大姑娘別具一格,居然真的招贅一個奴隸。
想看熱鬧的人不在少數。姜秉兒那會兒何止是氣焰嚣張,可以說是渾然天不怕,替自己選金簪的時候,她聽見陳家姑娘背後說什麽,指不定是那個小奴隸有什麽天賦異禀,姜秉兒早就暗結珠胎,讓姜姑娘臉面都不要了也要成婚。還說姜秉兒賤骨頭,專挑下賤胚子。指不定有笑話看。
姜秉兒什麽脾性,能忍得了這個?她二話不說帶着一票侍女小厮就去把人圍了。
她就用選出來的金簪,一下一下拍在陳姑娘的臉頰上,拍到人家滿臉通紅,還笑吟吟地問:“看誰的笑話?嗯,我問你,你想看誰的笑話?”
陳家姑娘被欺負的眼淚汪汪,又羞又惱,偏生是她先碎嘴子說不好聽的話,只沒想到姜秉兒這麽混不吝,明明是要成親的人了,還敢袖子一挽上來堵着人教訓。
陳家姑娘帕子捂臉,痛哭了一場。換做旁人索性就算了,姜秉兒可不縱着她。陳家姑娘說的不單單是她,還說雲溪奉,戳了整個姜家。
她索性就叫自己的小厮丫鬟在看熱鬧的人群中央,學着陳姑娘的那話,一次一次的學舌。
她不怕丢臉,姜家不怕,雲溪奉從不在意外面口舌,可陳家姑娘十六七的年紀,也是即将成婚的人,給人知道她私下說這般渾話,才叫個丢人。
陳姑娘氣急攻心昏了過去。而後聽說是被夫家退了婚,陳家将姑娘送到外家去散心了。
當時姜秉兒可傲氣了。她才不許別人看她的笑話,回去就沖到雲溪奉的房間,根本不顧他正在寫着什麽,撲上去捧着他的臉,左看右看,滿意地點頭。
“你這樣的相貌,肯定不會讓我丢臉。”
少年默默将寫着的東西藏入袖中,眼神複雜地盯着滿臉得意的姜秉兒,他任由小姑娘按着他,掰着手指算着要怎麽怎麽給她們好看,最後還笑嘻嘻伸手按在他的嘴唇上,壞笑着問:“他們都說要咬嘴巴,要不我咬你一口,你到時候就帶着牙印……唔,好像也不錯。”
忍不住了,少年反手将她按在榻上,低頭露出尖牙。姜秉兒立刻擡手警惕地捂着嘴。
“你不能咬我,我要面子的!”
Advertisement
少年磨着牙,咬在了她的手指上。
明明沒有用力,姜秉兒卻像是被咬掉了肉一樣尖叫假哭,在他身下翻來翻去地要跑。
紙做的膽子。
也就會欺負他。
直到最後姜秉兒也沒有得到雲溪奉的回答。
姜秉兒計劃之中,只要雲溪奉成婚當日出現,所有人都不會笑話她的。
她穿着華麗的嫁衣,坐在繁花錦簇的馬車上,繞着通城游街一圈,被不少人扔了銅錢在車辇上,笑眯眯地回到姜家,在喜堂外靜靜等待着雲溪奉。
入贅的新郎本該被小厮從後院扶出來,可是等了又等,也沒有等到新郎。
姜秉兒還以為是雲溪奉不喜歡外人碰他,和喜堂的大家說了一聲自己先去了後院。先把人牽出來才是。
只是後院已經亂成一團了。
姜秉兒院中的丫鬟小厮到處都在找人,找的滿頭大汗。見到姜秉兒腿一軟就在門邊跪下了。
挂着紅色燈籠紅色囍綢的房門內,一眼看得清清楚楚。空無一人。
入贅的兒郎和姑娘不同,周圍沒有那些三姑六婆圍着說話。丫鬟們流着冷汗慌慌張張說只有姑爺一個人在屋裏,他不許人進去,等到吉時去尋時,房中已經空了。
“姑娘,我們在找。姑爺說不定就藏在哪裏,故意跟你玩呢。”
丫鬟這話說的姜秉兒都不信。
素日裏只有她不分輕重和雲溪奉鬧,他從來看不上這種打鬧,絕對不會在這種日子鬧出這種引人注目的事情。
“去找。到處都要找。”
姜秉兒掐緊自己的手指,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可再冷靜,她也不過十四歲,距離她十五歲的生辰還有兩個月,還是個年紀小的小姑娘。心裏到底是慌張的。
顧不得前院的客人,帶着人在後院一寸一寸的找人。
半個時辰。姜秉兒找了足足半個時辰。
每一個房間找過了,甚至房梁上,屋頂上,水池中,到處都找完了。
她最後回到雲溪奉的房中。
說是雲溪奉的房中也不對。那是她專門從自己閨房辟出的一間偏房。姜秉兒就在房中環視一圈,發現了不對。
好像少了一些東西。她對雲溪奉的東西很敏感。畢竟在她掌控權最強的時候,甚至需要知道他每個東西放在哪裏。如果不如意,她就會鬧。
而雲溪奉一般都會随她去。
就像是床榻上的內側,枕邊會放一個小木盒,裏面是姜秉兒送給他的東西。姜秉兒覺着只有這個位置才算得上他最用心,如此安排了,雲溪奉也如此做。
而床榻上的小錦盒不見了。
她送給雲溪奉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就連那一身她找繡娘代工,假裝是自己繡的蔥郁青衫也不見了。
那一刻,她心頭猛地一顫,仿佛明白了什麽。
而後翻箱倒櫃找戶籍。
那是她親自去府衙辦的,雲溪奉的真名不得外人所知,所有人只知道一個叫阿雲的奴隸。是姜秉兒去府衙給他辦下戶籍,給了他姜雲溪三個字。
奴隸沒有戶籍,不可離開主家。可是……有戶籍的姜雲溪不受任何限制。
她翻箱倒櫃的手都是忍不住的在顫,找到最後也沒有找到那封戶籍。
雲溪奉走了。他是自己走的。
姜秉兒想騙自己。想假裝是那幾個一直看雲溪奉不順眼的公子哥兒故意惡作劇,可消失的戶籍怎麽也讓她無法自欺欺人。
她之前還捧着雲溪奉的臉得意洋洋,她才不會讓人看笑話。
現在,她成了通城最大的笑話。
姜秉兒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渾渾噩噩走到喜堂的。
她還想和賓客們寒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眼淚都要落下。
還是爹娘果斷,立刻要送賓客走。
與她一貫看不順眼關系很不好的沐悠世在這時意外地站了出來,提出和她拜堂成親,全了這一場婚事。
姜秉兒不懂沐悠世,可她不想讓沐悠世也成為別人的笑料。
但是爹娘呢?姜家呢?
她咬緊牙關,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伸手牽過紅衣少年。
替她全了一場婚事的沐悠世陪她送走賓客,從熙熙攘攘到門可羅雀,再無外人時,他看着一身喜服卻沒有半分喜色的姜秉兒,輕聲問:“之後你打算怎麽辦?”
姜秉兒在喜堂前就一直在想,如果,如果等一下雲溪奉回來了,她就……
想了很多,她也等了很久。
等到禮畢,等到天黑,也沒等到。
她什麽也沒說,鄭重給他道了謝,又派人送沐悠世回府。
沐悠世素來是個刻薄的,可這種被用完就抛棄的行為,沒讓他說出什麽過分的話。他轉身離開。
送走了所有人,在爹娘面前她放聲大哭了一場。也不知是在哭自己成了一個笑話,曾經說的話狠狠打在了她的臉上,還是在哭一個人穿着喜服在喜堂等一個頭也不回的人,或者說,哭她是個可憐蟲,和她最不對付的人都可憐她,願意幫她拜堂。
阿爹阿娘說,派人去找。姜家財大勢大,到處都有人,肯定能把人找回來。
姜秉兒卻是倔強地擡手抹去眼淚,通紅的眼眶濕漉漉地,鼻尖亦是通紅。
“不找。”
“就當他死了。”
“我樂意當寡婦。”
……
回憶過去對姜秉兒來說不是什麽愉悅的事情。她掙開雲溪奉的手,盯着地板。
“沒找過。”
也不知道這個答案對雲溪奉來說是意料之中,還是意料之外。
他沉默地松開了手。
書房內又是摔瓶子又是扔書,聲音響動很大,外面的人愣是沒一個敢進來看看的。
姜秉兒掃了眼地上的碎瓷片,轉身拉開房門。
“沒什麽事的話,我走了。”
雲溪奉沉默地站在原地,沒有說話,她離開的時候,他擡起手似乎想抓住她,最後并麽有付之行動。
姜秉兒邁出門檻,門外小紀和另一個小子面色複雜地盯着她。
她想了下,說道:“将軍書房花瓶碎了,你們要去幫忙嗎?”
兩人齊刷刷搖頭,一臉剛毅。
将軍的脾氣他們最清楚不過。雖然看姜姑娘一點事都沒有,但是這會兒誰進去誰是傻子。
他們都很惜命。
姜秉兒也不強求,回到雲三夫人的院中。
她整理了自己的小竹簍,換下衣衫,穿回原本的棉裙。
與三夫人告辭的時候,她明顯能感覺到三夫人松了口氣。
拎着自己的小竹簍,姜秉兒從角門被嬷嬷送了出去。
長巷又長又空曠,陽光正好。
她提着小竹簍剛在盤算要回臨泉鎮,後知後覺想到雲溪奉說的話。
他把姜家人全都帶來京中了。
她頭疼地捂住腦袋。
一個牛車也不知道能不能把全家都裝下。
“姜姑娘。”
身後小紀匆匆追了上來,沒有帶劍,衣着像極了普通的小厮。
“将軍吩咐,讓屬下送姑娘去找家人。”
姜家人是被雲溪奉帶到京中來了。不過不是随手扔在路邊,而是派了人專門在京中尋了一個宅院租賃下,将他們都扔進宅院裏。
姜秉兒被小紀帶着,穿過熱鬧的街市。找到了位處東南角的宅院。
二進的院子,大小說起來也算夠大。原本宅院中的一應家具什麽的都有。就是姜家人臨走前被迫打包的包袱箱籠什麽的堆了一地。看起來有些淩亂。
她找到宅院中來時,姨娘摟着姜蠻姜夏兒不知所措,姜二爺被二奶奶指着鼻子罵,小堂弟蹲在門檻唉聲嘆氣也不知道在苦惱什麽。
“大姐姐回來了!”
姜固最先看見姜秉兒,跳起來興奮地伸手來抱她。
小紀将人平安送到,拱手:“大姑娘,就是這兒了,小的先告退。”
姜秉兒謝過紀小哥,等外人走了,她轉身關上了大門。
門內只有自家人。
所有人都盯着她,看得出他們都很惶恐。
姜秉兒不知道他們是怎麽被雲溪奉帶到京中來的,只是看着他們的表情,就像是不怎麽友好。
不友好,卻給他們租了個宅院。
有時候姜秉兒根本搞不懂如今的雲溪奉在想些什麽。
想也沒用了。
“別愣着,先大概收拾一下,指不定要住十天半月。”
她算着的是那份被盜的休書找回的時間。
事兒是姜二爺惹出來的,他最自覺,裏裏外外搬東西擦洗搗騰。
姨娘和嬸嬸鋪床收拾下來也忙碌了大半天。
幾乎天黑透,一家子才算把這裏收拾出了一個能住人的模樣。
姜二爺去煮了一鍋米,一家人圍在一起配着醬菜也吃得香。
姜秉兒有些魂不守舍的,她低頭吃了半碗就吃不下。
姨娘眼珠咕嚕咕嚕地轉,見姜秉兒放下碗筷,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好奇地問。
“秉兒,阿雲……呸,我是說大将軍他……他是不是……”
姜秉兒擡起頭,嘴裏還咬着一截醬菜。
“嗯?”
姨娘說話總是這樣,吞吞吐吐,神神秘秘。
是不是不殺他們了,然後要對雲溪奉感恩戴德?姜秉兒大概猜出姨娘會說的話。
已經做好了準備。
“他是不是對你還有非分之想?”
“是……嗯?”
姜秉兒嘴角的醬菜掉了。
作者有話說:
姨娘有一雙善于發現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