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皇城外發生什麽大事,皇城內總是有最多的渠道在第一時間得知。

過了晌午,早朝結束,議事也稍作停歇。登基兩年的新帝中間閑暇唯一的樂趣,就是找些關系好的朝臣來陪他下棋。

今兒新帝專門派人去都司請了雲溪奉來。

偏殿用一豎鎏金掐琅屏風隔斷。一側是擺放着七八張案幾的議廳,一側就是擺放着新帝喜愛棋具的閑廳。

雲溪奉來時新帝已經擺好一副殘局,喜滋滋召他來陪着下。

雲溪奉行禮落座,低頭一看這棋局卻是上一次,許是月餘前他還有閑暇空時,陪陛下下的那一局。

今兒倒是讓陛下續上了。

君臣二人行棋都不愛說話,一人執黑一人撚白,落子又快又果斷。不過半柱香時間,殘局已然決出勝負。

雲溪奉手中黑子松開,落入圓潤木蓋中,黑玉棋子碰撞,清脆琳琅。

“臣輸了。”

“以朕之見,這局棋你當日與朕下完,你勝。”燕鈞興致勃勃用棋子點着棋盤之中幾個絞殺大龍的點,“但今日你心不在焉,讓朕抓了空子。”

雲溪奉認輸得快,可針對這一點他卻是眼睛都不眨一眼,義正言辭說道:“不過是徹夜查案,略有些乏罷了。”

這話說給外人也可能就信了,說給這位他追随了兩年多的新帝,當年算得上師出同門的太子聽,他可不信。

新帝年紀不過比雲溪奉略大幾歲,做太子的時候被拘束得厲害,登基後稍微松散了些,有時候也談得上任性。

尤其是在對自己私下關系甚好的幾個友人時,擠眉弄眼地,嘴角還挂着暧昧的笑。

“連我也敷衍,當我不知道你是為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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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溪奉挑眉不語。

燕鈞稍微正色臉:“你家夫人找到了?”

提到這個,雲溪奉眼神溫柔了些,目光落在漏窗外的花卉,剛被澆了水的花朵豔麗嬌俏,也嫩生生的,輕輕一碰就會蔫。

“……嗯。找回來了。”

燕鈞已經得知這個事情,沒有太多驚訝,就是搖頭嘆氣。

“想當年我還以為你說成親了是騙我玩。也就是你手上那個歪七扭八的帕子……”

雲溪奉抿着唇面色不虞。

燕鈞噗嗤一笑:“你瞪我我也要說。那個手帕上就是繡了一條歪七扭八的蚯蚓,你還非說是魚,要不是有那個繡工奇差無比的帕子為證,我是死都不信你成親了。”

雲溪奉替自家繡工奇差的某人解釋。

“她從小不學這些,那條帕子是她第一次繡的。”

也算是唯一一條。

那是他當年想盡辦法從她手中讨要來的。

“嗯嗯嗯,朕知道。你家小媳婦會騎馬射箭會九章算術,也會踢人。”

燕鈞啧啧有聲,擡手弄亂了棋局。

“還容易被人欺負,是不是。”

“難怪老趙頭往你媳婦家去了,半個時辰不到你就給人家底子抄了。”

雲溪奉坐直了身體,面色正經:“陛下,臣查抄趙家,是因為趙家曾有涉及陛下太子時的一些陰私手段,按照陛下所托,臣要在三年內将這些人全部鏟除。如今時候剛好。”

提起這一茬,燕鈞稍微正常了些,有了帝王之相。

他盤坐着,手中扒拉着一把玉石子兒上下抛弄,沉吟片刻。

“豐澤,既然你開了頭,那朕還有一件事要交給你去辦。”

……

送走雲溪奉,燕鈞的偏殿裏很快鑽出來一個人。一個年輕嬌弱的少女。

燕鈞扔下棋子,淡淡地盯着自家妹妹。

“聽見了?人家有妻,戰亂走散三年一直在找從沒放棄過。如今人都回到他身邊了,你就收了不該有的心思。朕為你擇選一個好驸馬。”

婉鎏沉默地搖搖頭。

沒有別人了,世間她的真英雄只有他。

“阿兄,妹妹求您一件事……”

姜秉兒這兩天喜歡上聽周圍左鄰右舍聊些閑情趣事,尤其喜歡打聽都司,還有最近人人都知的趙閣老一案。

左鄰右舍大都是家中有讀書人,女眷們聊起天來,少有什麽家長裏短,更多說的是些大事情。就比如人盡皆知的趙閣老。

姜秉兒對這個很好奇,趁着柳樹下圍坐一圈人曬太陽時,抓着瓜子挨個大姐大娘分了,自己咔咔嗑着瓜子,興致勃勃地問怎麽了怎麽了。

她自己只要不通過雲溪奉,很難得知這種事。那天她想的很好,只要下次見到趙閣老,就知道雲溪奉說了什麽,這對她來說無異于是在賭。但是意外的是趙閣老就那麽不見了,再也沒來。

令她心裏癢癢的,人家說起趙閣老,她十分捧場地認真聽。

幾個大娘說,那趙閣老多年前給考生透題,讓都司的人給查到了,這才下了獄。

還說趙閣老背後有幾個官兒,就做漏題這種生意。

“當真該死,我家孩子寒窗苦讀多年,要是因為人家有了題,壓了我兒名次,我兒多委屈!該,都司抓得好!”

“可不是,正經讀書路子不好好走,偏走歪門邪道,這下好了,功名也要被撤了吧。”

聽了半天,這些女眷們知道的比姜秉兒知道的太多。就是沒有她想知道的。唯一能确定的是趙閣老下獄了,她得不到答案了。

“不是早年考試的學子嗎,這也能查得到?”姜秉兒得不到答案索性認真八卦起來,嗑着瓜子興致勃勃地問。

“喲,姜家姑娘年紀小,家裏也沒有讀書人,自然是不懂得。”

姜秉兒在其中是年紀最小的,周圍人見她對此很感興趣,都知道她一家子沒有讀書的,主動給她解釋。

“年年科考都有名冊。所在戶籍,所在考場,所交答卷統統記錄在案。只要趙閣老說出他漏題給了誰,誰把題賣給了誰,就能查出來了。”

姜秉兒還聽她們說起只要是家裏有讀書人的,轉着彎總能知道一些不正派的讀書人,她們甚至還列舉了幾個專門騙書生錢的假書商,各個咬牙切齒。

“姐姐們懂得多,能不能給我說一說小孩兒讀書要去哪裏?”

正巧了,姜秉兒在給自家弟弟妹妹找學堂,這裏的女眷肯定比她懂。

其中一個年輕的婦人笑呵呵地:“你問對了,我家小叔子今年剛入學去,就在前頭梅莊過去的鄧家。鄧先生專收啓蒙的孩子。”

“鄧先生家不錯。”其餘幾個婦人們給予肯定,還誇着他,“鄧先生年紀大了,教了一輩子書,很适合教啓蒙的孩子。”

“那……”姜秉兒又問,“我家還有個妹妹,不知這位先生收女學生嗎?”

幾個婦人面面相觑,猶豫了下:“這個我們倒是不知。”

“那還是別了。”那年輕婦人連連擺手,“鄧先生年紀大,也有些不怎麽……變通。小女孩兒他不收的。”

姜秉兒有些難辦,咬着瓜子皮,皺起了眉。

在通城,教書的先生很多都收女學生。就像纨绔如她,也有個先生。不過是那先生治不住她,隔三差五登門去給她阿爹哭訴,然後來抓她去學。

她猜測京中和通城不同,幸好多問了句,不然若是人家先生只收阿蠻阿固,夏兒多委屈。

“姜姑娘,”鄰居家的一個嬸兒想了想,說道,“若是你要送女孩兒去讀書,倒不如去找甘先生。”

“對對對,差點忘了甘先生!”幾個女子一下子激動起來,而後也都有些遲疑。

“但是甘先生……真的行嗎?”

很快,姜秉兒就知道了這位甘先生。原本也是出身名門,不過和家中出了些什麽事,自己一個人搬出來教書為生。他收學生不分男女,也不分年紀,教的好不好沒人知道,但是學生都誇他是個好先生。

姜秉兒細細記下了這位先生的住址,等第二天她買了兩斤鹵肉,一筐雞蛋,又提了自家一壇酒,尋着路去找甘先生家。

甘先生教書的地方離得不算遠,從垂柳河堤一直走,走到岔路過個橋,再沿着插了旌旗的綢緞莊往前走不遠,單家獨戶的小院子就是。

姜秉兒尋着去了,那宅院左右各有一棵樹,門戶大開着。她站在門外客客氣氣問甘先生在不在,喊了幾聲也不見有人來。

“喲,找甘先生嗎?”院子隔壁有個大娘正端了一盆衣裳出來,瞅着姜秉兒打量了兩眼,笑呵呵說,“這會兒甘先生在田婆婆家吃飯呢,姑娘稍等。”

說罷,這嬸子進了甘先生家,麻利地将洗好的衣裳晾在院中粗麻繩上。灰藍色的,洗白的青色,都是男子的衣衫。

姜秉兒打量了幾眼,心中有數了。

出身名門的落難公子。

她在門外等了有小半個時辰,腳都酸麻了,才等到隔壁有人出來。

那是一個身形單薄的青年,一身洗白了的棉袍,打着哈欠慢悠悠踱步而來。

姜秉兒多看了他兩眼。

生得不錯,眉眸清秀如畫,看起來也文質彬彬。

姜秉兒站直了身體,一手拎着鹵肉雞蛋一手拎着酒壇,一眼就知道是來求學的。

她才張口還沒說出話來,那應該是甘先生的人直接奪過她手中酒壇,擡手聞了聞酒的味道,滿意地颔首。

他瞥了眼姜秉兒,揚起下巴。

“四書五經學到哪兒了?”

姜秉兒腦袋一懵。面對教書先生,她自發氣短一截,結結巴巴說道:“沒沒有學。”

“不對,”她想起來了,當年先生教過她一點,“《孟子》,孟子有學一些。”

甘先生眉毛高高挑起,又問:“學了多少?”

姜秉兒努力回憶了一下,略有心虛地摸摸鼻尖:“學了孟子兩個字。”

甘先生明顯是被她弄不會了,沉默良久,盯着自己手中的酒壇,抱起來深深聞了一下。

最後,他不甘不願地讓開身。

“進來吧,我教你。”

姜秉兒這會兒才反應過來,趕緊解釋。

“不是我,是我家弟弟妹妹,他們啓蒙。”

甘先生明顯是松了口氣,瞥了她一眼。

少女明媚有灼人豔麗,多看一眼都是錯的。

他移開視線。

“三個人是吧,不是不行。”甘先生對姜秉兒豎起三根手指。

“酒,我要三壇。”

姜秉兒答應地爽快:“沒問題,我明兒送學生來時,就給先生裝好。”

幸虧離得不遠,姜秉兒這邊确定甘先生看起來是個不錯的,回頭就把自家三個弟弟妹妹穿戴一新,又裝了三壇酒,送他們去上學。

期間且不提三個小孩兒有多不願意去上學,哭着喊着想跑。可他們的對手是姜秉兒。

逃學多年翻牆無數的學渣子,什麽手段她不會?

最後姜秉兒帶着三個弟弟妹妹去甘先生的路上,一路招搖。令衆人側目,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甘先生一大早等着美酒,敞開院門站在門外,伸着脖子盼着。

很快,早市熱鬧的河堤邊兒出現了他翹首以盼的人。

漂亮的姑娘抱着酒壇,手腕拴了一條繩子,身後三個被繩子串起來的漂亮小孩兒癟着嘴,要哭不哭地委屈。

不少人指指點點,在看見三個小孩兒身上的布書袋時,都懂了些什麽。

遠處橋頭,騎在馬背上的青年勒住缰繩,眯着眼盯着姜秉兒。以及被一根繩子串在她身後的三個弟弟妹妹。

那一串繩子看的他眼皮一疼。

在看見姜秉兒走到一個清秀俊氣的青年跟前,雲溪奉喉結滾動了下。

“大人,”他身後跟着的司衛有眼睛好使地,機靈地指着姜秉兒,獻媚地跟雲溪奉說,“看那姑娘,像不像您夫人?”

雲溪奉低頭盯着自己屬下。

屬下幹笑兩聲,似乎明白了什麽,垮着臉:“大人,這壞了啊,夫人好像和賊黨認識。”

“走吧。”

雲溪奉沒多說,駕着馬下了橋,本該去甘厚謎的家中,他猶豫片刻,帶人在外等候。

姜秉兒這會兒已經賠着笑把自家三個不争氣的小崽子送到甘先生院中。她的訴求很簡單,別的不說自家弟弟妹妹怎麽也是要識字,懂點知識道理的。自家人的文化程度全都堪憂,也将将擦着底線過了。

小崽子至少也得如此。

許是看在三壇酒的面子上,甘先生将三個小崽都收下了。

說是散學時間是申時,姜秉兒想着三個第一天上學,等那會兒來接他們,叮囑了不許亂跑,才離開甘家院子。

一出門,姜秉兒就看見河堤上牽着馬的雲溪奉。

他手持缰繩,在給馬匹喂蘋果。

察覺到姜秉兒出來了,他回眸。

姜秉兒多少有些詫異雲溪奉怎麽會在這裏。但是想到自己當時那麽嚣張的讓趙閣老問雲溪奉的話,不管他問了沒問,雲溪奉答了沒答,姜秉兒這會兒都有些心虛。

怎麽說呢,不見到人,她張狂得一如既往,見到雲溪奉就老實了。

“天氣不錯,一起走走?”

雲溪奉将馬鞭遞給姜秉兒。

姜秉兒接過馬鞭,磕磕絆絆地說:“不走了吧,我回去要洗糧食,太陽挺好的,曬曬被子什麽的……”

雲溪奉垂眸看着她,忽地嘴角勾了勾。

“是我說錯了,不是走走。”

“是聊聊。”

雲溪奉好整以暇地問她:“姜栖栖,我心情挺好的,你問我什麽,說不定我都會告訴你。”

“要聊聊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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