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夜雨滴滴答答沿着房檐滴落。庭院中的草木接着落雨,又彎腰傾斜,再一次啪嗒啪嗒,倒是沒有之前那麽密集,就好似心跳的鼓點,啪嗒,啪嗒。

裹在小被子裏的蟬蛹捏着被子,緊張地盯着雲溪奉。

要說和雲溪奉同床共枕,她似乎沒有多少赧然。

想當初她要是在外面聽了什麽有些恐怖的鬼故事,晚上不敢睡覺,都是悄咪咪披個衣裳去搶他被窩的。

在姜秉兒的心中,和阿雲之間似乎沒有什麽所謂的大防。

雖然現在的阿雲是雲溪奉,她多少是有些顧忌的。但是這種關頭,也無妨了吧。

她熱情地從卷筒裏伸出了手,在空出來的床鋪上拍了拍。

“你來睡,我保證不鬧你。”

站在床邊的男人偏過頭去,他盯着支摘窗外的夜幕雨簾久久不出聲。

“阿雲?”

姜秉兒疑惑地喊他。

雲溪奉收回視線,幾乎可以說得上是有些怒氣地瞪了姜秉兒一眼。

閉眼,疲倦地揉了揉額頭,而後無奈嘆息。

“……你可真……”

後面說了什麽,聲音太小,姜秉兒聽不見。

雲溪奉走到窗邊關了支摘窗。窗子一關,外頭的雨簾滴答聲就小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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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的動靜瞬間顯得清晰了不少。

雲溪奉瞥了眼床榻最裏面的小蛄蛹卷兒,到底還是認輸,平靜地躺了上去。

偌大的床上躺了兩個人,愣是在中間留出了足以再睡兩個人的空隙。

姜秉兒心滿意足了。

她卷着被子,想了想,還是給雲溪奉塞了個被角。

她側躺着,認真叮囑雲溪奉。

“你不要睡得比我早哦。”

雲溪奉靠在她枕過的軟枕上,床榻上已經是冰涼涼地,但是殘留有某人沐浴後用過的花果香。

“嗯。”

這種話不用她提醒,他也睡不着的。

帳外是一盞燈火,留着微弱的燭光。室內并非一片黑暗,不能藏着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而雲溪奉就睡在她的枕邊。

側着身,一眼就能看見他的睡顏。他閉着眼,躺得筆挺。

姜秉兒這下滿足了。躺平了心安理得地閉上了眼。

帳中只有兩人平緩的呼吸聲。

片刻,姜秉兒又睜開眼來。

她側過身,将一塊被角搭在雲溪奉的身上。

唔,有些奇怪呀。

她之前還以為身側睡着阿雲的時候,該是和以前一樣呢。但是怎麽……怎麽感覺完全不一樣呢?

雲溪奉的身量,肩寬,還有躺在那兒卻也能感覺到從身體內溢出的力量感。

截然不同。

很陌生的感覺,甚至有些慌。

不行不行,這樣下去不是怕鬼睡不着,會因為陌生感睡不着吧。

還是先別睡了,讓身側的人變得熟悉一點才好。

她借着給雲溪奉搭被角的機會,手指在他硬邦邦的胳膊上戳了戳。

雲溪奉一睜眼,就看見姜大姑娘亮晶晶的眼睛。

“你知道舒美人嗎,還有齊才人?”

姜秉兒純粹是身邊有雲溪奉在,不怕了,一旦不怕了,那她的好奇心自然就占據上風,感覺不知道答案睡不着。

索性就問一問雲溪奉。

他家可是太傅府,雲太傅教導太子二十年,那先帝宮中的事,雲溪奉小的時候或許也該聽說過吧?

畢竟那可是能在花田高臺上翩翩起舞的美人。

雲溪奉似乎明白了點什麽。

“嬷嬷同你說了什麽?”

姜秉兒這下是真睡不着了,興致勃勃翻了個身趴在床上,手抵着下巴,歪着腦袋看着雲溪奉。

“說了舒美人在花田裏跳舞,花都跟着一起跳!還說了齊才人做巫蠱娃娃,最後兩個人都慘死了。後來就有人聽見冷宮裏有人唱歌跳舞!”

雲溪奉平躺着,側眸就能看見姜秉兒興奮的眼神。

他倒是語調平淡。

“舒美人是被搶回宮的。她未婚夫婿為了她頂撞先帝,被賜車裂,舒美人得知後在家宴時尋了短見。”

姜秉兒一愣。

“……什麽?”

雲溪奉索性也側過身來,順手将被子往自己身上搭了一點。

今晚只怕是睡不成了。身邊睡了個糟心的小壞蛋。

“齊才人是被強迫懷了皇子的孩子,為了皇子顏面,被尋了罪名賜死的。”

先帝宮中宮妃數不勝數,尤其是到了先帝最後幾年,那更是為了年輕美人,不顧朝政。

舒美人是當初南地京官的嫡女,送到京中來是為了和王家小郎君成婚。

兩家婚事已經籌辦七七八八,舒姑娘外出和表姊妹逛街,先帝剛好帶着人外出吃茶,就這麽意外撞上了。

當天,舒姑娘就被一頂轎子擡進了宮中。

舒姑娘才十六,先帝當年已經五十有餘,日日哭夜夜哭也沒用,她還是成為了舒美人。

成為舒美人之後,先帝為了表示對她的喜好,專門給她一畝花田,稱她人比花嬌。卻也是天天命她在花中起舞,晝夜不息。

王家郎君剛考了科舉,那日是殿試。他卻當着先帝的面,當着考官,不少學子朝臣的面,跪地請求先帝歸還他的未婚妻。

先帝上了年紀被傷了面子,氣得怒不可遏,當場下令将王家郎君處于車裂極刑。在場學子全部被留押,審訊一月有餘才放出。那一次殿考,無一人中。

得知自己未婚夫婿為了她頂撞先帝而死,舒美人想要報複先帝又談何容易,只能在先帝喜氣洋洋的家宴上,站在花田高臺之上,字字如血泣訴先帝的惡行。

而後被無數只羽箭穿胸射過。

卻是氣急敗壞的先帝親手挽弓,射殺了這位他一直誇贊寵愛的美人。

齊才人和舒美人差不多。入宮時十六歲,十八歲時被當時成年的皇子強迫,肚子裏留下了惡果。

舒美人出事時,齊才人受驚嘔吐不止,被查出喜脈,先帝龍顏大怒,質問齊才人,齊才人以為先帝會為做主,哭哭啼啼說出了皇子的名字。而後先帝直接将齊才人掐死。

先帝當場就懷疑這孩子不是他的,那是因為早在十年前他就無法生育了。

家宴之中也有寵臣,先是舒美人揭露先帝罪行,又有齊才人懷了惡胎。先帝唯恐走漏風聲,咬緊牙關将兩位後妃的死,編造了一樁謊話。

什麽後妃争寵,齊才人利用巫蠱娃娃詛咒舒美人,舒美人得了失心瘋這種謊話,就是用來欺騙世人的。

更是怕宮中提起舒美人和齊才人,讓宮人傳出什麽她們死得慘,會在宮中還魂,唱歌跳舞。就是不讓人靠近她們曾經住過的宮殿,不讓人接觸她們之前的宮女。

也是為了讓後宮上下嘴嚴,忘記這樁舊事。

時過境遷,多年以後在嬷嬷們的口中,為了愛人悲慘赴死和被欺辱到死的舒美人齊才人,只留下了匆匆一筆惡名。

姜秉兒這下是徹底睡不着了。

她不由得為自己之前的揣測羞愧。

小姑娘坐起身,被子跟着膨起。

雲溪奉剛暖和了半截的小腹又飕飕涼了下去。

他無奈,跟着坐起身,順手給睡不着的姜秉兒賽了一個軟枕靠在後背。

姜秉兒抱着被子,神情無比沉重。

怎麽也沒有想到真相居然是這樣。

從宮嬷嬷口中得知的兩個人,和雲溪奉口中人截然不同。

她有些怕這些就是真相,殘忍而無情。

“……真的嗎?你是聽誰說的?”

雲溪奉見小姑娘這會兒已經意氣消沉到說話都有氣無力,沉默片刻,還是告訴了她真相。

“我在那一次殿考上。”

“阿爺得賞,入宮赴宴。”

不足十四歲的少年郎第一次殿考,就遭遇了一場讓他開始認真審視帝王的沖擊。

而阿爺在宮宴所見所聞,更是讓他徹骨心寒。

這就是他曾經想要勵志報效的君王。

雲溪奉親身經歷,雲太傅親眼所見,那這凄慘無比的真相,就真的是讓人痛心的真相了。

姜秉兒鼻尖發酸。她也說不好自己在難過些什麽。那是多年前的舊事,或許那兩位慘遭命運玩弄的姑娘早已轉世投胎,但是這麽赤裸裸的惡意,被玩弄的命運,實在是讓她氣都喘不勻了。

這一刻她到希望宮嬷嬷說的在冷宮有人唱歌跳舞是真的。起碼還能見一見她們。但轉念一想,或許她們化身為鬼,也不願留在這肮髒的禁宮之中吧。

這一刻,自小接觸到皇權君王至高無上的信念,被颠覆了。

“怎麽可以這樣……”她氣得有些咬牙切齒,“就算是帝王,也不該這般輕賤人命,剝奪他人的終身啊。”

雲溪奉嘴角牽了牽,眼神沉甸甸地。

“他就是那般的帝王。雙手鮮血淋淋,負罪累累。”

姜秉兒揉了揉鼻尖,努力将那股子酸意揉了回去,聽到雲溪奉的話,她有些詫異地側過頭看他。

姜秉兒其實還好,她是長在商賈之家,還沒有太多臣為君死的理念。但是雲溪奉不同。他長在太傅府,自幼和太子相識,與皇室往來,本該是最靠近皇權的人,怎麽也會說出這般蔑視甚至斥責先帝的話?

“先帝……還做過什麽嗎?”

姜秉兒小心翼翼地問。

問題剛問出口,姜秉兒就愣住了,擡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歉疚又急切地看着雲溪奉。

她忘了。

忘了雲家滿門幾十口的人命。

那是發生在六七年前的慘案了。那也曾是先帝手上沾滿雲家人鮮血的罪證。

“我忘了!”姜秉兒立刻反手去捂雲溪奉的嘴。

“你不要說!”

雲溪奉下意識地垂眸。

她的手反過來捂着他的嘴,倒是絲毫不顧及剛剛才捂了自己的嘴。

他沉默片刻,沒做聲。

姜秉兒小心翼翼看他一眼。飛快移開視線,再悄咪咪看一眼。

似乎……似乎沒有陷入苦悶之中。

雲家啊。那滿門上下的鮮活人命,除了不在府中的三夫人,只剩下雲溪奉等一些年幼的孩童,外加一只老年烏龜。

如此想來,雲家和先帝之間說得上是血海深仇。

姜秉兒緩緩松開了手。

她有些不自在地将手背在了身後。

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什麽在那沉甸甸的過往面前,都是蒼白的。

“我沒事。”

雲溪奉怕姜秉兒憂心她,捉過她的手揉了揉。

她手掌有些肉,捏上去軟軟的。

“我親手報仇了。”

他語氣幾乎算得上松快。

姜秉兒一愣。

親手報仇?

她回憶起新帝登基之前的事情。

百姓只知道先帝忽然病中,由太子監國。

太子監國一年有餘,先帝病不見好,太子拿出先帝的退位诏書,在朝臣的簇擁下順理成章登基。

而後一年,就是在雲溪奉被封大将軍入京的時候,喪鐘敲響,先帝駕崩,百姓為先帝服喪。

是……雲溪奉親手殺了先帝嗎?

她詫異地幾乎不會呼吸了。

那可是先帝。旁的不說,太子……新帝能坐視不理嗎?

雲溪奉擡手遮住了姜秉兒的眼睛。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所以不要問。”

她若是問,雲溪奉就會答。

只是此事牽連甚廣,雲氏一族也是因此殒命。他不希望姜秉兒知道。

或者說起碼現在不要知道。

姜秉兒眨巴着眼睛,老老實實嗯了一聲。

不問了。

再問下去可能就涉及到一些宮闱內的事,先帝與高官之間的事了。不是她能聽的。

“那你跟我說說陛下吧,皇後殿下很溫和,但我不知道他們到底怎麽想的。”

姜秉兒直接轉移話題。

“陛下年長我八歲,可以說看着我出生長大。宮中皇子與他不交心,他索性拿我當弟弟。”

“皇後當年是阿爺的學生,也與我自小相識,他們經常結伴帶我出去玩。”

雲溪奉提起新帝夫婦時,嘴角依稀挂着笑意。

“你在宮中若是有人可以信任,那就只有皇後。”

雲溪奉叮囑她:“除了皇後,誰也不要随便信。”

姜秉兒點了點頭。

她其實還有些疑慮。

當年的太子夫婦既然和雲家關系這般好,當初雲家出事,怎麽太子夫婦沒有相幫呢?

還是說,幫了卻也無用,陛下根本不顧及太子夫婦的顏面?

再一想先帝似乎已經不顧及太子顏面了。

雲太傅教授太子二十載,落得個滿門抄斬的地步,那對這位太子來說,無疑也是一種質疑。

她最終什麽都沒有問。

意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忽然不太怕鬼了。

也許鬼比有的人心還要幹淨。

沒了這層想法,忽然覺着床上睡着一個讓她無法欺負,甚至還能欺負她的男人時,姜秉兒一下子就別扭了。

雖然是雲溪奉,雖然是阿雲,但是,但是現在的他又不聽她的話,萬一……萬一欺負她呢。

姜大姑娘最擅長以己推人,誰讓她就是滿肚子壞水兒的人。想欺負人的時候她可喜歡阿雲在她床上了,可若是她不是能欺負人的那一個,這床上是萬萬不能留一個讓她緊張的人的。

“将軍……”

姜秉兒坐在那兒,眼睛眨巴着看雲溪奉。

“我想了一下,床上只有一床被子,會凍着将軍的。”某人義正言辭地說道,“不若将軍還是回去睡吧。”

她改了口。

雲溪奉沉默。

他早就知道姜秉兒是個什麽樣的人。用得上的時候嘴很甜,好聽話一籮筐,用不上的時候,怎麽戳人心窩子怎麽疼,她就怎麽來。

剛剛怕鬼怕黑不敢一個人,怎麽也要他來陪。現在不怕鬼更怕人了,立刻翻臉要攆他走。

剛剛把自己卷在被子裏,只給他分一個被角的時候怎麽不怕他凍着?

“我不怕冷。”

雲溪奉冷酷無情打破姜秉兒的期待。

早在上這床的時候他就知道,這被子就輪不到他。

畢竟姜大姑娘睡覺最喜歡卷成個團兒,若是夏天還好,貼過來嫌熱了,腳下三兩下将被子踢到床腳去,又貪他身上涼爽些,蹭着蹭着就來貼他。

貼着貼着,肌膚熱了,她就又嫌棄,癟着嘴雙手一起來推他。

等他出去沖個涼,才又喜滋滋地來貼。

若是冬日裏她被吓着了,那就更過分了。

姜秉兒既要把自己裹在被子裏卷成一個卷兒,還要雲溪奉抱着被卷兒,免得有鬼将她最安全的被卷兒拉開。

偌大的一張床,他只有半個毯子,再抱着蛄蛹卷兒,倒也能挨得住。

更何況小卷兒只要哄睡了,就會踢開被子,睡着睡着就趴在他肩頭。像一團火,讓他根本想不起來挨凍的事兒。反而怕熱。

他不怕冷,也全是被姜大姑娘練出來的。

姜秉兒一聽,那不行呀。

之前還沒有感覺,以為身邊就是睡個阿雲。但是剛剛雲溪奉躺在她身側時,她猛然發現一件事。

他不是那個身形單薄,可以被她欺負的少年了。

現在的雲溪奉,一只手就能壓着她讓她動彈不得。

對未知的緊張讓她堅定自己的想法。

不能讓雲溪奉和她睡一張床。

“不行呀,你不怕冷,可我會心疼你的呀。”

姜秉兒裝起乖來,輕車熟路,眉眼裏具是乖巧,眼巴巴地那麽看着雲溪奉,還真像是在緊張他,擔憂他,怕他受涼。

雲溪奉盯着她直勾勾看了會兒,撒謊的小姑娘理直氣壯地與他四目相對,半點心虛都沒有。

他忍不住磨了磨牙。

“小騙子。”

到底不忍心鬧她太晚,雲溪奉幹脆起身。

萦繞着他的那股清淡香味似乎被空氣沖淡了。

他轉身。

姜秉兒披着被子坐在床上,就露出臉蛋兒,得逞後的小姑娘笑得眉眼彎彎。

他彎腰拿起燭臺,肉眼可見姜秉兒盯着他捏着燭臺的手慌了慌,吞咽了一下,生怕他拿走燭臺,眼巴巴盯着他,有些委屈。

他淡定将燭臺放到窗邊的長案上,離千工拔步床遠一些。

燭火搖曳,房中還有光影勾勒的輪廓。

姜秉兒長舒一口氣。

男人回眸,眼神是姜秉兒看不懂地,卻有一絲火焰跳動。

“姜栖栖,下一次讓我上你的床……”

他慢條斯理的低語。

“就攆不走了,明白嗎?”

作者有話說:

雲團子:想睡床

小姜餅:連夜扛起床跑路。

紅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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