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六月初九,姜秉兒又收到了一份邀請。

這份邀請正是來自衛國公府的。邀請雲将軍及其女眷前往國公府為衛老國公夫人賀壽。

衛老國公和老國公夫人是皇後的外祖父母,也是雲太傅多年至交好友。

當年雲家出事,衛老國公替雲家說話,遭到先帝貶斥,老人家受不住那個刺激,回來後就病倒了。

纏綿病榻兩三年,還未等到雲溪奉回京就撒手人寰。

之後雲溪奉年年都會去衛國公府。為老國公夫人賀壽。

今年也不例外。

今年衛國公府和去年不一樣,專門送了請柬來,就是因為今年将軍府裏多了一位女主人。

作為雲家至交好友,作為皇後的外祖母,看着雲溪奉長大的長輩,衛國公府和老國公夫人都很想見見新媳婦。

這算得上是姜秉兒入京一來第一次正式外出社交,她等自己身體好一些,就請雲三夫人教她,給衛國公府該怎麽送禮。

“這事兒也不用你來做,以往都是豐澤自己送的。”

雲三夫人猶豫了下,補充了句。

“不過你是新婦,去了還是準備一份禮得好。”

“老夫人不拘別的,有心意的最好。”

有心意的?那就是最好不是外面買得到的。

這可給姜秉兒難住了。

雲三夫人含蓄的提醒:“若是繡個帕子,抹額,也是可以的。”

姜秉兒面露難色,含含糊糊地:“……我,我想想辦法吧。”

她從小就沒學過女工。刺繡什麽的根本不懂,若說是她自己厲害的,那就只有釀酒了。

但是人家衛老國公夫人都快七十了,這個年紀,也不敢給人家送酒啊。

這可給姜秉兒弄得不好辦了,猶豫了兩天,才想出個法子。

她只會釀酒,但是姨娘會做好吃的。

用她釀的酒請姨娘做一道醉酒鵝,許是算得上心意。

幸好姜家還留了幾壇酒,她請小叔給她挑一壇醇香味美的給姨娘,做好後讓小厮取了送到府中。

正好趕着她去衛國公府的時候。

紅色錦緞包着的小食盒到手,姜秉兒松了口氣。

雲溪奉難得和她一起乘坐馬車,見她手中的小食盒,嗅着飄溢出的兩分味道,猜測出這是給老國公夫人的。

“老夫人喜歡吃酒,你這是投其所好。”

姜秉兒眼睛一亮,擡眸追問:“真的嗎?”

雲溪奉給予肯定的答案。

衛老國公夫人當年經常與他祖母約着吃酒。醉了就睡在水榭,起了身一個個都吆喝着腰酸背痛,讓來接人的祖父和老國公都拉着臉。

不過那都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如今的老夫人年紀大,許是不怎麽沾酒的。

這給了姜秉兒一定的信心,前往國公府的路上,都是笑眯眯的。

今日要見外人,姜秉兒難得請了妝發娘子與她梳妝打扮。

長發挽起堆雲髻,中間簪了一朵藕色多瓣通草花,左右各一對金釵,耳垂金玉珰,是難得的富貴打扮。

她也是京中貴婦常有的妝面,面色掃雪粉,眉心點了花黃,腮上淡淡一層紅暈,唇上抿着一層石榴紅口脂。

寬袖金紗衫,青草綠繡花長披帛,這身打扮和妝容奢華富貴,卻又難掩她眉眸的靈動,單薄的身體以及嬌憨的模樣。

雲溪奉多看了兩眼。

這可與之前姜秉兒的富貴打扮不同。

當年的她再喜歡打扮也是少女模樣,頭發梳來梳去都是雙髻,不穿寬袖只着窄袖,精神活潑,靈動可愛。

姜秉兒也沒有這麽打扮過。

她穿廣袖衫本就有些不自在,尤其是這披帛更讓她別扭。

下了馬車全靠雲溪奉扶着她,才慢慢地保持住端莊的模樣。

今日國公府開了正門。正門外,年輕一輩的國公世子正在迎賓,見到雲溪奉夫婦,雲三夫人,以及跟在雲三夫人身後的三位小姑娘,主動迎了過來。

雲溪奉與國公世子都認識,國公世子不知有什麽事與他說,抓着他絮絮叨叨不止。

姜秉兒等人則是由世子夫人陪同在側,笑吟吟寒暄。

世子夫人年紀也不大,看着很是端莊,陪在姜秉兒的身側與她說話,聲聲兒誇着姜秉兒漂亮,聲音好聽。誇完姜秉兒又誇雲家的三個小姑娘。

都是年紀相仿的女孩兒,這種場合得多走動。

世子夫人掃了眼三個姑娘,目光在梁姝身上頓了頓,再看姜秉兒時,眼神都有些柔軟了。

“雲夫人瞧着年歲還小,不知屬什麽?”

“屬虎,今年要十八了。”

世子夫人捂着唇:“呀,小我兩歲呢。”

姜秉兒懂了,主動牽着她笑着喊:“姐姐。”

“妹妹。”世子夫人牽着她,領她往裏走。

才上了臺階呢,後面又來客人了。

說是瑞王世子和開國伯府伯世子。

姜秉兒聽到瑞王世子,腳下頓了頓,瞥了眼雲溪奉。

雲溪奉和瑞王世子似乎關系不錯。

她算是把瑞王世子得罪狠了。

不過也無妨。

就是那個什麽伯世子又是什麽人?

姜秉兒好奇之下回眸看了眼。

那停在國公府門口的馬車上下來了三個年輕人。

最為年長的是一個陌生的,嚴肅的男子。

跟在他身後的一個是姜秉兒見過的,在茶室裏鬧了一場的瑞王世子。

另外一個……

姜秉兒定睛一看,小聲倒吸了口氣。

居然是那個爬人家牆,光着屁股跑的小權貴。

果然是權貴公子,前頭發生再不堪的事兒,扭扭頭就能來國公府的壽宴。

姜秉兒移開視線。

男客來了,世子夫人也主動請了姜秉兒先走一步。免得沖撞了。

主要是這位開國伯府的幼子有多頑劣,權貴門第大都知道。

這雲家帶着三個年紀小的姑娘呢,可不敢給他撞見了。

為此她們走的時候腳步都有些急匆匆的。

卻不知身後那個看起來清雅的沈家郎君盯着姜秉兒的背影看了幾眼,好奇地搗了搗身側的人。

“那是誰家女娘?”

瑞王世子愛玩,和沈小郎玩得好,聽他說話順勢擡眸看去。

背影看着雍容華貴,但背身單薄,年紀不大。

認不出來。

另外就是跟在那女子身後的是……雲家三嬸兒?

瑞王世子再定睛一看,這雲家阿兄就在門口和人國公世子說話呢!

實在是沒把那端莊娴靜的背影認出來,知道這人居然是在茶樓裏尋歡作樂的雲家妻時,瑞王世子一下子吓着了,趕緊重重搗了沈小郎一拳,咬着牙低聲說:“少惹事,那是我雲阿兄的妻。”

沈小郎盯着姜秉兒的背影看了許久,捏着下巴有些疑惑。

将軍夫人?

那他許是看錯了。

雲溪奉瞧見瑞王世子,回眸看了他一眼。

瑞王世子頓時老老實實上前去行了個禮。

“雲阿兄。”

沈小郎多混不吝地人,也敢熱熱鬧鬧湊上去舔着臉行禮:“雲阿兄。”

今日是老夫人的壽辰,國公府事情繁多,世子夫人也不能一直陪着姜秉兒,只是牽着她将她送到了內院稍說了兩句話就離開。

內院之中女客已經來了不少。

今日是老國公夫人的壽辰。所有人都知道皇後會來,也因此大家都很得體。

縱然熱得額頭流汗,也不敢穿的單薄,只能拼命搖着手中團扇。

姜秉兒也不例外。

她一來,那些個夫人主動湊來與她說話。

這位大将軍夫人上一次公開露面,還是皇後宮中的賞花宴呢。

一晃過去了這麽久,幾乎沒人聽說過這位大将軍夫人可有什麽動向。

人都好奇,圍着姜秉兒閑話家常,問東問西。

姜秉兒本來就熱。

內院之中人一多,更顯得悶熱。她周圍一圈都是人,空氣裏都是滾燙地。

鬧得她扇扇子也沒有什麽用,額頭很快就是一層薄汗。

還得應付這麽多的人。

姜秉兒腮幫子都笑僵了,還是雲三夫人想法子來陪她說話,才讓那些位夫人們讓開,沒有圍着姜秉兒一直說。

趁人不注意,姜秉兒飛快用帕子按了按額頭。

早知道今日就不點妝了。

“嫂嫂不必擔心,沒有落印子。”

雲萱知道姜秉兒在擔心什麽,在她身邊小心說道。

姜秉兒只要不落印子就好。

等了片刻,那邊說是老國公夫人在內堂去了,請諸位拜壽的前去。

姜秉兒這才被人請着去了內堂。

內堂與外頭不同,裏頭放了兩盆冰,丫鬟牽着繩子晃着高空的垂扇,室內沒有外頭的熱氣,但也不算涼爽。

是最适合老人家的溫度。

主位放了一張小榻,年近七十的老國公夫人被孫女扶着,顫巍巍落了座。

她年紀大了,眼神不好,掃過一圈內堂的女眷們,看了好一會兒,才把目光落在姜秉兒的身上。

“是豐澤媳婦兒嗎?來,讓我瞧瞧。”

豐澤是雲溪奉的字,新媳婦兒自然是她。

姜秉兒起身,笑吟吟上前在老國公夫人面前行了個禮。

“阿姜祝老夫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好……好!”

老國公夫人牽着姜秉兒的手,拍着她連說了幾個好,等姜秉兒湊近了,才仔細打量着她。

“是個乖巧的孩子,年紀還小呢。”

而後又關懷地問她:“多大了?家是哪兒的?和豐澤什麽時候成的婚啊?”

姜秉兒一一作答。

在得知是三年前就成婚時,老國公夫人眼睛裏包了一圈淚花兒,攥着姜秉兒的手不放。

“好孩子……你是個好孩子。”

說罷就要把自己準備的見面禮讓孫女遞給姜秉兒。

那是一個厚重的匣子,姜秉兒接過後笑着說道:“長者賜不敢辭,阿姜得了您的禮,可有些羞愧,阿姜沒別的,只會釀酒,給您準備了一份醉酒鵝,給老夫人添個菜頭。”

老國公夫人的孫女替接了,老國公夫人一聞到那食盒裏的酒味,不由就笑了。

“阿姜不騙我,說是會釀酒,這酒香着實勾人。”

老國公夫人年紀大了,體力不支,略微坐了片刻,就請了賓客去廳中坐。

“阿姜來,陪我老婆子說說話。”

姜秉兒自然是跟了上去,扶着老國公夫人一步步慢悠悠進了內室。

室內只有幾個侍女伺候,另外就是老國公夫人的孫女。

老國公夫人打發了侍女和孫女出去,只留下了姜秉兒一人。

她坐在小榻上,招呼着姜秉兒靠近些。

“阿姜與豐澤認識,可是他還在……在外吃苦的時候?”

姜秉兒猶豫了下,想着雲溪奉對衛國公府的态度,還是點了點頭。

老國公夫人眼淚落了下來,拿手擦去,哽咽着。

“那孩子從小錦衣玉食,溫柔內斂,何曾吃過苦。先帝忒狠的心,這麽好的雲家,這麽好的孩子,說作踐就作踐……”

老國公夫人說來也是先帝的表姨,是長輩,才敢說這種話。

姜秉兒只敢聽着,心裏頭瘋狂點頭,面上還不敢說。

只能替老國公夫人擦去眼淚。

“豐澤,那孩子當年……當年可有……瞧着可有些什麽念頭不曾?”

老國公夫人不由得追問:“那孩子從小出類拔萃,也心高氣傲,老婆子怕啊,怕了好多年,就怕他撐不下去。”

姜秉兒垂下眸。

她知道老國公夫人問的是什麽。

她問的是,當年的雲溪奉有沒有求死之心。

或者說,是否已經沒有了求生的意識。

當年姜秉兒第一次見到雲溪奉的時候,是在陪阿父外出走商鋪查賬的時候。

那會兒的她還不滿十三,長得比別的姑娘快,看着像是十三四的樣子。又是出身商戶,從小接觸的人群複雜,機靈,學什麽都快,旁人都不敢拿她當孩子對待,都知道姜大姑娘說什麽,都得聽什麽。

姜秉兒就養了一副心氣兒高的性子。走哪兒都那樣。

她從小見過的人無數。

有單純的,有心思頗深的,有笑裏藏刀的,也有偏激固執的。

但是姜秉兒那天掀開簾子,手托着腮打哈欠,眼淚汪汪盯着遠處農田的時候,她看見了河道之中一個和衆生百态截然不同的少年。

他無疑是讓姜秉兒一眼被吸引的。

縱然滿身泥濘,縱然身處水草青苔雜生的河流。

他帶着鐐铐,蓬頭垢面。

在寬闊的河流,在混着血水的泥濘之中。他看太陽的時候,近乎琥珀色的淺眸裏似乎舍去了對人生最後的眷戀。

陰郁,冷漠,沾着鮮血的身體仿佛是他與這個世間最後的交集。

當他迎着太陽閉上眼的那一瞬,在他睫毛被陽光染成金色的那一瞬間,姜秉兒心跳忽地漏了一拍。

她莫名有種錯覺,這個在陽光下的陰郁少年,會死。

她……她不想讓他死。

姜大姑娘頭一次求人,牽着阿父的袖子,雙眼明亮又帶有急切,求着阿爹讓她買下他。

用她的私存錢和三個月乖乖聽話,換來了毫無求生意識的少年,淺淺擡起眼皮的一瞥。

冷漠,無情,又了無牽挂。

直到她答應了他,替他尋找弟弟,那雙金琥珀般的眼眸,才逐漸注入了光亮。

他活了過來。

“老夫人擔心他,是他的福氣。您且寬心吧,他啊,什麽都不怕的。”

姜秉兒只能這麽回答。

阿雲什麽都不怕,同樣也不怕死。

只要給他找到了求生的意志。他比任何人都有韌勁,是枯藤上努力盛開的新葉。

老國公夫人不知道懂了沒有,只抹着眼淚。

“那孩子什麽都不給我說。問他了,只說都好。”

“你這孩子也是,也只說好。”

姜秉兒不敢刺激這位老夫人,笑着說道:“那自然是因為好着呢。您別擔心。”

老夫人想說些什麽,最後也只是深深嘆了口氣。

沒一會兒,外頭侍女來禀,說是雲将軍來了。

老國公夫人眼睛都亮了亮:“快讓那小子進來!與他說,他媳婦兒擱我這兒呢。”

雲溪奉進來內室,恭恭敬敬給老國公夫人跪下拜了壽。起身後,自覺地坐在姜秉兒的身側,一只手也落在姜秉兒的手邊。

兩個人的手你抓我一下,我躲一下,來來回回碰着玩。

老國公夫人年紀大了眼睛不好,卻也不是什麽都看不見。

不由得嘴角挂了一抹笑。

“豐澤啊,今兒你媳婦在這,老婆子就問句話。”

“當年你與微末之中和阿姜成婚,可有後悔?”

微末之中的雲溪奉只是一個沒家的奴籍,但是他出身京中,清貴至極的雲家。若是在京中擇妻,上至公主郡主,下至爵府嫡女,都是任他挑選。

卻在那種時候,在他還不滿十八的時候,以奴隸的身份,和一個商戶女成了婚,還是入贅。

可曾後悔?

姜秉兒心跳一急促,手沒動,給雲溪奉抓到了。

她抽了抽,沒抽回來。

雲溪奉面對這個問題,思考了許久。

他思考的越久,姜秉兒就越坐立不安。

在這種地方給人說後悔了,她可沒臉待。

後悔就後悔吧,反正她東西少,稍微一收拾就能回家去。爹娘都要回來了,她不是沒地兒哭的小孩兒。

“不敢欺瞞老夫人,與她成婚豐澤從未後悔。”

姜秉兒不由得有些惱,不後悔怎麽還思考這麽久?合着是剛剛才在想的嗎?

老夫人也有些疑惑,不等她發問,雲溪奉不緊不慢加上了一句。

“但我與她成婚當日之事,讓我一直後悔至今,不敢忘懷。”

作者有話說:

雲團子:開始了。

紅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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