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你是不是還覺得全天下都在負你?
裴多律按住心髒, 臉上浮出痛苦的神色來,醫生吓得想扔掉醫藥箱給他心肺複蘇。
“我沒事,是紀喬感冒了。”
醫生再三确定他真的沒事, 走到卧室門口時又回頭看了一眼, 只見剛才仿佛要進腦卒中的人,現在恢複了平常,對着電話那頭道:“剩下的整理發消息。”
這心态……
再一看他的手機屏幕, 竟然生生捏花了, 呈現出一道一道的鍍膜水紋。
醫生進去,摸了下紀喬的額頭, 給他夾上體溫計,再問他一些問題。
裴多律站在門口,怕近了被察出異常。
裴多律曾經暗暗給紀喬找過許多借口,紀喬有難言之隐,有親情綁架的苦衷,有不敢面對他的膽怯, 他怕疼,他膽小, 他身體沒裴多律強壯……
有時候自洽了一套邏輯, 裴多律恨不得馬上回頭,但他不能, 因為他不再是健康的裴正。
可原來,紀喬什麽錯都沒有。
最初, 是柯瑞直接找上他,甩出兩份匹配報告, 問他願不願意代替紀喬。
他不加核實報告真假, 是一錯, 但罪不至死。
等手術結束,柯瑞突然變臉,說紀喬幫你還了債務,你們兩清,今天是紀喬的生日,他自小嬌氣怕疼,這是他過的最開心的一個生日,他給裴正看了紀喬布置會場的快樂圖片。他也沒想到,看着每天傻樂的紀喬,竟然有這種腦子,當爹的只能配合。他給裴正一筆錢,希望他不要糾纏。
裴正不信,他捂着滲血的傷口,蒼白着臉一步一步走到紀喬在校外的住房,說“你不在今年不想過生日”的紀喬不在家。
裴正有鑰匙,開了門,找到那份他懶得看一眼的體檢報告,紀喬曾經拿着它告白,後面夾着兩張匹配報告,紀喬符合,裴正也符合。
裴正六個位點完全符合的匹配度,竟然還高于紀喬這個親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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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信以為真,沒有馬上聯系紀喬,是二錯,大錯特錯。
翌日,紀喬打電話過來分手,他直接答應,仍然什麽也不問,自以為是地給紀喬定罪,是三錯,罪該萬死。
或許此時此刻,裴多律應該給押在審判庭上的裴正辯解一句剛動完手術的人身體虛弱腦子糊塗一時想不開鑽了牛角尖。
再辯解一句裴正向來是一板一眼的人,紀喬跟他告白,他回去分析出紀喬需要一個“長命百歲”的戀人,裴正怕自己會跟母親一樣短壽,還跑去咨詢醫生,醫生說裴女士是郁積操勞發覺身體不對勁還強撐多年,跟基因關系不大,早發現早治療就行。得了醫生的答複,裴正才答應了紀喬。
裴正是過于注重承諾,手術後自我厭棄,才心灰意冷。
可是裴正沒有真的動手術,他只是被騙了。
又被騙了,胡瀚海出場了。
好像誰都能騙裴正一下,唯一沒有騙他的紀喬,被他當成騙子置之不理五年。他把自己受害者的姿态架得太高,紀喬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就用了足夠的勇氣,怎麽還會跟他交心。
不交心,他仍然像個瞎子,無視紀喬用狂熱補腎掩蓋的痛苦,還敢反過來騙紀喬。
裴多律冷眼看着,覺得應該給愚蠢不堪的裴正判個死刑。
可是紀喬不要裴多律,他要裴正跟他說話。
于是裴多律只能替裴正瞞下了罪行。
他像被同鄉騙着輸了全部家産的賭徒,回家還不敢告訴老婆自己差點被騙走了什麽。
只敢僵立在卧室門口,看着醫生給生病的紀喬做檢查。
醫生問紀喬:“什麽原因引起的感冒?”
紀喬老老實實道:“冷熱交替。”
無論冷還是熱,都是他不好說出口的原因。
醫生沒有窺人隐私的愛好,聞言便點點頭,裴多律卻像突然又被追債的扇了一巴掌,臉色白了下:“你是不是吃了很多根小布丁?”
他竟然因為自己不長嘴就給紀喬買了那麽多小布丁,跟無能的家長為了哄哭鬧的小孩子買一冰箱冰淇淋有什麽區別?
紀喬吃了,因此感冒了,就是他的錯。
紀喬擡頭望着跟他隔着好幾米的裴多律,這個卧室真是太大了,不像小房子,他坐在床上就能把裴多律的樣子盡收眼底。
站那麽遠幹什麽呀?
裴多律好像在責怪他吃了很多小布丁,又好像在自責,紀喬看不清,但被冤枉吃很多總是不滿的,他說了實話:“哪有很多根,我就吃了一根。”
“我是……數小布丁數太久了。”
這下責任就更全是裴多律的了。
紀喬怎麽覺得裴多律一副“以後不買了”的十年怕井繩狀态,連忙道:“小布丁是無辜的,你不會以後都不買了吧?”
不行,五年後裴多律買的,他才吃上一根。
裴多律道:“我以後不惹你生氣。”
紀喬聽着這意思是以後沒有買小布丁的理由了,想吃還得盼着裴多律惹他生氣?
怎麽這樣啊,不成,他得讓楊姐把那一冰箱的給他留一百根。
醫生:“體溫計可以拿出來了。”
紀喬自己看了看,三十七五,低燒。
醫生翻着自己的醫藥箱:“打針嗎?”
紀喬搖頭,要不是搖頭頭暈,他還能搖得更厲害一點:“是藥三分毒,感冒能自愈最好。”
醫生和善地一笑:“其實我更擅長中醫針灸,感冒也可以通過在一些穴位施針緩解症狀。”
紀喬驚恐:“裴正!”
裴多律抹了把臉,二話不說走過來,把紀喬攬在懷裏:“別怕,不疼。”
紀喬一個人時能忍很多疼痛,但唯獨在裴多律面前,他總是控制不住要賣慘,淚眼汪汪地看着他:“會疼。”
裴多律居然沒有妥協!
紀喬的腦袋被按在他的肩膀上,露出脆弱的後頸皮,被醫生無情下針。
他倏地抱緊了裴多律的腰,嗚了一聲。
裴多律看着醫生在紀喬後頸上連紮三針,然後放下針,指腹一捏,擠出一點深紅。他拍着紀喬的後背,安慰道:“好了,已經好了。”
紀喬:“你惹我生氣了。”
裴多律:“那我也紮兩針。”
還沒好就惦記着吃小布丁,不會買的。
紀喬:哼。
醫生輕笑了一聲,感覺自己在兒科走了一趟,一進門時還以為是急救科呢。
朋友給裴多律發了剩下的簡訊,仗着紀喬看不到,裴多律一邊拍着紀喬的後背,一邊拿出手機,皺眉看着花掉的屏幕。
朋友說,他在官方網站上,找到了一些舉報信,從口吻措辭來看,應該是紀喬。
保姆說,她以前無意間聽到柯瑞和紀梅雲談話,柯瑞說紀喬不是他親生的。
包海說,紀喬在醫院和柯瑞大吵一架,決裂了。
最後,朋友問:包海怎麽處理?
裴多律閉了閉眼,無意間緊了箍着紀喬的手臂,紀喬不滿地哼唧一聲,他才放松,回複道:等我過去。
朋友:你親自來幹什麽??
紀喬放在床上的手機亮起來,顯示郝飛昂打電話過來,剛才要休息設置了靜音,紀喬沒有聽到。
裴多律把它反扣在床上,對紀喬道:“你躺下來休息,我送醫生出去。”
紀喬:“嗯。”
裴多律出去時,順手牽羊,關上了卧室門,他給示意醫生稍等,走到陽臺去接電話。
郝飛昂急吼吼:“大喬!我給你說——”
裴多律:“我是裴多律。”
郝飛昂:“啊?”
裴多律:“有急事?沒有的話,先聽我說。”
郝飛昂比較了一下,欣然道:“一點也不急。”
裴多律報了個精确到日的時間,聲音微啞,帶着顫抖:“你們怎麽下山的?”
郝飛昂愣住,早知道就說有天大的急事要找紀喬,怎麽辦,面對裴正的質問,他內心早已蠢蠢欲動。
他打哈哈道:“我知道你很急,先讓我跟大喬……”
通個氣。
裴多律吼道:“郝飛昂!”
郝飛昂立刻倒豆子似的:“垂直下山你有體驗過嗎?根本不管下方是什麽,反正從山頂看下去,跟山腳連一條最短的直線,遇到荊棘叢就鑽,遇到河就踏過,要不是我跟在後面,紀喬看見兩米高的險坡毫不猶豫就跳,我懷疑他就是想趁機滾下去,我好說歹說拉着他多繞了一百米才下去……他還穿着短袖!出去時兩胳膊都是血痕!我家大喬是有一點點錯,說到底只是失察!他哪裏知道柯瑞喪心病狂,明明是紀阿姨給他的零花錢,他只是悄悄拿給你還債,憑什麽柯瑞說成欠柯家的就是欠柯家的,學霸你也信這一套?你想成全自己的清高和自尊,有沒有問過紀喬願不願意?”
“這一切的前提是,紀喬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是我提了一嘴看見你回來了,他只是懷疑就把自己逼成這樣!”
“當然你不知道柯瑞是繼父情有可原,但哪怕是親生的,你就能枉顧紀喬對你的好讓他當個罪人?”
“柯瑞威脅他想要你的第二個腎,吓得他跟你分手,你是不是還覺得全天下都在負你?”
一句一句,在裴多律心上抽了無數鞭子,鮮血淋漓,但這只是無形的?紀喬胳膊上有形的鮮血,是怎麽樣的?
郝飛昂罵得狗血淋頭,裴多律沒有糾正他“自己不是為了成全清高和自尊”,而是道:“其實手術沒成功,沒捐腎。”
郝飛昂鬼叫了一聲:“你他媽的還騙大喬……”
裴多律在他的咒罵中,誠懇地說出了目的:“你罵我的這些可以拿去勸勸紀喬嗎,最好每次都重複一遍我就是個這樣的人,他沒必要再有任何愧疚。”
郝飛昂:“啊?在紀喬面前說?我還想不想跟他做朋友了?”
裴多律突然想起蔣平風,他也說“得了,你不愛聽的話,我不說了。”
這是紀喬,他愛的人,愛他的人,嘗盡艱辛,不肯讓他知道。
裴多律鎮定地安排朋友繼續挖,任何細節都不能放過,鎮定地給蔣平風打電話,告訴他實情,讓他把嘴巴閉好。
他打開陽臺的推拉門,只有一厘米高的地上軌道,卻讓他猛烈踉跄了一下,直到扶住沙發才狼狽地站穩。
醫生:“……”感覺真的是腦卒中前兆。
“藥開好了?”
醫生拿出一袋藥:“用法用量都寫上了,這是咳嗽藥水,他有症狀再給他喝。”
說着,他拎着醫藥箱要走,被裴多律土匪一樣截留了醫藥箱,“我家沒有。”
醫生:“……”行吧,他帶走了個人沒法使用的藥品,把常備藥留給了裴總。
送走醫生,司機恰好搬來了小房子的廚具和所有紀喬添置的生活用品,還買了菜。
“需要我整理嗎?”司機問。
“不用,你回去吧。”
裴多律暫時沒理其他的,先把電飯煲插上電,熬了粥。
他心裏默念着時間,取出一條魚切了魚片。
倘若被人看見他切魚片的樣子,肯定會懷疑在做什麽斷頭飯。
郝飛昂痛快地罵了一頓裴多律,挂了電話又心虛地找紀喬報備。
紀喬:“……你說了?”
郝飛昂:“他都查到了。”
紀喬小臉一皺,那其他的,連郝飛昂都不知道的呢?大意了,怎麽就被裴多律摸走了手機。
“所以你本來打電話要幹什麽?”
郝飛昂仿佛這才想起:“那個……柯鑫,他聯系上我,說想要你的聯系方式,我沒給,但是他說他病情惡化了,想跟你說話。”
紀喬一愣,他雖然想也真的動手想把柯鑫身體裏的腎挖出來,但是對于同母異父的弟弟,想到媽媽生前每每提及柯鑫的身體就愁眉不展,他仍然替紀梅雲感到憂慮。
人生來是一張白紙,是柯瑞在這張白紙上塗滿了他盲目的惡意,直到兩個人都洗不白。
“給他吧。”
裴多律把魚片裹上澱粉時,手已經不抖了,放置在冰箱裏,洗好手,重新進了卧室。
紀喬看着他,他也看着紀喬。
裴多律一步一步走到床前,道:“我都知道了,你怎麽下山,為什麽跟我分手。”
紀喬揪住了被子,不錯眼地盯着裴多律的眼睛,可惜那裏面什麽也沒有,他除了自己什麽也看不清。
“是我鑽牛角尖,被人捧着當學神久了,就放不下尊嚴,自诩清高偉大,我本可以找很多人借錢,我一個狀元怎麽會借不到錢?喬建山,蔣平風,他們每一個人都能借我大于十萬的金額。從頭到尾不關你的事,是我性格使然,喬建山都說我不改早晚會栽跟頭。”
再次抹黑了恩師,裴多律承認自己有懦弱的時刻,他沒法和紀喬說真相,無論是想隐瞞他的愚蠢,還是不想紀喬更難受。
“對不起,我選擇了最傻的方法,讓你背上無窮無盡的愧疚。”
裴多律額頭抵着紀喬的額頭,“我很後悔,紀喬。”
紀喬愣住,這是他們第一次對那件事坦誠布公地分配責任,沒想到裴多律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他感覺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在顫抖。
有無聊的人統計狀元畢業後的“成材率”,得出他們大多只是讀書厲害的結論,還有人直接抨擊死讀書的人腦子不好。
裴多律顯然也把自己往上靠。
“我就是這樣的人,沒有你想的那麽好。”
紀喬不樂意他這樣說,他手上砸了滴厚重的淚,被燙了似的抱住裴多律。
“可是你那時也只有二十歲啊。”
裴多律恸入脾肺。
只有紀喬,會永遠心疼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