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明弓一臉疲憊地走了進來,順手把門帶上。跟在他身後的那個人一邊跟他說着什麽一邊擡腳往裏走,結果毫無預兆地被門扇拍了回去。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明弓擡眼看着我,神色微微愣怔了一下。
我松開抓在手裏揉搓的窗幔,有些洩氣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剛才沒心沒肺地傻樂出來,讓明弓看見,說不定還以為我對目前的囚徒生涯十分受用呢。
“還沒睡嗎?”明弓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漫不經心地問道:“剛才回來的時候聽阿岩說廚房做了不少宵夜,你要不要吃一點?”
宵夜啊,原來現在已經到了晚上了嗎?
我腦子裏不着邊際地想着這人每次出現都和食物聯系在一起,久而久之,會形成條件反射吧?一看見他就分泌口水什麽的……
“不要嗎?”明弓居然十分耐心地追問了一句。
我搖搖頭。除了和那群少男少女打架,我一直囚犯似的閑呆在這個房間裏,身體幾乎沒有消耗,能有多餓呢?
明弓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你能這麽老實地留在這裏還是讓我感覺挺驚訝的。我一直在猜你到底能忍到什麽時候。”
我瞟了他一眼,“因為我對少爺你的信用度還抱有希望。”
明弓嗤笑起來,微微眯起的眼睛裏滿滿的都是嘲諷之意,“你是摸不清這裏的底細,不敢輕舉妄動,所以耐着性子在等待機會吧。”
“你看,”我沖着他攤開手,多少有些無奈地說道:“我現在就是個囚犯,手裏連一把水果刀都沒有。”
明弓從角桌上拿起煙盒,用一種緩慢而優雅的姿勢抽出了一支煙。再一次擡起頭的時候,眼神已然轉冷,“我放過你一次,并不表示我會一直放過你。”
我還真沒這麽指望過。我所希望的只是一個機會。一個他無意間流露出來的、可以讓我加以利用的破綻。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那個同伴,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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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然。
明弓把夾在嘴角的香煙又拿了下來,眼中流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你跑到這裏來,又是鑽那個排毒管道又是打架的,就是為了個生死不明的人?”
“他是我同伴。”我強調。不僅是同伴,他還是我的戰友,過了命的交情。別說他還只是生死不明,就算真死了也得把屍體搶出去。
明弓目光深沉地看着我,“非救不可?”
我的心髒重重一跳,“對。”
明弓垂下眼睑心不在焉地擺弄起手裏的香煙來。
我想象不出他現在會考慮什麽問題,但是看着他沉默的面孔上明顯糾結的神色,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感覺到了緊張。
他似乎正在考慮要不要做出某個艱難的決定。
良久之後,明弓才緩緩地點了點頭,像要隐藏某種情緒似的,一雙漂亮的眼睛也微微眯了起來,“反正你留在這裏也沒什麽用,我可以畫張地圖給你,或者……再幫一點兒別的小忙。至于能不能帶走你的同伴……”
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嗓子也有些發幹,“你有什麽條件?”
“條件啊……”明弓用兩根手指轉着那支煙,皺着眉頭認真地思索了起來。這人的眉毛又黑又濃,微挑的眉梢斜斜隐入鬓角,從側面看,有種既張揚又多情的感覺。
“你的手腳要快,最好別連累到我,我可不不打算替你背什麽黑鍋。別的……暫時也沒什麽條件了,你就當欠我一個人情好了。”明弓斜了我一眼,目光中帶着點兒意義不明的陰晦,“如果你活的夠久的話,說不定什麽時候能幫我個忙。”
孟岩的口頭禪就是“欠錢好過欠命,欠命好過欠人情。”可見人情這東西是千萬欠不得的,但是眼下這麽個情況,除了咬着後槽牙拍板,我有選擇的餘地麽?
“成交。”
明弓的下巴微微揚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那雙在光線下呈現出墨藍色的眼睛裏,似乎閃過了一道亮光,緊繃着的肩膀也松弛了下來。沒有猜錯的話,那應該是一個暗中松了口氣,然後真正放松下來的表情。
明弓的大發善心背後絕對另有隐情。
不過現在,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動力
憑着明弓給我的地圖和一張磁卡身份牌,我順利地走到了D三區。
從地圖上看,幾乎占據了石頭島的整個東南側的捷康研究所宛如一個層層疊套的同心圓,最外面的一層就是訓練場和明弓這些人休息的地方,其次是普通研究人員的休息室和沒有保密限制的實驗室。樣品陳列室、會議室都在這一區域。也就是我們當初被安置的地方。再往裏明弓就只畫了一個圈,沒有任何标識。用他的話說,他只能算個外圍打雜的安保人員,這裏面是什麽,他壓根就沒有資格知道。在已經打探過了其他幾個區域的情況下,聶行只可能被困在這裏。
我對這個說法半信半疑。但是既然幫助我對他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好處,我自然也沒有什麽立場要求他的全心全意。何況能順着一張詳細的地圖一路摸到這裏,已經超出我最初的計劃了。
這是一條很窄的走廊,燈光透過走廊兩側半透明的玻璃牆,在白色的地板上映出流水般的波紋。所有的聲音都被隔離,腳步聲被放大,連心跳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空氣裏彌漫着醫院特有的消□□水的味道,冷漠而空曠。
站在走廊這一端的兩個工作人員似乎正在做交接,其中一個面無表情地攔住了我,“這裏雖然是員工通道,但是明少沒有使用權限。你請回。”
我收起了明弓的磁卡,擺出一副遺憾的表情問道:“可是明少說要去D六區從這裏走是條近路……”
離我最近的工作人員微微側過身,指了指我身後,“你從這裏向左……”
我一記手刀劈在他後頸上,擡腳踹上了另外那人的胸口。那人淬不及防之下,身體被踹飛了出去,重重撞上牆壁,一聲不吭地滑倒在了地板上。我反手撈住被劈暈的男人,順手推開了他身後的一扇門。門很窄,裏面擺着桌椅和文件櫃,似乎是個供工作人員交接班的地方。我在撞暈的男人頸後補了一掌,拖着他的腳踝,将兩個倒黴鬼都關了進去,然後扒下小個子的工作服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幾分鐘之後,我身上外圍工作人員的淡綠色工作服換成了帶有帽子和口罩的、內區專用的工作服。我不知道這兩個躺在茶水間儲物櫃後面的工作人員何時會被人發現,也許一天一夜,也許一兩個小時,或許就在下一秒。
我必須快一點兒,再快一點兒。
我用剛拿到的磁卡刷開隔離門,推着門口那輛剛推出來的藥車走回了D二區。
隔離門無聲地滑開,露出一條安靜的走廊。走廊的牆壁和地板在燈光下反射着微弱的熒光,冷森森的。兩側隔離門都關着,偶爾幾個穿着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員走來走去,幽靈似的帶不起絲毫聲響,空氣裏安靜的連吸都仿佛帶着回音。
這些隔離門和外面那幾道門結構類似,不鏽鋼質地的門扇上方留了一扇觀察窗,巴掌大的一塊玻璃,連個拳頭都伸不過去。
第一間實驗室空無一人,借着走廊的燈光影影綽綽能看到沿牆擺放着的一排一排的藥品櫃和實驗室中央反射着冷光的金屬解剖臺;第二間實驗室裏亮着燈,幾個年輕人正圍在一個中年人的身邊一起觀察實驗臺上的儀器,中年人指指點點的樣子像在講課,只可惜這裏隔音設施太好,我一個字也聽不見。
走廊盡頭是一間很寬敞的房間,房間裏除了靠牆擺放的病床和床頭的矮櫃,幾乎沒有別的擺設。病床周圍都擋着醫院常見的那種藍色布幔,天花板上還裝着滴注用的支架,布置得很像病房。離門最近的那張床空着,再往裏的那張床上躺着一個長頭發的女人,一副很難受的樣子,不停地在床上扭來扭去。她隔壁的病床上一個人蒙頭睡着,卷曲的長頭發搭在枕頭上,應該也是個女人。再往裏看……
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停了一瞬,然後才開始瘋狂地跳動。一瞬間的感覺竟然是難以相信這個人真的在這裏!
明弓竟然沒有騙我!
我最先認出的是聶行手臂上那塊掌心大小的陳年傷疤。他的胳膊上不知塗抹了什麽東西,看起來黑黝黝的,在燈光下反射着十分詭異的亮光,一條白色的薄被蓋到胸口,頭扭向另一側,從門口只能看到他被剃禿了的後腦勺。
我連忙拿起挂在脖子上的身份識別卡□□門邊的儀器,一盞紅色小燈叮的一聲亮起來,一行小字出現在了電子板上:此號碼無使用權限。
我心裏不禁有些着急,正想着要不要再刷一下,就覺得觀察窗的另一側閃過一個人影,隔離門咔噠一聲,從裏面緩緩拉開。一個戴着口罩帽子的醫護人員出現在門口,一擡頭正好和我打了個照面,防護鏡後面的眼睛頓時瞪了起來,流露出驚訝的神色。
“怎麽推回來了?R6實驗室不肯簽收?”
我假裝低頭看推車上的記事本,趁着實驗員靠過來的時候一把拽住她的脖子。手指在她頸後用力一捏,然後撈住她軟倒的身體順手放在了旁邊那張空床上。臨床那個長頭發的女人歪過頭來看着這一幕,眼睛瞪得溜圓,連□□都忘記了。我豎起食指沖着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繞過床尾來到了聶行的床前。
聶行正睡着,腦袋被剃光了,太陽穴上方還留着幾個灼燒似的圓形印痕。原本健康的古銅色皮膚泛着不正常的灰白,嘴唇上方像脫水似的起了一串燎泡。分開不過兩三天,他看起來卻像縮了水似的,兩邊臉頰都明顯的眍?下去。
我輕輕晃了晃他的胳膊,聶行的睫毛顫了顫,眼睛卻沒有睜開。我試了下他的脈搏,相當的平穩緩慢。這應該是某種藥物造成的昏睡吧。沒時間多想,我一把拉開了他身上的薄被,正想拽着他坐起來,視線卻被眼前詭異的景象驚得呆住了。
穿在聶行身上的是一套類似于病號服的條紋衣褲,長褲的褲腳一直挽到了膝蓋,露出來的一截小腿比他胳膊上的顏色還要深。這是一種接近黑色的深灰,随着光線的角度甚至折射出淡淡的熒光。在近處看,灰黑色的皮膚表面還有一些鱗片狀的圖案隐約凸起。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他的膝蓋。他的皮膚上好像塗了一層油脂似的東西,很涼,也很滑。我可從來不記得聶行得過什麽皮膚病啊。
聶行身上只穿着短衫,這個季節海水的溫度還很低,他這樣出去是不行的。我從那個被敲暈的醫護人員身上七手八腳地扒下防護服套在聶行身上。雖然不是很保暖的衣服,但總好過一套擋不住腿腳的短衫。拉好拉鏈,我把他的一條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費力地拖着他往外走。這孩子個頭跟我差不太多,但是膀大腰圓,這會兒又怎麽拍都拍不醒,整個人都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肩膀上,石塊一樣沉。
臨出門的時候,我又把那個醫護人員的口罩和帽子摘下來戴在了聶行的腦袋上。萬一出門撞到什麽人總能遮掩一下,拖延點兒時間。按照明弓指示的路線,我應該在走出D二區之後往左走,那裏有一道隐秘的走廊可以直通我進來時經過的那個大廳。但是那條排污通道不能走,要想出去必須走大廳另一側的排水通道。
可惜的是,我的好運氣只維持到我拖着聶行順利走出D二區。
就在隔離門在我身後合攏的一瞬間,一道冷風從側面襲來,帶着某種類似于海洋生物的的腥冷氣味。
我拖着聶行的身體轉了個圈,一腳将這人踹開。來人的指爪拖過牆面,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這人反應很快,身體在落地之前蜷成一團,卸去了大部分的沖力,一落地便又撲了回來,動作迅猛得如同一只覓食的獵鷹。
我身上還拖着個聶行,雙手幾乎使不上力,只能扶着聶行一邊躲一邊向後退。擺在我面前的有三條路:一是正對着D二區出口的D四區入口,打鬥的動靜已經驚動了守在那裏的工作人員,就在一瞥之間,眼角的餘光清楚地看見一個高個子的工作人員正擡手去按紅色警報按鈕;二是我來時的那條通道,穿過D三區,可以到達明弓他們落腳的外圍休息區;剩下的一條路就是偷襲者出現的走廊了。按照明弓的說法,實驗層的安保人員今天這個時候要在D六區開會,走這條路才能夠最遠距離的避開他們,并且在最短的時間裏穿過整個實驗區到達內海出口。
幾番躲避之下,狡猾的偷襲者察覺聶行才是我的軟肋。一雙利爪方向一變,直直的向聶行抓了過去。我推開聶行,趁着偷襲者眼光追過去的一剎那扭住他的一條手臂,順着他的沖勢向後一帶,将這人用力摔了出去。我并沒有用全力,可這人卻很不湊巧的後腦着地,把自己撞暈了。
我扶起靠坐在牆角的聶行急匆匆地往外走。刺耳的警報聲已經響了起來。我心裏暗暗發急,只能拖着聶行加快腳步。剛走出兩步,就聽不遠處叮的一聲響,緊閉的電梯門忽然滑開,露出一個穿着條紋襯衫的男人。他手裏托着一個醫用托盤,一擡頭正好和我打了個照面。這人揚手将手裏的托盤朝我的腦袋砸了過來,一時間,透明的藥瓶、盛放着淡藍色藥液的透明試管以及一堆我叫不出名字的瓶瓶罐罐飛了滿天。而在這一切之後,那個男人的拳腳帶着淩厲的風聲迎面襲來。
我按下聶行的腦袋,擡腳将半空中旋飛的托盤踢了回去,托盤緊貼着男人的側臉飛了出去,當的一聲砸在了電梯的門框上,又被彈了回來,準确地擊中了男人的後腦。他的身體微微一晃,被我一腳踹在下巴上,整個人又倒回了電梯裏。
不等我松一口氣,就見走廊盡頭的會議室門扇大開,一群男男女女氣勢洶洶地沖了出來。
我的腦子裏空白了一下,然後才後知後覺地拖着聶行掉頭就跑。因為太過意外,腦子裏有種不可置信的感覺。明弓說過,這個時候,實驗層的安保人員都集中在D六區開會,這裏又是直線距離最遠的一條走廊,絕對不會遇到大隊人馬的攔截,是出逃的最佳路線……原來都是騙我的嗎?
拐過彎,我一眼就看到幾個身穿淡綠色制服的醫護人員正聚在隔離門外竊竊私語。也許是沒有料到我的去而複返,他們呆滞了幾秒鐘之後開始手忙腳亂地朝着D四區的隔離門跑回去。跑在最後面的兩個人拉着門把手一齊用力合攏隔離門。
曾經關着聶行的D二區的隔離門在我出來的時候就已經關閉,除了冒險通過與之相對的D四區,我無路可走,而身後的腳步聲和呼喝聲已經越來越近了。
我摸出靴筒裏的匕首揚手甩了出去,精鋼鑄造的□□破開空氣,在隔離門合攏的一剎那卡進了門縫裏。正在關門的幾個人一起發出了驚訝的叫聲。而那扇厚重的隔離門在片刻的停頓之後,又開始緩慢地滑開。站在隔離門附近的醫護人員不約而同的向後退了開去。他們這麽一退,實驗室裏的人不明所以都跟着慌亂了起來,倒是無形中給我讓出了一條通道。
這間實驗室裏全部都是醫護人員,暫時對我沒有太大的威脅。我趕在追兵到達之前關上隔離門,用腳尖挑起地上的匕首擡手接住,用刀柄砸爛了門邊的小匣子。破壞了隔離門的開啓識別裝置,門外的人一時半會兒應該是進不來了。但是這麽個小伎倆到底能攔住他們多久,我心裏一點兒也沒有把握。
聶行還是昏昏沉沉的模樣,腳步虛浮,全身的重量有一大半都壓在我的肩膀上。襯着背景一片刺眼的白,他的臉色灰暗得讓人心驚。可是他的脈搏還在強有力地跳動,呼吸也還是溫熱的。
這是我的兄弟。
一想到他還活着,我就感覺自己又有了動力。
王子
實驗室的另一側只有一扇隔離門,我用匕首逼着一個身材瘦小的醫護人員打開這扇門。拖着聶行走了進去之後又如法炮制砸碎了門口的開啓識別裝置。不過,在做完了這一切之後我才發現,這裏是一間幾乎封閉的實驗室,實驗室的中央立着一個巨大的玻璃罩。玻璃罩上不知貼了什麽,裏面的東西完全看不見。玻璃罩周圍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電子儀器。
我的額頭上微微沁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這裏竟然沒有出口。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玻璃罩發出嗡的一聲響,緩緩地向上升了起來,露出了罩在裏面的寬大的手術臺,一個半裸的男人靜靜地躺在上面。
我在這裏見過了許多漂亮的男人女人,但他們卻都沒有這一個來的耀眼。即使他此刻靜靜睡着,交織在他眉眼之間的優雅與魅惑也依然讓人移不開眼,像極了童話故事中被巫婆詛咒因而沉睡不醒的王子。
就在我驚疑不定地打量着他的時候,王子的睫毛輕輕顫動,緩緩地睜開了雙眼。
我扶着聶行後退了一步,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這裏的大多數人都長着一雙湛藍色的眼睛,像明弓那樣。而這個男人的眼瞳卻是一種極淺的冰藍色,仿佛陽光穿透了千年寒冰,從那裏折射出了最動人的火彩。
靠在我肩頭的聶行輕輕動了動,我連忙扶住他,不假思索地問道:“這裏有出口嗎?”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我腦子裏明明想的是如果動起手來,自己到底有幾分把握能夠制住他。盡管他只是躺在那裏,但是不知怎麽,仍然讓人不敢小觑。
“人類?”長着冰藍色眼睛的男人流露出一個幾乎是嘲笑的表情,“你來這裏做什麽?”
“救我的兄弟。”我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角的餘光已經瞥見隔離門外有人影在晃動了。他們追來了!
我有些焦急地看着手術臺上的男人,這完全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但是不知怎麽,這個男人就是給我一種微妙的感覺,仿佛他是可以信賴的。
“救?”手術臺上的男人流露出一個不可思議的表情,“你想把他從這裏帶走?你是從外面潛進來的?”
“是。”
男人沉默下來。
隔離門外傳來沉悶的撞擊聲。
我幾乎是已經到了絕境了,不由自主的,我用一種幾乎是祈求的神色看着眼前的男人。而男人的目光卻看着昏迷的聶行,若有所思。
門外再度傳來撞擊聲。男人像是被這聲音驚動了一樣,眼神微微一跳。然後他轉過身從手術臺的另一側拿起一個小鍵盤,滴滴答答地按了幾個鍵。
實驗室另一側的藥品櫃無聲地移開,露出了一道金屬門。
我的心髒幾乎跳到了嗓子眼,這是表示他願意幫我們了?
男人瞥了我一眼,繼續按動手裏的小鍵盤。
不鏽鋼的暗門發出滴的一聲輕響,向兩側滑開,露出了一條安靜的走廊。
“謝謝你。”我到現在仍覺得不可思議。他是捷康的人,而我是入侵者,并且還帶走了他們的試驗品,而他竟真的肯放我們離開。
男人流露出一個疲憊的表情,緩緩地阖上眼躺了回去。
我拖着聶行飛快地走了進去。
不鏽鋼門幾乎緊貼着我們的腳後跟關上了。
此刻我站立的地方在明弓給我的地圖上并沒有标注出來。
不到五十米長的一條走廊,兩側各有兩道房門,我小心地試了一下門把手,都是上了鎖的。走廊盡頭是一間圓形廊廳,中央立着一根鋼柱,很像消防隊的那種滑柱。滑柱的高度大概有三、四層樓高,頂端沒入了一個圓形的孔洞之中。一些模模糊糊的聲音透過孔洞隐隐傳來,有開門關門的聲音,似乎還有模糊的談話聲。
廊廳裏的房門挨個試過一遍之後,我發現只有距離滑柱最近的那扇門沒有鎖。不知道是忘記了上鎖還是有人故意留着門。門扇一推開,一股潮濕的海腥味頓時撲面而來,讓人覺得這裏不像是樓梯間,反而更像是海邊安靜的岩洞。
沒有燈,借着廊廳裏的燈依稀看見一道樓梯盤旋着通向下方很深的地方。也許這道樓梯通向某個岩洞,連通着外海。
既然這是我目前唯一的出路,那也就沒什麽可猶豫的了。我拖着聶行小心翼翼地走下臺階。還沒等走到大門的正下方就聽身後的廊廳裏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我連忙向後一靠,讓兩個人的後背緊貼在石壁上,避開了站在門口可以看見我們的角度。也就是剛剛站好的功夫,房門便被人大力推開。一個男人快步跑了進來。
房門重新合攏,在樓梯間激起沉悶的回聲。下一秒鐘,電筒亮了起來,光圈從我們的頭頂上方晃了過去,随後響起一陣搬挪重物的聲音。聽動靜,這個人正把什麽東西堵在門口。這個舉動真是深得我心。
哪怕他是托塔李天王,對付一個人也總比對付一群人要容易一些。
這個人堵好門,快步順着樓梯往下跑,剛跑兩步又察覺了什麽似的停了下來,手電筒的亮光也朝着我們的方向晃了過來。我擡起一只手擋在眼前,另一只手用力撐住了聶行下滑的身體。
“你怎麽會在這裏?!”男人的聲音驚詫莫名,甚至還帶着幾分莫名的憤怒。
驚魚
握在掌心裏的匕首下意識地松了松,又重新握緊。所有的前因後果都在認出這個聲音的一剎那串聯了起來。
“你是故意的。”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并沒有預料中的那麽惱火,似乎潛意識裏已經認定了他幹得出這種兩面三刀的事兒,“你明明知道D二區有人在那裏開會,你故意把我引到那條路上去的。”
明弓沒有出聲,手電筒的亮光卻向下移動了幾厘米,避開了我的眼睛。
“你到底想幹什麽?”我猜到了他的安排卻猜不出他這麽做的用意,“我被困在那裏對你有什麽好處?”
聽到明弓輕輕的哼了一聲,我忽然有些明白了。
“單純的只是聲東擊西吧。”我忍不住冷笑了起來,“明少真是做大事的人,坑蒙拐騙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算我欠你一個人情好了。”明弓擡起手,很不耐煩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側過頭聽了聽身後的動靜,開始加快腳步往下走。一靜下來,不用他說我也聽到了由遠及近的嘈雜聲。
“這是……追你的還是追我的?”我也開始有點兒緊張了。我們湊在一塊兒,不管誰看見了都會認為我們是一夥的。可問題是,我們這個逃亡小分隊的成員一個是完全沒有戰鬥力的傷患,另一個則是暗懷鬼胎,不知什麽時候就會使個絆子出來的白眼狼,除了手裏這把匕首我能指望得上誰呢?
“追我的。我本來以為人都被引到……”明弓的話沒說完就猛然收了聲。不過後面的話他不說我也猜得出來。在他的計劃裏,十有八九會認為我從D二區出來時會驚動在那裏開會的安保人員,一旦動手附近的安保都會被引過去。如此這般,他出門的這條路線就會輕松了許多……
“我是逃命,沒法子。你跑什麽啊?”事情的經過我是搞明白了,但是他這麽大費周章的原因又是什麽呢?
明弓沒有出聲。他走在我前面,手電筒的光只能照亮他腳下巴掌大的地方,我扛着聶行摸着黑下樓,漸漸落到了後面。随着光圈在樓梯間裏晃來晃去,我發現樓梯旁邊的磚牆不知何時變成了凸凹不平的黑色岩石。水汽也越來越重,耳邊不時能聽到水滴落下的聲音,滴答滴答,靜谧得有些詭異。
手電筒的光柱停了下來。我們已經下到了底,腳下一片粗糙的沙礫,不遠處一汪水窪,在燈光下反射出藍幽幽的光。
“你在水下憋氣能憋多久?”明弓忽然問我。
“三五分鐘不成問題,再長就困難。”我發愁的并不是這個,而是聶行該怎麽辦。
明弓像是看出了我心裏的焦慮,很突然地伸出手在聶行的肩膀上拍了拍,“你放心,他不會有事的。”
“什麽……意思?”
明弓的臉沉在陰影裏,側臉的輪廓帶着刀鋒般的冷意。他看過來的時候唇邊似乎勾起了一點笑意,可是這笑容太淡,讓人完全看不分明。
“沒什麽意思。”明弓把手電筒扔在一邊的沙地上,背過身解開了外衣的拉鏈,“他在實驗室接觸過一些藥物,幾分鐘之內是不會被淹死的。”
我從沒聽說過世界上有這樣的藥物。
“不信?”明弓把外衣扔在一邊,回頭瞟了我一眼。不等我回答,他就一把将聶行拽了過去,我只覺得肩頭一松,聶行已經撲通一聲摔在了地上。明弓拽住他的頭發,輕輕松松地将他拽到了水邊。
“你幹什麽?!”我驚怒。
明弓擡起頭瞟了我一眼,眼神輕蔑,“不信的話就自己過來看。”
順着明弓眼神示意的方向看過去,我扯在聶行肩上的雙手不由得一僵。就在激蕩的水面之下,聶行的臉平靜的沉睡着。手電筒的光圈随着水波不停地搖來晃去,明暗不定的光影中聶行皮膚上鱗片似的紋路比任何時候都要鮮明,藍幽幽的,就好像……
明弓抓着聶行的頭發在水中變換了一個角度,“你看這裏。”
不用他提醒,我也看到了聶行的耳後慢慢凸現出一塊掌心大小的東西,随着水流的波動輕輕翕動。
我毛骨悚然,“這是……”
明弓像扔一堆垃圾似的松開手,“看清楚了?”
我覺得後背上的汗毛統統立了起來,腦子裏卻一派兵荒馬亂。這個上半身浸在水裏,耳朵後面長着魚鰓的奇怪生物……還是聶行嗎?!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從頭頂上方傳來,驚醒了我的無措。手電筒還亮着,激蕩的水面卻已經平靜下來,聶行的臉沉在光影之中,皮膚反射着幽暗的藍光,表情卻安詳得宛如沉睡。再遠一些的地方,明弓背對着我,整個下半身已經沒入了水中。
這樣的一副畫面,我相信到我生命終結的時候也不會忘記。
手電筒的光柱在水面上微微晃動,令整個岩洞都彌漫在一片迷蒙的光霧之中。空氣中氤氲着潮濕的水汽,似煙非煙,似霧非霧。明弓□□的背影凸顯在這片迷離的背景之上,宛如傳奇話本裏魅惑紅塵的海妖。
像是感應到了我的視線,明弓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來。幽柔的光線模糊了他的五官,卻映出了他眼底一抹璀璨的流光,動人心魄。
我無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明弓似乎笑了笑,清冷的聲音中微帶嘲意,“你知道嗎,陳遙。有件事我應該現在就做的,但是不知為什麽,我忽然又不想做了。”
思緒不知不覺被他牽着走了。對我來說,思緒被別人帶着走是一件十分不可思議而且極度危險的事情。但是此時此刻,不知為什麽,我卻絲毫也不想反抗。
“我可以抹掉你的一段記憶。”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明弓靜靜地看着我,淺色的身體鮮明地凸顯在一片暗色的背景之上,像一個神秘的發光體,“發生在這裏的事,我利用你的事……如果我這麽做了,你根本不會記得發生過什麽。我也就用不着欠你什麽人情了。”
“為什麽又不做了?”我的嗓子有點兒幹,短短的一句話卻讓嗓子有種撕扯般的微痛。
明弓垂眸沉思片刻,緩緩搖頭,“不知道。”
這個人給我的印象一直是看不透底細的深沉,但是這一刻,在沉默的氣氛裏我卻恍然覺得觸摸到了一點真實的東西。
頭頂上方再次傳來沉悶的撞擊聲,明弓和我不約而同地擡起頭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時間不多了,我知道。可是我站在這裏絲毫也動彈不得。
明弓收回視線,轉過身朝更深處走去。一邊走一邊背對着我擺了擺手,“不想惹麻煩的話,這裏的事情最好不要說出去。”
不想讓我說出去,最好的方法不是抹掉我對這裏的記憶嗎?
明弓的身體趔趄了一下,站立不穩似的一頭撲進了海水裏。一句話混雜着激蕩的水聲一起飄進了我的耳朵裏。
“你所能選擇的,只是深藏于心或者……遺忘。”
片刻之後,在他沉下去的地方,水波再次激蕩起來。一條巨大的魚尾探出水面,在手電筒微弱的光圈裏反射出一片細碎的幽藍色光斑,仿佛石落水中,碎裂了一池月色。扇子般的尾鳍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帶着一串晶瑩的水花重新沒入了海水之中。
手電筒的光柱晃了晃,無聲無息的熄滅了。
頭頂上一聲緊似一聲的撞擊聲提醒着我:這個漫長的夜晚并沒有結束。
海水輕柔地卷上來,随着我的腳步一路漫到了胸口。也許是一路奔波讓神經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