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穩,又有一條觸手似的東西卷啪的一聲打了過來,飛快地卷住我的腰将我拽進了海裏。
海水鋪天蓋般地迎面撲來,瞬間便隔絕了空氣,我甚至來不及換口氣。冰冷的海水已經沒過了頭頂。無數條柔滑卻又強韌的觸手從我看不見的角落裏伸出來,将我結結實實地捆了起來。胸前像要炸開似的脹痛,意識卻不受控制的,一點一點飄遠了。
我又一次想起了星空下飄過的歌聲。似有似無的歌聲,空靈如天籁,卻誘惑得讓人無法抵擋。
也許真的是……遇到海妖了吧?
陽光刺眼,我眨了眨眼又閉上,腦子裏卻在消化了一瞥之間看到的景色之後飛快地清醒了過來。
我還在海邊,周圍是一層疊一層的黑色礁石。莫琳就坐在不遠處的礁石上,尖細的下巴靠着膝蓋,眯着眼不知在想什麽。她身上還穿着那條象牙色的晚裙,長長的頭發披散下來,濕漉漉的帶着水汽,剛從海裏游上來似的。她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很安靜,眉尖微微蹙起,柔和的眼神略帶憂傷,完全沒有了第一次見面時兇悍的感覺。
“醒了就談談吧。”大概猜到我醒了,莫琳頭也不擡地說:“我想,你也猜得到我為什麽要把你帶出來。”
我揉着暈沉沉的腦袋坐了起來。前方是綢緞般溫柔起伏的平靜海面,身後是一片堆疊的黑色礁石,看情形我們被困在了一個小島上。也不知這裏距離蓮花島到底有多遠。
“我猜不到。”我有點兒疑心莫琳為什麽會帶我來這裏,黑暗中纏住我的那兩條觸手似的奇怪東西又是什麽呢?
莫琳意義不明地瞥了我一眼。
“總不會是為了聶行吧。”說完這句話,我忽然想起聶行胳膊上那些深深淺淺的紋路,頓時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過來。
莫琳反問我,“你說呢?”
聶行那狀況,瞎子也看得出被人當成做試驗的小白鼠了。莫琳現在追過來,難道說聶行身上的那些反應對捷康來說很重要?那麽,産生這種反應,或者說變異的原因會是什麽呢?藥物?還是輻射?每次一想起聶行浸在海裏時,耳後突然冒出來的那個微微翕動的神秘器官,我都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他們到底想把聶行改造成什麽樣的怪物?
莫琳看了看我的臉色,突然笑了起來,“你不用胡思亂想了。我把你帶到這裏來,其實和聶行一點兒關系也沒有。”看到我不怎麽相信的神色,她又勉為其難地給我做了個簡單的解釋, “這幾個月以來,我的族人一直在尋找明弓的下落。你明白的,對吧?”
“明弓?”我愣了一下,找明弓和我又有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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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琳卻不再看我,就好像她那幾句模棱兩可的話足夠讓我明白這一切的前因後果。我不禁暗自掂綴:難道說明弓和我沿着同樣的路線逃跑讓捷康的人誤會我們是同夥?
“你是明弓抓回來的,而且在捷康的時候他并沒有把你交給實驗室。如果你們之間不僅僅是試驗品這麽簡單的關系,那你一定可以感應到他的方位。”莫琳臉上流露出一絲輕蔑的神色,“就算你不肯告訴我,我相信阿岩一定有辦法讓你開口的。”
“我想你大概誤會什麽了。”我不是很明白她的話是什麽意思,不過她話裏話外流露出來的輕蔑之意還是讓人本能的反感,“我和他不熟。”
“誤會?”莫琳不可置信地反問我,“如果是誤會,阿岩怎麽會把你交給明弓?明弓又怎麽會把那支解毒的針劑給你用?”
“我說了是誤會。”這些事情都是在我中了毒,神志不清的情況下發生的,要說原因我怎麽說得清?
“你可以等阿岩來了當面跟他解釋,看看他肯不肯信。我相信他有很多種法子讓你開口。” 莫琳瞥了我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當然,如果你覺得這樣不合适,我或許可以替你想想別的辦法。”
她坐在不遠處的礁石上,兩條腿都泡在海水裏随着波浪的湧動一上一下地擺動着。很多女孩都喜歡坐在水邊用腳丫子拍着水面玩,可是不知為什麽,我就覺得莫琳的兩條腿有點兒不對勁。但是隔着寬大的裙擺,具體怎麽不對勁我又說不出來。她兩條腿緊緊并在一起,這是女性在正式場合常常會擺出的坐姿,但是在海邊,在放松的場合,這樣坐姿就有些奇怪了。除此之外,她膝蓋部分轉折的角度也太圓潤了一些。我盯着她一起一伏的寬大裙擺,下意識地接了一句,“什麽辦法?”
“我現在切斷和岩的聯系,作為交換條件……”莫琳停頓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說道:“作為交換條件,你告訴我聶行現在在哪裏。”
“聶行的下落我是不會告訴你的。”沒力氣再跟她生氣,我說完這句話又躺了回去。到底是晚春時分了,又是大晴天,礁石躺上去有種溫熱的感覺,十分舒服。當然,如果不是餓着肚子就更舒服了。
“聶行是我抓回來的試驗品,”莫琳的聲音又冷了下來,“他是我的。就算你不說,我遲早也會找到他。”
“你們怎麽會變态到把人當做試驗品?!”這是許久以來我始終想不明白的事。
莫琳冷哼了一聲,“人不是也拿動物做實驗?”
這個回答讓我吃了一驚,“這怎麽一樣?”
“怎麽不一樣?”莫琳冷冰冰地反問我。
心頭再次生出某種微妙難言的詭異感覺。
可是……到底是哪裏不對勁呢?或者不對勁的地方實在太多,比如生活在捷康地下層的少男少女,充滿神秘色彩的實驗室、發生在聶行身體上的種種匪夷所思的變化……這麽多的不對勁疊加在了一起,以至于我滿心的疑心都找不到一個合适的切入點。
我眯着眼看着頭頂上碧藍碧藍的天空,問出了許久以前就想問的那個問題,“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莫琳的雙手撐在身後,微微眯起了雙眼,一副專心曬太陽的悠閑模樣,說話的腔調也懶洋洋的,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味道,“我們是什麽人……明弓沒跟你說過?”
“明弓為什麽會跟我說?”我覺得她這個問題問的很是奇怪,好像我和明弓是熟人一樣。
莫琳笑了笑,并沒有接我的話。當初在捷康的訓練館裏,她的表現很像一個青春期的叛逆少女,但是再次見面,她的言談舉止又給我一種完全不一樣的感覺。仍然任性,但這任性裏卻多了幾分圓熟世故。
“再有半個鐘頭阿岩就來了。”
她這副坐等看戲的腔調讓我很是反感。但是更反感的還是那個名叫阿岩的人,盡管當時我被排毒管道裏的毒性刺激得視線模糊,以至于對他的印象僅僅停留在了一嘴的尖牙上,但是對于危險的直覺還是讓我對他的存在充滿戒備。
他絕對要比明弓和莫琳更難對付。
“你不說也沒關系。”莫琳又說:“反正你落在我們手裏的事明弓遲早會知道。”
她這副理所當然的腔調讓我想笑,“那又怎樣?你以為他回來救我?”
“他必須來。”莫琳用一種看白癡似的眼神看着我,“如果連自己的人都保不住,他以後還有什麽臉在族人裏混?”
“我跟他真的不熟。”我再次強調。
莫琳流露出懷疑的神色。
體力已經有所恢複,我不打算再跟她糾纏下去了。如果那個名叫阿岩的人真的趕過來的話,我想脫身恐怕會更困難。
我這邊剛一動念,就見坐在礁石上的莫琳以一種很不自然的姿勢微微扭動了一下,随即便有兩根黑色的東西從她的身體兩側探了出來。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這兩根黑色的東西便忽的一下卷了過來,一上一下,将我的手臂和雙腿捆了個結結實實。那是兩根觸手似的東西,灰黑色的外皮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吸盤,卷住我的身體往回拉扯時帶着不容忽視的力度。
我啊的一聲叫了出來。事發突然,我竟從自己的聲音裏聽出了恐懼的味道。
匕首
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膽子很大的人。在行動隊呆了幾年,多兇殘的人我都見過,毒販子、游蕩在邊境線上的外籍傭兵、窮兇極惡的亡命匪徒……可是現在,這個坐在礁石上笑得像朵花兒似的……還是人嗎?
沒有人會長成她這樣。
可若不是人,那她又是什麽?
我想起躺在病床上昏昏沉沉的聶行,想起他手臂上的古怪的紋路和那一對在水下呼吸的詭異器官,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莫琳咯咯笑了起來,表情居然十分愉快,“這就吓到了?”
我忽然發現她的牙齒也很尖。不但尖,還很白,一眼看過去就讓人生出一種刀尖上反射着亮光的錯覺。這是一種讓人不太舒服的感覺,很容易就引起有關弱肉強食或你死我活之類的血腥聯想。
“你到底是什麽……”我把最後的那個“人”字咽了回去。她這個樣子很難讓我把她劃歸到人類的範疇裏去。
莫琳聳了聳肩,斜視的目光裏多了幾分漠然的味道,“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和聶行算是同類吧。”
我心頭一動,她這是說……她的身體也和聶行一樣,在那個地下實驗室裏經歷了某種神秘的改造?她是不是在暗示我,捷康的地下實驗室其實是在做跟人體有關的某種非法試驗?
“咱們敞開了說吧,我把你帶到這裏只有兩個目的:一是你主動告訴我聶行的下落。”她看看我的表情,再看看天色,眉目之間閃過不耐煩的神色,“如果不肯,我只能把你交給阿岩。阿岩會承我的情,出面替我尋找聶行的下落。至于明弓,要找他的人不是我,我才懶得管他死活。”
我們的談話算是進了死胡同了。我不答應她的要求她便不肯放過我,但是她要的東西我又實在不能給。
“那你就留着力氣跟阿岩手裏求饒去吧。”莫琳發狠似的一用力,纏在我身上的觸手猛然向裏一收,我踉跄了兩步,險些在礁石叢裏絆倒。
我一邊順着觸手的力道往前走,一邊竭力讓自己的兩只手從捆綁中掙脫出來。這兩條奇怪的觸手滑溜溜的,吸盤的吸附十分用力,拉扯的時候連皮膚被像被扯下來了似的,火辣辣的疼。
即使莫琳不再有別的動作,以我的力氣也難以掙脫得開這兩條觸手。從常識來判斷,只有在入水的瞬間,在條件反射的作用下,它們才有可能松開我。這會是極短的一段時間,我必須把握住這轉瞬即逝的機會讓自己退到她的觸手所能夠觸及的範圍之外。我記得莫琳是把我引到海邊之後才伸出觸手來抓我的,所以我猜測這一項特異功能只有在靠近海水的地方才能夠施展。擺脫掉這個女人之後我可以去小島的另一側看一看,或許能夠在那裏找到離開這裏的機會……
腳下被一塊翹起的石頭絆了一下,我的身體向前一撲,順勢拽住了莫琳長長的裙擺。頭頂上剛響起莫琳的一聲驚叫,我已經一頭栽進了海裏。緊緊纏在我身上的兩條觸手果然松開了,我憋着一口氣從兩條晃來晃去的觸手中間竄了出去,朝着不遠處的礁石奮力游去。
身後水流激蕩,似乎莫琳也跳進了水裏。這一剎間,我腦海中閃過的竟然是聶行手臂上古怪的暗色紋路。我不敢想象莫琳在海裏會變成什麽樣子,只能拼了命朝岸邊游去。手指觸到岸邊礁石的一剎那,一條冰冷的觸手緊緊纏住了我的腳踝。
還沒來得及容我浮出水面換口氣,觸手便用力向後一拽。我的指尖堪堪劃過礁石的邊沿,便不由自主地順着身後的力道退了回去。胸口開始感到脹痛,視線也開始變得模糊起來。我知道我在水下支持不了太久了。
眼前模模糊糊地閃過一條修長的黑色魚尾,擡眼看時,這尾大魚卻又長着和人類相似的上半身。這應該是莫琳,卻又不是我印象中的那個莫琳,我看着她快速逼近的樣子不禁毛骨悚然。她的臉已經離我很近了,近到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緊緊皺起的眉頭和眼神中兇悍的神色。棕色的發絲漂浮在她的腦後,随着暗流的起伏上下浮動,像一只正要伺機進攻的兇獸。可是下一秒鐘,她又飛快地閃開。緊接着我的腳踝處驟然一緊,身體被拽向了海水的更深處。
我費力地摸索着從靴筒裏拔出匕首,用力向腳踝處刺去。莫琳倒是敏銳得很,不等匕首蕩起的水紋波動到她的手上便飛快地松手,可是不等我竄出水面,她又一次擋住了我的去路,只是顧忌着我手裏的匕首,不再輕易探出觸手。
我的眼前已經開始陣陣發黑。揮動匕首趕開了幾乎晃到眼前的觸手,我不顧一切地向上沖去。嘩啦一聲水花四濺,刺眼的陽光撲面而來,我拍打着水面,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這裏距離岸邊并不遠,可是那條陰魂不散的觸手又一次纏在了我的腰上。
這一次我沒有再猶豫,匕首用力劃下,水面上頓時泛開一團污濁的紅色,緊緊匝在腰上的力道倏地松開。與此同時,耳畔嗡的一聲響,一股看不見的氣流撞了過來,就好像被刺傷的怪物在用我聽不到的聲音嘶吼似的,幾乎撞破了我的耳膜。
我手忙腳亂地爬上岸,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就聽身後一陣水花四濺,我下意識的做了一個讓我後悔不疊的動作。
我回頭了。
就因為這一回頭,我看到了有生以來最為驚悚的一個畫面:莫琳像一條史前怪鱷似的正拖着巨大的黑色魚尾往岸上爬。
她看上去和水下的樣子又有些不太一樣,幾秒鐘之後我才反應過來,在她皮膚上閃閃發亮的東西應該是一層肉色的細鱗。像我曾經在聶行身上看到的一樣,像我曾在夢裏看到過的明弓一樣。她的神色已不複淡定,微微扭曲的臉頰讓她看起來面目猙獰。她的雙手撐在礁石上,指尖探出的尖利指甲刮擦着粗糙的岩石,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而那兩條灰黑色的觸手就在她的身前張牙舞爪地揮動着,像要搶先一步抓住我這個獵物似的。其中的一根還拖着長長一條血線,無比凄厲。
我踉跄後退,恍惚間竟有種面對史前怪獸的恐怖感覺。
莫琳的身體晃了晃,沒有受傷的那條觸手猛地向前一甩,啪的一聲打在我腳邊的礁石上。我如夢初醒般轉身就跑,身後噼啪之聲不絕于耳,卻漸漸被我甩在了身後。
我一口氣爬上了礁石島的最高處,驚魂未定地回頭張望時,岸邊那個形容恐怖的女人,或者說怪物已經消失不見了。
頭頂是萬裏無雲的天空,幹淨的像一塊成色完美的藍色水晶,腳下是黑色的礁石叢,四周圍一片茫茫海水,根本看不到陸地的痕跡。蜿蜒湧動的浪花後面是平靜起伏的藍色海面。眼前的景色靜谧得近乎單調,宛如一幅悠閑适意的油畫,全然不見幾分鐘之前的驚心動魄。如果不是被吸盤擦傷的地方還在火辣辣的疼,我幾乎以為剛才的那一幕僅僅是我的幻覺了。
我摸着礁石坐了下來,一時間還真想不到該如何擺脫面前的困境。莫琳就潛伏在海水裏,而且她在水下的速度遠遠超出了我的預計,在水下我根本不是她的對手。最要命的是,她可以随時上岸,我卻沒有在海裏呼吸的能力。
這個島不大,站在高處一眼就能把整個小島的地貌盡收眼底。它是由大大小小的黑色礁石堆疊而成的一處礁石島,放眼望去,島上連棵草都沒有,淡水湖、溪流之類的東西就更別提了。這個發現讓我倍感沮喪。
沒有淡水和食物便不能補充能量。何況我雖然不能下水,她卻能夠上岸,她若是用拉鋸戰來不斷消耗我的體力,我又能支持多久?
不知何時起,海面上漫起了一層薄薄的霧。原本的晴空萬裏也變得晦暗起來,遠遠看去,海水的顏色似乎也變深了。
我心中一動,下意識地轉身望向小島的另一側。
不是我的錯覺,海水的顏色真的變深了。而之所以會發生這種變化,是因為海裏多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深色的東西,随着浪潮的湧動正緩緩的朝着這個小島逼近。
小島被包圍了。
心髒砰砰跳動,我在濕漉漉的短裙上擦了擦手心,重新将我唯一的武器牢牢握在掌心裏。我和莫琳在捷康的地下訓練館動過手,那時候的她并不難對付,但若是一下子出現十個莫琳,一百個莫琳的話,明年的今天說不定就真是我的祭日了。聶行的下落總能查的出來,但是我這樣一個看過她秘密的活口,她是不可能輕易就放過的。
反正也沒有了後路,我的心情竟微妙的安定了下來。
那些東西在小島的周圍越聚越多,幾乎将這一片的海水染成了渾濁的黑色。驀地裏,水面破開,一條巨大的黑色尾鳍探出水面,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又迅速地消失在了翻騰的海水裏。
自然法則
我不知道這些長着黑色魚尾的奇怪生物是不是和水下的莫琳一樣,長着類似于人類的上半身和兩條爬滿了吸盤的可怕觸手。但随着它們的逼近,海面上卻像開了鍋似的翻騰起來。水花四濺中,不時便有亮閃閃的巨大魚鳍露出水面,驚鴻一現又悄然沉沒。有那麽一兩次,我甚至覺得自己看到了莫琳那兩條長長的觸手。
對應着海裏的喧鬧,岸上就顯得格外平靜。浪花一波一波卷上來,不厭其煩地沖刷着岸邊層層堆疊的黑色礁石,卻沒有把我始終戒備着的東西帶上岸。那些奇怪的魚自顧自的在海裏熱鬧着,像聶行曾講過的那個故事一樣,它們的出現帶着某種預言般的意味,仿佛某種不可言說的災難即将來臨。
如果同樣長着人身魚尾的怪物不止莫琳一個……那這些奇怪的生物應該怎麽分類?人?史前怪獸?新物種?還是和聶行一樣,是産自某個秘密實驗室的古怪試驗品?
我緊張地注視着翻騰不息的海面,不時翻出海面的黑色魚身之間似乎還夾雜着什麽其他的東西:另外一種魚,或者類似的東西。因為在翻騰的水花之間,偶爾會露出另外的一種顏色來,藍幽幽的、閃出水面的時候會在陽光下折射出銀色的微光,宛如仲夏夜的月光。
海面上不時泛起絲絲縷縷的腥紅,被海水沖散,可是不多時又從不遠處再度泛起。島嶼周圍的一片海水很快都變了顏色,不複清澈的藍,而是變成了晦暗不明的棕色。到了這個時候,連我都看得出來黑色魚群至少在數量上已經明顯的處于劣勢了。
這似乎是一場發生在兩個不明種族之間的争奪戰,為了領地或食物,依照大自然嚴酷的生存法則進行的一場你死我活的掠奪戰。
海面上激烈的翻湧很突然地平息了下來,混戰中的不明生物之間像是已經達成了某個神秘的協定,不約而同地分散開來。晦暗的血色被沖淡,海水慢慢露出了本來的顏色。薄暮沉沉,頭頂的天空已經變成了柔和的灰藍色,一輪沉甸甸的落日正朝着西方緩慢下墜。平靜的海面上一片溢彩流光。
我活動了一下手腳,小心地朝着海邊走了幾步,就見一個半人高的大浪湧了上來,浪花迎面撞上岸邊的礁石,稀裏嘩啦的碎裂成了滿地的泡沫,又無聲無息地退了回去,将一個看不清楚形狀的東西留在了礁石叢裏。迎着光,我只能看見淺色的一團俯卧在那裏,襯着暗色的礁石,有種明暗對比鮮明的感覺。又一波浪潮湧了上來,淺色的一團動了動,像是蜷縮的身體舒展開來,在暈黃的光線裏勾勒出一段流暢而又優美的剪影。一個扇子般藍幽幽的東西迎風展開,顫巍巍地抖動了起來。這奇怪的東西看上去柔軟又光滑,微微一動,便如同夕陽下展開的一匹華美絲綢,吸盡了天地間的光華。
我一時間分辨不清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麽,只覺得眼前所見有種難以置信的美,驚心動魄,卻又帶着某種不可置信的、魔幻般的味道。
直到它在礁石上輕輕地拍打了起來,我才如夢初醒。幾乎呆滞的視線也不由自主地順着這條修長華麗的尾鳍慢慢向上移動。盡管有了莫琳的前車之鑒,我心裏已經多少有了幾分準備,但是看到一個人類的上半身,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背後的汗毛也再一次根根豎起。
在海裏和莫琳厮鬥的時候,我還可以安慰自己說水流激蕩,看到的東西未必就是真的。可是現在,這樣一個只應該存在于童話故事當中的、匪夷所思的生物就活生生地躺在我的面前,我甚至找不到一個可以自我麻痹的借口。
莫琳或許可以被我歸類為怪物,而眼前這一個,我卻不知該如何給他歸類了。不是沒想過他有可能是這個樣子,我只是沒想過如此隐秘的臆測也會有一天變成活生生的現實。這讓我從心底裏生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人魚……”
人魚在我的喃喃自語中坐了起來,橙紅色的光線照在他的側臉上,□□在空氣裏的細碎鱗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進了皮膚裏,很快就消失不見了。就在我的注視下,這個奇異的生物變成了一個我認識的人。
盡管不想承認,但在心底某個不可言說的隐秘角落,我還是悄悄的、悄悄的松了一口氣。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哪怕你見過一百次,再次看見時仍會覺得完全沒有看懂他。就好像我面前的這一個,好像每一次看到他,都有種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初見時覺得他邪氣十足,完全站在和我的立場相對立的位置上;後來又覺得這人雖然身份背景都十分可疑,倒也不失為一個合格的對手;再後來便是這人的複雜謀劃,深沉的心計讓我至今想起仍有餘悸。而此時此刻,也許是以自己最為本真的形象現于人前的緣故,他無比悠閑地靠坐在礁石上,略顯鋒冷的五官都舒展了開來,帶着一種幾乎是輕松的神氣慢條斯理地欣賞着我的窘态。
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身上的短裙已經不複當日的齊整,裙擺撕破了,鑲着花邊的蓬松袖口也裂成了兩片,狼狽不堪地垂在胸前。腳上的短靴只剩下一只,另外一只在海裏拔出匕首的時候就被莫琳扯掉了。身上那些被我刻意忽視了的大大小小的傷口,被他這樣靜靜看着也忽然間一起疼痛了起來。
我下意識地拽了拽領口,暗自琢磨如果把此刻的明弓看成是家養寵物一類非人類的存在,尴尬的感覺會不會變得自如一些?
明弓的臉上流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來,語氣卻輕快的有些誇張,“好像每一次看見你都很狼狽的樣子,真是奇怪啊。”
我的視線不受控制地在他奇怪的身體上掃來掃去,腦子裏因為太過震驚而産生的不真實感仍然存在,看到它巨大的尾鳍順着礁石的邊沿垂下來,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海面,我心裏莫名的有些心驚肉跳。
我記得自己小時候光顧着跟警屬大院裏的男孩子們打架鬥毆、官兵捉強盜,沒看過多少童話故事。長大之後又攤上這樣的工作,除了理性的判斷之外不需要一絲一毫的浪漫情懷。因此我從來也不曾幻想過生活裏會有明弓這樣的存在。我甚至開始懷疑,現在這狀況真的不是因為失血而産生了某種幻覺?
出了會兒神,不知怎麽就忘了他剛才那一句挑釁的話。看到他的肩膀上還殘留着一抹殷紅,忍不住問道:“你受傷了?”
明弓晃了晃受傷的胳膊,若無其事地抿了抿嘴,“比你受的傷輕多了。”
他這算挑釁嗎?我有點兒納悶,明明不是人類,偏偏嘴巴這麽不饒人,跟誰學的?
“你居然會輸給莫琳……”明弓帶着點兒說不出是惋惜還是幸災樂禍的神氣搖了搖頭,“難道你上一次贏了她純粹是僥幸?”
我悻悻的哼了一聲,将匕首□□了剩下的那只靴子的靴筒裏。明弓這人雖然沒有讓人信得過的背景,但是微妙的,我就是知道他不會真的把我怎麽樣。
“走吧。”明弓擡起手,彎起兩根指頭沖我招了招,“順利的話,午夜之前你能趕回市區。”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我忍不住問他。莫琳曾說過那個叫岩的男人正在到處找他呢,如果他不巧和莫琳碰了頭……是不是說明他的處境已經變得很糟糕了?
明弓的眉宇間恢複了漠然的神情,但是解釋的話卻說的也有些勉強,“沒有為什麽。我說過我欠你一個人情。這樣咱們也算扯平了。”
還人情啊……
我應該感動嗎?
說起來他欠我人情還是為上一次陷害我做補償的。我完全不應該感動的。可事實上我确實有點兒感動了。
“莫琳說那個叫岩的人也在找你。”我想起莫琳的話,覺得眼前這局面應該是捷康的內部起了內讧。這對于國安那邊的調查來說應該是更為有利了吧。
明弓沒有理會我的話,反而很不耐煩地問道:“走不走?再磨蹭下去萬一他們折回來的話會很麻煩的。”
我回過神來,忙不疊地點頭,“走,當然走。”
明弓雙手在礁石上撐了一下,翻身躍回海裏。修長的魚尾從我的眼前甩了過去,距離近得能讓我看清楚幽藍色的鱗片下面覆蓋着的柔韌而結實的肌肉。我再一次意識到他和我所知道的一切生物都是如此不同。
漂亮、生機勃勃,他的存在本身就充滿了魔幻般的味道。
如此的……不真實。
朝霞
就在我出神的時候,明弓從水裏探出了頭,勾着手沖我做了個“過來”的手勢。這個嚣張的手勢配合他滿臉不耐煩的神氣,讓我恍惚覺得又看到了初次見面時那個目光鋒冷的邪氣的青年。 可是說不出什麽地方,還是有些不同了。也許是他的皮膚在接觸到海水之後慢慢浮起的一層細密的鱗片,也許是天邊尚未褪色的晚霞在他的眼睛裏映出了一片璀璨溫暖的流光,也許僅僅是回到了熟稔的環境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深藏于心的篤定從容。
我踩着岸邊礁石高一腳低一腳地朝他走過去,海水漫過了我腳背、腿、腰,然後繼續上升直至沒過了我的胸口。明弓伸過一條手臂,看着我手忙腳亂抓着他的樣子微微皺了皺眉,“算了,你還是到我背上來吧。”
一邊說着一邊轉過身去,将後背亮給我。海水清澈,站在他身邊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那條漂亮的魚尾正随着浪潮的起伏在海水中輕輕擺動。我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肩膀,指尖傳來的涼滑的觸感讓我心裏生出一種十分奇異的感覺來,我想起小時候蹲在院子裏幫着舅舅給他的魚缸換水,我總是趁着舅舅不注意把手伸進水裏去妄圖抓住一條金魚好好看個仔細。可是每一次,那些靈巧的小東西都會從我的指掌間竄出去。我到現在仍然可以清楚的回憶起滑過指尖的那種微妙的觸感,細膩、涼滑、鱗片的紋路輕微地起伏,并且……挽留不住。
就好像現在的明弓。
我剛剛攀上他的肩膀,他就猛然向前一沖,濺起的水花撲了我滿頭滿臉。我的一聲驚叫還壓在嗓子裏,他的身體在略微停頓之後,又一次竄了出去,迅速得讓人始料不及。周圍的海水以及頭頂上黛色的晚霞都因他的速度模糊成了一片炫目的顏色,再也分不清每一幀圖畫的界限。在我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我就已經緊緊抱住了明弓的脖子,生怕在他下一次加速的時候被甩出去。
“我要下潛了,做好準備。”
腦海裏剛剛接收到這個信息,明弓的身體便一頭紮進了海裏。濺起的水花一眨眼的功夫就沒過了我的頭頂,耳畔的世界驟然間靜了下來。片刻之後,他帶着我竄出了海面,然後再一次潛入水中。
眼前的世界前一刻還是漫天的彩霞,下一刻又變成了安靜幽深的海水,忽明忽暗。我開始試着按照這個頻率調整自己的呼吸,緊繃的神經也不知不覺變得輕松起來。如果忽略掉明弓的背景和我們此刻不那麽安全的處境,這還真是一場奇妙的旅行。
明弓的身體最初碰到的時候覺得很涼,但是當夜幕降臨,海水的溫度也随之降低之後,我指掌下的肌膚卻又透出幾分暖意來。略略高過海水的溫度在越來越黯沉的夜色裏幾乎是誘人的。
我已經感覺不到冷了,但是繞過明弓的脖子緊握在一起的兩只手卻已經僵硬。即使想動也動彈不得。一次又一次地潛下去,再浮起來,視野之內卻始終沒有看到陸地的影子。
眼前的景色慢慢變得模糊起來。墨藍色的天空、閃閃爍爍的繁星都仿佛和墨汁般濃黑的海水混合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塊鋪天蓋地的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