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幕布,将我的神智緊緊包裹了起來。似睡非睡的瞬間,明弓的聲音清晰地撞進了我的腦海裏。
“別睡!”
話音未落,我已經被他粗暴地甩進了海裏。
冰冷的海水瞬間沒過頭頂,殘留的睡意頓時一掃而空。雖然他這種粗暴的喚醒方式讓我十分惱火,不過一旦活動開來,身上好像也沒那麽冷了,感官也随之變得敏銳起來。明弓似乎就在我前方不遠的地方,我能夠感覺到他那條巨大的尾鳍擺動時在水裏攪起的水流。有那麽一兩次,也許離得比較近,我甚至感覺到了那扇子般的尾鳍從我身上輕輕掃了過去。柔軟又光滑的觸感,像風裏飄過的一塊綢緞,讓人心裏不自覺的生出一種類似于溫柔的錯覺來。
海水很冷,頭頂的天空卻幹淨得近乎透明,閃閃爍爍的星星仿佛就綴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我的身邊還有一條人魚。
我忽然覺得還是剛才昏昏欲睡的感覺更加真實一些。
我深深吸了口氣,潛下海面,順着明弓劃動的水流向前游。這樣的夜,海水總是忠實地反映着天空的顏色,最深濃的黑混合着最深濃的藍,即便知道他就在我的身邊,我還是什麽也看不見。可奇怪的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緊張。也許是常年游走在危險的邊緣,對于危險的感應已成為本能。而現在,盡管我泡在海水裏前不着村後不着店,身邊還跟着一個不明生物,對應危險的感應卻絲毫也未被啓動。
嚴格算起來,明弓要算是我經手任務當中的一個犯罪嫌疑人。身份背景都如此複雜,要說他有多麽靠譜,我還真說不出來。但是不知為什麽,整個人就這麽松弛了下來,仿佛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一件事。對我這樣從不輕易相信什麽的人來說,這簡直不可思議。
嘩啦一聲水響,明弓從不遠處的水面上探出頭,把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揚手扔了過來,“接着!”
是一條魚。黑夜裏也看不出是什麽品種,巴掌大小,肉倒是厚厚軟軟的。帶着鱗的一層魚皮被撕掉,魚腹剖開,內髒什麽的都已經沖掉了,魚身卻還在輕輕顫動。顧不得多想,我三口兩口就把它吞下了肚。以前吃刺身的時候也不覺得有什麽特別的味道,今天大概是又渴又餓的緣故,這條魚的味道竟是前所未有的鮮美。
不知是不是我吃的太快吓到了他,明弓很明顯地愣了一下,然後又扔了一條魚過來。雖然我需要食物來補充體能,但他這種投喂似的架勢還是讓我覺得有些別扭。不過眼下這樣的情況,似乎我也沒什麽可挑剔的。
吃完這幾條不知名的小魚,我覺得我對于明弓這個人又有了新的認識。就算明知他對別人的好是帶着某種功利的目的——就好比他透露給我實驗區的地形圖便于我尋找聶行的下落,而實際的目的是為了讓我替他引開地下層的追兵。但是當這種貌似關心的溫和累積到一定的程度之後,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動搖當事人心中那自以為是的一點兒冷靜自持,轉而真心地感謝起這個人來。尤其當他在我幾近力竭的時候不動聲色地出現在我的下方,将我托出海面的時候,這種略顯糾結的感覺很不幸的到達了頂點。
這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矛盾的人呢?他可以為了保全自己毫不猶豫的把你推進危險的處境裏去,但是轉過頭看到身處危險中的你,他又會十分紳士地撈你一把。我已經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防備他多一些,還是信任他多一些了。
人在海水裏泡的久了,每一寸肌膚都仿佛變得僵硬。但詭異的是,有些感覺反而變得更加敏銳,比如海水的溫度和明弓的體溫之間微妙的差異,以及手掌之下明弓皮膚表面那一層鱗片細滑的觸感。不過當我這樣想的時候,又懷疑這一切會不會只是我的錯覺。畢竟整個人都快凍僵了。
就這樣自己游一段兒,明弓馱着我游一段兒,來回交替着前進,不知不覺,天邊慢慢泛起了一絲朦胧的亮色。這個季節,只要太陽出來,氣溫很快就會升上去了。我小心翼翼地活動了一下僵直的手指,即将暖和起來的感覺讓我的精神也猛然間振奮了起來。
“島城。”明弓又一次把我甩進海裏,自己活動了一下手臂,眯着眼睛打量着海面上一片灰蒙蒙的薄霧,片刻之後皺了皺眉頭流露出一個嫌惡的表情,“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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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他這個說法有些不以為然,卻又覺得沒什麽可反駁的,只能嘆了口氣,含含糊糊地解釋了一句,“島城已經算是挺幹淨的城市了。”
明弓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離岸邊還有多遠?”我到現在還沒看見海岸,可是我已經沒有什麽力氣接着游了。
“不遠。一個小時。”明弓很幹脆地說完又側過頭看了看我,沒什麽把握地補充了一句,“我說的是按我的速度。”
我有氣無力地翻了個白眼。我覺得他會這麽說,除了習慣性的自我标榜之外就是要存心跟我炫耀一下他這個種族的過人體力了。問題是你一個海洋生物跟我一個陸地生物比水性,很有成就感麽?
“有機會咱比比二十五公裏負重吧。或者槍法。”
明弓哼了一聲,很明顯我的挑釁讓他有些不太爽。
“搏擊也可以。但是不許再玩陰招。”我放松了身體浮在水面上偷了會兒懶。我已經沒什麽力氣了,但是如何順利地前進也不是我此時此刻應該考慮的問題。在不好的境況裏堅持到一個相對來說較好的結果已經成為了我身上最根深蒂固的習慣。此時此刻,我需要做的只是堅持,堅持住眼前的這一分鐘,然後是下一個一分鐘。
潮冷的晨霧已經升了起來,到處都灰蒙蒙的,天色倒是比先前更亮了。一抹胭脂似的暖色出現在了薄霧的後面,朦朦胧胧的,讓人看不分明。太陽還未升起,潮冷的空氣中卻已經多出了一絲清晨特有的清新。
随着朝霞一步步染紅了半邊天空,薄霧漸漸散開,遠處的海平線也變得清晰起來。
口紅
明弓從不遠處探出水面,轉頭的一瞬間,一抹暖色的暈光自他眼中掠過,潋滟生輝。我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心中卻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這似乎還是我第一次留意到他的眼睛,很難想像這樣一個個性陰晴不定的人,偏偏長了一雙極清澈的眼睛,仿佛天地萬物都倒映在那雙眸子裏,纖毫畢現。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明弓眯起眼睛看着遠處的海平面上那一抹越來越明亮的顏色,微微皺起了眉頭,“近海一帶的漁民很早就出海……”
我點點頭表示了解。那麽漫長的一個夜晚,一段旅程,終于到了結束的時候,感覺振奮的同時不知怎麽竟也有些遺憾起來。
“剛才是騙你的。”明弓抿着嘴笑了笑,“其實這裏離岸邊不遠了。”
我順着他示意的方向望了過去,晨霧已完全散開,一抹灰色影影綽綽地出現在了視線的盡頭,确實不遠了。
“謝謝。”我猶豫了一下,“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
明弓又笑了,“為什麽這麽問?”
“禮尚往來咯。”這樣把什麽話都擺出來說總好過背地裏挨他的算計。
“禮尚往來……”明弓偏過頭去,像看到了什麽有趣的事似的,嘴角一點一點彎了起來,“既然你這麽說,我就不客氣了。正好有件事要麻煩你。”
“嗯,說吧。”聽他這樣說我心裏松了一口氣,他肯這樣說是不是表示他不會再在背地裏耍什麽心機了?
明弓轉過身來看着我,明朗的笑容讓整張臉孔都仿佛發着光似的,就連他那雙總是沒有什麽表情的眼睛裏都浮漾着淡淡的笑意,“朋友那裏有我一件東西,我不方便去取。能不能麻煩你……”
“沒問題。”這種小事情我自然一口答應。
明弓點點頭,伸出一只手在我面前攤開,“這個是領取的憑證。收好。”
那是一片龍眼般大小的魚鱗,藍幽幽的顏色在晨晖中流轉着绮麗的光澤,貝殼似的。摸起來有種玉石般的質感,堅硬又光滑。鱗片上刻着一張箭搭上弦的滿弓,筆法簡單卻極其傳神。看來這應該是明弓自己的标志了。
“東西拿到之後你先替我收好,我可能要過一段時間才有機會去取。”
“沒問題。”
“那就這樣吧。”明弓笑着沖我擺了擺手,“再見了,陳遙。”
這不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但是用這麽正式的語氣還是第一次。不等我有什麽反應,他已經一頭紮進了水裏,片刻之後,又在不遠處的地方倏地躍出了水面。巨大的尾鳍修長而優美,幽藍的顏色在清晨第一抹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平靜的海面因為這個突然現身的神秘生物而突然間變得生動了起來,有種童話般似真似幻的迷離。
美得不真實。
對于不久之後還會見面的可能性,我忽然間有些期待了起來。
明弓交待的那個地點是商業街一家門臉不大的甜品店。我去的時候正趕上上班時間,店裏客人不多。櫃臺後面的小夥子看了看那片魚鱗,二話不說就交給我一個鼓鼓囊囊的檔案袋。魚鱗人家沒收,說不敢。我有點兒拿不準這東西對明弓到底有多重要,只好把它小心翼翼地收進了項鏈墜子裏随身帶着。
我這個銀質的項鏈墜子有打火機一半大小,裏面放着一些在別人看來也許沒有意義,但是對于我來說卻可以救命的東西:一根針、一把特制的刀片、一個微型定位器還有幾片形狀和用途都不相同的藥片。不出任務的時候,戴一些無關緊要的小飾品是沒人會管的。這種時候身上一般都沒有武器,帶一些小東西有的時候能派上大用場。
說起武器,我突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我那把被他帶走的阿拉斯加捕鯨叉我又忘了要回來了。計劃好的事情總是在見面的時候忘得幹幹淨淨,這種纰漏在遇到明弓之前還從來沒有在我身上發生過。也不知是因為我的神經變粗了,還是因為每一次見面都關乎生死,實在分不出多餘的精力來讨要失物。
我發現只要是和捷康搭上邊的,都沒什麽好事兒。不過,每次我拐彎抹角跟孟岩打聽情況,他都會板着臉教訓我不許把私人感情帶入工作。他會這麽說倒也不算是冤枉我,要不是因為聶行的事兒,我才懶得打聽捷康的案子到底是轉地方了還是仍舊被上面捂着。
“你就是閑的。”孟岩點着指頭教訓我,“去,跟曾虎說,全體打包,明天一早去冰玉溝特訓兩個禮拜!”
“又是冰玉溝……”我洩氣。
冰玉溝這個名字雖然好聽,但是頂着如此迷人名字的原始叢林在我們心目中卻和噩夢沒什麽兩樣。猛獸不能打,受國家保護;不能随便點火,珍稀樹種也受國家保護;掉脖子裏的小蟲子什麽的也不能随便捏死,保不準就是什麽珍稀品種,受國家保護的……
整個就是野人訓練營。而且跟曾虎說這個事純屬找死,他最煩的就是冰玉溝。不光是訓練內容刁鑽,條條框框也太多。用他的話說,就是太憋屈。但孟老大既然發了話,再憋屈也得去。
我收拾東西的時候還在想:兩周而已,明弓該不會這麽巧在這期間來找我要東西吧?
集訓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出手機充電。
我的電話不多,除了家裏人、隊友和幾個留在地方的軍校同學,平時也沒什麽人知道我的手機號碼。因此在邊遠山溝裏貓了兩個禮拜,手機上也只有兩個家裏打來的電話,估計是想問問我是不是集訓結束了。
我記得我跟明弓說過我的手機號碼。可是兩周過去了,他連一通電話都沒打過,這是表示我手裏的東西他并不急着拿回去?還是說他現在抽不開身?替別人保管什麽東西的感覺并不太好,尤其這東西貌似還很重要的時候。我開始覺得,那天要是追問出一個可以主動聯系他的方式就好了。
我不喜歡這麽被動的感覺。
手裏的電話響了起來,是曾虎的號碼,不過接起來的時候卻是另外一個隊友許琳的聲音,“遙遙,我們想去看看聶行,你去不?”
許琳是基地的內勤人員,我們出任務或者集訓的時候她最清閑。偏偏這人又是個閑不住的性格,這兩個禮拜我們都不在,她估計也悶壞了。
“聶行怎麽樣?”我把手機夾在肩膀上,打開衣櫃想找件便裝,“這些天有什麽變化沒?”
“遙遙,”許琳壓低了聲音,“我悄悄跟你說啊,我懷疑聶行有點兒……有點兒……”
“什麽?”
許琳遲疑了一下,“有點兒神經不太正常。”
“什麽意思?”我停住了手裏的動作。
“我那天去看他,護士說總聽他自言自語的,半夜也是。”許琳猶猶豫豫的反問我,“你說要不要給他申請一下這方面的檢查?”
“去了再說吧,”聽了她的話,我心裏也有點而發愁,如果聶行的病情真的嚴重到了一個詭異的程度,我們又該怎麽辦呢?
“嗯,那你快點兒下來吧。”許琳嘆了口氣,“我們都在樓下了。”
我走到窗口,果然看見花壇旁邊圍着幾個人,許琳大概是打電話的緣故,特意繞到了冬青樹的另一側,看見我探頭出來,還特意朝我擺了擺手。見他們幾個都還穿着訓練服,我也懶得搞特殊了,關了櫃門就轉身下樓。集訓回來的人照例會有幾天的假期,雖然回趟島城是緊張了點兒,但要去軍區療養院看看聶行還是足夠了。
一路上許琳都被曾虎、陳志遠他們幾個圍着不停地打趣。基地本來也沒幾個女兵,這丫頭性格又活潑,隊裏幾乎沒有不喜歡她的人。我找不到跟她讨論聶行病情的機會,只好跟在大隊人馬的後面自己琢磨。還好曾虎從孟岩那裏順了輛車出來,沒在路上耽誤時間。我們到達療養院的時候還沒有開晚飯。
聶行的病房門是虛掩着的,我們推門進去的時候一個小護士正彎着腰給聶行拔滴注針頭,看到我們幾個進來,伸出一根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聶行睡着了,剃得光禿禿的腦袋朝着窗口的方向歪了過去,睡衣的領口敞開着,脖子上暗色的花紋似乎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明顯。大概是為了打針方便,他的袖子也卷了上去,原本結實的手臂現在看起來已經瘦成了一把骨頭。
雖說每次出任務之前都做好出意外的心理準備,但是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隊友變成這麽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我心裏還是火燒火燎般的難受。
幾個人自動自發地分散開來,找醫生的找醫生,打開水的打開水,洗水果的洗水果,我站在病床前面愣了會兒神,還是拉開椅子坐了下來。其實聶行的病情許琳在路上已經講得很清楚了,病房裏有熱水,而且聶行也不愛吃水果。大家非要這樣給自己找點兒事幹,其實只是無法面對躺在病床上形容憔悴的聶行吧。
我輕輕碰了碰聶行的手腕,因為長時間卧床的緣故,肌肉已經有些萎縮,骨節都從皮膚下面支棱出來了。病房裏的被單和毛巾被都是藍白色的條紋圖案,襯着他蒼白的膚色,格外的沒有生氣。我抓過毛巾被剛想把他手腕擋起來,就覺得有什麽東西從他的指尖上晃了過去。
是一抹很亮的色彩。
我放下手裏的毛巾被,抓起他的手腕來細細打量。就在中指指尖的位置确實沾着什麽東西,背着光時是一團淺淺的灰色,迎着光又變成了柔和的粉色。粘膩油潤的質地,就像是……女人的口紅。
我覺得頭皮一麻。有什麽東西在我意識到之前就飛快地劃過了腦海。
小心翼翼地蹭了蹭這東西,确實是口紅沒有錯,淡淡的橘子香氣,似曾相識。我想我已經猜到這是誰留下的痕跡了。因為這個顏色就在不久之前我才剛剛見過。當時那身材高挑的女孩子穿着月白色的晚裝,灰粉色的唇色襯着她的妝容,精致中別有一番超凡脫俗的空靈秀致。盡管在那不久之後她的形象就徹底颠覆了美女這兩個字,但是那麽別致的唇彩不可能不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讓我覺得難以置信的是:她竟然真的找到了聶行!
捷康的勢力範圍到底有多大?
牛角尖
電話響了兩聲就被接了起來,孟岩的聲音照例波瀾不驚,平的像一碗水,“陳遙?”
“是我。”我靠在走廊盡頭的窗臺上,上半身幾乎都探了出去。我估計再使點兒勁都能紮進窗外那棵梧桐樹的樹冠裏去了。這樣的角度可以最大範圍地看到這棟樓的外牆,遺憾的是,我并沒有發現什麽攀爬的痕跡。
“打個商量,我能請個假不?”
孟岩一愣,“多長時間的假?”
“保守估計,”我琢磨了一會兒,“明天一早能歸隊。”
孟岩反問我,“你在軍區療養院?”
“嗯。”我猶豫了一下,覺得這事兒沒什麽可隐瞞的。曾虎去借車的時候肯定也說了我們的去向。
電話的另一邊,孟岩幹脆利落地下了命令,“馬上歸隊。聶行的事兒你別插手。”
心頭倏地一痛,像被細針紮了一下似的。我閉上眼睛,在黑暗中聽着自己的心髒砰砰地撞擊着胸腔,每一聲都是滿滿的不甘。
“陳遙,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這我理解。”孟岩的聲音變得和緩了一些,“我也不好受,那也是我的兄弟,我的下屬。你說一個行動隊,幾十口子人,哪一個不是過了命的交情?但是在考慮這些之前,你不能忘了自己是個軍人,江湖義氣那一套對咱們不适用。還是那句老話:國家利益高于一切。”
如果一個人跟孟岩呆在一起的時間超過一個月,就能明白他這番溫情剖白總結起來就只有五個字:你得聽命令。
“是。隊長。”我揉了揉眼睛,覺得眼角有點兒澀。其實他說的我都明白,我早就知道對有些事來說,理解和接受永遠都是兩回事。可這個事兒,就在我眼前擺着,讓我放開手……怎麽放?
“陳遙,陳遙,”許琳站在聶行的病房門口沖我招手,“你幹嘛呢?小聶晚飯都吃完了。你再不過來可沒空說話了啊。”
我把手機塞回口袋裏,揉了揉臉,努力擠出一個不那麽沮喪的表情。
聶行果然醒了,背後墊着一個靠墊笑眯眯地看着曾虎陳志遠幾個人圍着自己逗悶子。病房裏沒有鏡子,我想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已經瘦成什麽樣了。不過比起上次來,他的精神顯然好多了, 至少不會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說了。看見我進來,他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床鋪,臉上笑容不自覺地加深了,“過來坐,專門給你留的座位。”
幾個人哄笑起來,聶行自己也笑了,“笑啥,笑啥,我到行動隊第一個帶我出任務的就是陳遙,這可是鐵鐵的搭檔啊。”
“任務大把的,”我也笑,“就等你趕緊好了歸隊呢。”
聶行的頭向後一靠,臉上笑容未散,眼神中卻流露出略顯惆悵的神情來。
我拍了拍他的手,拍完了才想起這就是沾着口紅的那只手。不過,指尖上的那一抹口紅已經不見了。聶行順着我的視線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然後不那麽自然地往後縮了縮。
“有事你得說。”看到他這個反應,我心裏忽然就焦躁起來,“有些事我們沒法子直接插手,只能你先提出來然後我們從旁邊使使勁……”
聶行有點兒被我吓着了似的,愣了一下才說:“沒事兒,真沒事兒。”
我從被子下面拽出他手,惡狠狠的在指尖上點了點,“都找到這兒來了還叫沒事?如果不是我認得出這是什麽人留下的痕跡,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瞞到底?”
聶行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你怎麽會知道?”
“這你別管。”我心裏翻騰得厲害,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手,“都被逼到這個份兒上了,你還……你這是打算當孤膽英雄吶?真不要命了?”
“陳遙,你冷靜點兒。”聶行掙紮着坐了起來,一只手重重按在我的肩膀上,“你先聽我把話說完。”
我覺得腦袋都大了。自以為最安全的地方這麽快就讓人給查出來了,我心裏陡然間湧起一股殺意。當初在海裏的時候,如果我不是急着上岸,如果那把刀換個角度捅下去,深一些,再深一些……是不是我的兄弟就不必面對這樣的危險了?
“這人不好對付。”我順着剛才的思路往下說:“拳腳不錯,而且心狠手辣……”
“不是你想的那樣,”聶行按住我的胳膊,神色有點兒急,“她來這裏不是為了……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到底什麽樣我最清楚。”我左右看了看,陳志遠、許琳幾個人已經互相使着眼色往門口走了,走在最後的曾虎還一臉深沉地把門給關上了。看他們的神色明顯的誤會了什麽,不過現在也不是解釋的時候。
“當初在捷康我就和她動過手,我甚至見過她本體的樣子。”我想起趴在海灘上那個揮舞着觸角的奇怪生物,頭皮一陣發麻,“聶行,這人不好對付。她背後還有捷康……”
“陳遙!”聶行打斷了我的話,“她來不是打算幹掉我的,也不是要把我抓回去……”
我驀然間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張了張口,嗓子眼裏卻幹得發不出聲音來。
聶行側過頭望着窗外,眼神中透出幾分迷蒙的神色,“陳遙,回去吧。我的事兒你別擔心了,她不會把我怎麽樣的。她……”
聶行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靠在床頭上沉默地望着窗外。太陽已經沉到了急診大樓的後面,空氣裏還殘留着陽光炙熱的餘韻,夜晚的清涼卻已經姍姍來臨。
我松開聶行的手臂,一時間心亂如麻。他說的話将這整件事導向了一個我從來沒有預想過的方向。我似乎懂了,又似乎沒懂。可是就算再不懂我也明白,于公于私,這件事都沒有我插手的餘地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我輕聲問他,“你真的……心裏清楚?”
聶行側過頭沖着我笑了笑,“信不過我?”
我搖頭。我腦海中遮天蔽日的一片烽火狼煙絕對不是因為信不過三個字這麽簡單。在看過了密室裏的□□之後,誰還會相信王後的籃子裏只裝着蘋果呢?我又不是躲在森林小屋裏的白雪公主。
拍了拍我的肩膀,聶行臉上的笑容慢慢加深,“那就繼續相信我。”
霞光模糊了他臉上細微的表情,可是他眼裏閃爍的笑意我卻看的清清楚楚。于是,我突然間說不出話來。
昏昏沉沉地回到宿舍,幾個人還了車就一窩蜂跑去食堂吃宵夜。我沒什麽胃口,自己抄近路先回了宿舍。
行動隊的住宿标準在基地是最高的。一水兒的兩人間,還自帶一個小衛生間。除了孟岩,隊裏就我一個住的是單間。基地女兵人數少,一開始的時候我也是跟通訊班的人拼着住的。不過那時候行動隊三天兩頭的搞夜間集訓,誰受得了我大半夜的出出進進?所以沒過多久,我的宿舍就變成了單人間。
洗了澡出來,天色已經黑透了。遠處的操場上人影憧憧,不知是哪個分隊的人還在搞夜訓。
我懶得下樓去食堂,就從抽屜裏摸出一袋夾心餅幹,就着杯熱水當宵夜。剛吃了一半就聽手機叮咚一聲,一條短信擠了進來。
“我回島城了,見個面吧。”
我失眠了。
在收到短信的這個晚上,我生平頭一次望着窗外的點點繁星睡不着覺。
快入夏了,即便山裏的溫度要比市區偏低,夜裏關着窗仍然會覺得悶,可是開着窗的話我又覺得吵。我已經習慣了在結束一天的訓練之後,拖着筋疲力盡的身體走進這個房間,然後強打精神沖個淋浴,有時甚至不等頭發吹幹就睡了過去。在這裏住了兩年,我從來都不知道遠離了都市的喧嚣,山裏的夜晚仍然如此的嘈雜。空氣裏漂浮着各種莫名其妙的聲音:蟲子們嗡嗡嘤嘤的叫聲、不知名的小動物穿過草叢時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再遠一些的地方,松濤如潮,夾雜着夜鳥略顯凄厲的鳴叫。
這本來是我熟悉無比的地方,這一夜,卻忽然陌生了起來。
我翻了個身,不知道自己在想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是該想起他豎着衣領神色淡漠的樣子,還是應該想起他躍出海面時灑脫自在的樣子。在海上的那一夜,我已經見過了這個人最真實的樣子,可是此時此刻,這兩種完全不同的形象卻讓我覺得格外混亂——我不知道該把它們看成是同一個人身上兩個不同的側面,還是應該看成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我覺得我莫名其妙地鑽進了一個牛角尖。
折騰到後半夜仍然了無睡意,我幹脆套了件訓練服一路跑下樓繞着訓練場開始跑圈。
夜風習習,比白天略低的溫度讓呼吸之間感覺格外的清爽。和灰煙塵土一起沉澱下去的還有白日的喧嚣。我有些理解為什麽人們總是會覺得白天的空氣不夠新鮮了。
這樣的夜晚,涼爽、安靜,原本浮躁的心都像洗過一遍似的,不知不覺變得通透起來。對于生活中出現了一夥非人類的事實,似乎……也沒有那麽難以接受了。
美女
和明弓約好的地方在濱海廣場的西街,跟濱海廣場相比,這裏要稍微偏僻一些,來海邊消遣的游客一般不會摸到這裏來。不過,這一帶的特色店鋪頗成氣候,很多年輕人都喜歡到這裏來淘一些稀奇古怪的服裝飾品。
西街的盡頭是一個圓形的廣場,廣場周圍大都是做餐飲生意的店鋪,天氣好的時候,店家會把桌椅擺到門外的廣場上來。逛街逛累了的人都喜歡坐在這裏點一些特色飲料、冰淇淋什麽的,順便看看海景。以前休假的時候,我陪着表妹來過這裏,還記得有家甜品店雙皮奶做的特別好吃。從出租車上下來的時候我還在想,如果明弓約的地方就是那家我不記得名字的甜品店就好了。
天氣很好,走在明媚的陽光下,不知不覺心情就雀躍了起來,整夜失眠的頹靡也一點點消散不見了。我一直覺得這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季節,氣候已然轉暖,雨水肆虐的季節卻尚未來臨,無論走到哪裏,空氣裏都混合了淡淡的花香,暖融融的。
我很久沒有這麽放松的感覺了,以至于當我看到那個坐在涼傘下面優哉游哉看着報紙的男人時,心裏還在不着邊際地想他應該把手邊那盤點綴着黑巧克力的冰淇淋換成一杯薄荷茶,那種涼悠悠的顏色更有初夏的感覺……
“這邊。”穿着淺色襯衫的男人沖着我的方向招了招手,同時把手裏的報紙團吧團吧塞到了座位下面。
居然還是份《財經報道》。
怎麽看這都跟海洋世界完全沒有關系。我在他對面坐下來的時候還在想,非人類的思維果然不能以常理度之。
“要什麽?”明弓的目光掃過我手裏的文件袋,眯着眼睛問我,“檸檬茶怎麽樣,據說是這家店的特色飲品。”
“呃,好。”其實我腦子裏還在想着雙皮奶,不過這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明弓沖着不遠處的服務員打了個響指,“檸檬茶。”
“你是剛回來?”我把檔案袋順着桌面推到他面前,“東西我取回來好久了。”
“你看過了嗎?”明弓沒有看那個文件袋,低着頭舀起一勺冰淇淋,慢條斯理地放進嘴裏抿了抿。
“當然沒有!”我有點生氣,他把我當什麽人了?
明弓笑了起來,嘴裏還含着那把不鏽鋼的小勺子,眼睛卻彎了起來,像個惡作劇得逞的的頑皮少年。不過這個生動的表情在他的臉上只停留了很短的時間,他垂下眼睑不怎麽在意地解釋說:“我想你是誤解我的意思了。我讓你去取這個東西,就是為了讓你看啊。”
“讓我看?”我琢磨了一下這句話的意思,謹慎地反問他,“為什麽?”
明弓挑了挑眉,“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很仔細地盯着他的臉,想從他細微的表情裏看出他說這話的用意。不過他只是抿着嘴品味那膩死人的巧克力冰淇淋,對我不怎麽友善的瞪視完全不在意。我猶豫了幾秒鐘,又把那個文件袋拽回了自己面前。
文件袋裏裝着幾份裝訂好的文件,最上面的那份詳細的表格一眼看去讓我有種說不出的眼熟。我想起了曾經看到過的謝丹女士的學術報告。幾分鐘之後,這種感覺再一次得到證實:這确實是我曾經看過的那些文件當中的一份。
壓在這份文件的下面的是幾張微微泛黃的紙張,看起來頗有年頭,粗粗看去內容格式都和前面一份相差不多。
這是什麽意思?
明弓的冰淇淋已經吃掉了一半,看到我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