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檸檬茶
“我叫海倫。就是光的意思。”
這是美女落座之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我覺得這真是一個無比貼切的名字,無論她出現在哪裏,帶着怎樣的表情,無論微笑或沉默,她所在的地方都好像在發光一樣。
“你好,我是陳遙。”我回給她一個微笑,心中卻油然生出一種藝術學院的學生在面對藝術珍品時不可自抑的目眩神迷。離近了看,她的臉孔更是精致到無可挑剔。而在這一切之上,更加令人心生迷醉的則是她舉手投足間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動人神采。微笑時唇角拉起的弧度,歪着頭看人時冰藍色的眼眸中流露出的狡黠可愛的神色,等待甜品上桌時蹙起眉頭微微有些不耐煩的樣子……
我想象不出男人們面對她會是什麽樣的心情,至少明弓此刻的表現已經完完全全失了常态了——如果他在我面前的表現可以稱之為常态的話。
當她離得很遠的時候,明弓用一種幾乎是迷戀的目光不錯眼地凝視着她。當她在我們身邊坐了下來,他卻又恢複了生硬冷漠的樣子。幼稚的表現活像一個面對暗戀目标的、青澀的小男生。
真是很幼稚的反應。
我這樣想的時候,不知為什麽,心裏竟有些不是滋味起來。
明弓拿起面前的資料袋不怎麽客氣地摔在了海倫的面前,“吶,你家的東西。記得以後要收好。”
海倫輕輕哼了一聲,“知道是我家的東西,手還伸的那麽長?”
明弓失笑,“你确定是我幹的?”
他一笑起來,眼睛裏就自然而然地帶出了溫情脈脈的味道。不過遺憾的是,被他暗中放電的目标并沒有注意到。
海倫精巧的鼻子皺了起來,“就算不是你,我家阿尋的事你總跑不了。明弓你記着,就算文件還了回來,這事兒我也饒不了你。”
明弓聳聳肩,不怎麽在意地指了指她身後,“你要的檸檬茶送來了。”
加了冰塊的淡黃色飲料,杯口漂浮着香葉,和我面前的這杯一模一樣。看着她微微眯起眼睛頗為享受的樣子,我忽然有些疑心明弓之所以會替我點一杯檸檬茶,是不是因為心裏記挂着這個喜歡檸檬茶的人?
因為喜歡着她,所以會留意她所喜歡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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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樣吧?
這個發現讓我莫名的有些……不舒服。
低下頭看着被海倫壓在手掌下面的文件袋,我決定順着明弓的話整理一下這件事的先後順序:首先,文件是海倫家的,被明弓偷出來,又還了回去。在偷出來的這個過程中謝丹教授也插了進來,或者說捷康實驗室的那些人就是為了讓謝教授□□來才指使明弓偷了這份資料。現在明弓又想利用這件事黑了謝教授……這都是什麽事兒啊?
“等等,”我打斷了面前這一對男女的敘舊,“這東西是你偷的?還是捷康偷的?”
明弓的神色微微有些不悅,“你說呢?”
我想起曾經關在一起的那位X少爺,心裏有種恍然的感覺,“你和捷康,這算是徹底決裂了吧?”
明弓眯起眼睛,不怎麽在意地笑了笑,“那幫暴力分子……”
“那位X少爺……”我得承認我是在這個美麗的少女提到“我家阿尋”之後,才想起了那個曾經關在一起的藍眼少年。也許是因為阿尋曾說過他們是親戚的緣故,我一直也沒有擔心過他的安全問題,沒想到竟然是這美女的兄弟。
“他已經回家了。”海倫駐着下巴打量我,另一只手拿着吸管有一下沒一下地攪着檸檬茶,“他要真有什麽的話,明弓也不會四肢俱全地坐在這裏泡妞了。”
呃,她這算威脅?
“我想你是誤會了。”我攤開手,有些無奈地解釋說:“泡妞什麽的,沒有這回事。”
如果她和明弓之間真的有什麽,被她誤會就不好了。這樣的一個女孩子,誰又舍得讓她不開心呢?
海倫眨了眨眼,神色變得有些微妙起來。而坐在她旁邊的明弓則輕輕抿着嘴角,我看不出他臉上究竟是什麽表情,似乎……有些不那麽高興。
似乎這位美女并不怎麽相信我的話。我應該繼續解釋嗎?
“明弓救過我,”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決定把話說清楚。我怎麽看待明弓這個人是我自己的問題,而這個女孩子在他心目中卻顯而易見的占有一個極重要的地位,“所以我答應幫他一個忙。就這樣。”
海倫看着我,眼睛裏有什麽東西飛快地閃了過去。然後她彎起唇角露出一個微帶戲谑的淺笑,“我想誤會了什麽的人應該是你。姐姐。”
這個女孩子真是相當的聰明啊。我只是簡單地解釋了幾句話,她就将我的想法摸的一清二楚。這讓我感覺有些……狼狽。
“好吧,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明弓這人不錯,幫過我的忙,我來這裏是為了道謝,可不是給他添麻煩來的。”
明弓對我表示道謝的話并沒有什麽反應,他只是微微蹙了蹙眉頭,視線飛快地掃過海倫的臉——那是一種很難讓人忽略的眼神,淡淡的一瞥,卻仿佛拖着綿長的餘韻。仿佛視線的主人怎麽都舍不得把目光移開。
我不知道海倫有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神,但是坐在他對面的我卻将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這讓我覺得十分別扭。
這份文件并不是非要我看到不可。我來這裏到底是幹嘛啊?
海倫卻好像沉浸在了某種回憶裏,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似的反問我,“你和明弓認識很久了?”
我已經不太想談論這個話題了。但是面對這樣一雙純淨到不含絲毫雜質的眼睛,我卻無法做出拒絕的表示。
“不是很長。”
海倫咬着嘴角輕輕搖了搖頭,“那就是說你并不了解他咯?”
我有些困惑于她的措辭,“你……什麽意思?”
海倫探過身來在我的手背上拍了拍,“我想你一定不知道明弓是個什麽樣的人。”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的。我側過頭看了一眼明弓,明弓懶洋洋地靠着椅背,眯着眼睛望着遠處的海,也不知在想什麽心事,她說的話似乎一點兒也沒聽到。
“你指的是哪方面?”我在腦海裏飛快地過了一遍認識明弓的全過程,打架、打架、還是打架。好像在我們之間除了他算計我,我還擊他,再沒有別的內容了。就連上一次把我從那個荒島帶回島城,也因為牽扯到之前從捷康的出逃和今天的文件事件而變得不那麽單純。
不知怎麽,我心裏忽然生出一絲淡淡的失望。
“品行。”海倫坐直了身體,瞪得圓溜溜的大眼睛讓我不期然想起了舅舅家養的那只嬌貴的波斯貓。
“品行?”我拿不準她用這個詞是想表達什麽意思。
“品行。”海倫強調,“吃裏扒外,兩面三刀,心狠手辣……哎呀,我告訴你,這些詞兒都是照着這個人量身定做啊,姐姐。”她一本正經的樣子讓我有點兒想笑。她說的也許是指明弓跟捷康之間的那些麻煩。
“一點兒不誇張。”海倫垂下眼睑,眼角裏露出一絲掩不住的鄙夷,“先是不安分在自己族裏呆着,逃竄到對手那裏,然後又抽風踹開對手,自己東躲西藏的。”
這些話我聽的不是很明白。似乎在明弓加入捷康那一夥之前還有一段不怎麽光彩的往事。不過,這些跟我貌似也沒什麽關系。對面的明弓要笑不笑地斜視着神色忿忿的海倫,眼神略有些陰沉。
那種怪怪的感覺又浮了上來。雖然每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都扳着一張冷飕飕的臉,但是此刻明顯壓抑着什麽的神色卻和以往那種刻意的疏離迥然不同。
“這些和我沒有什麽關系。”我打斷了海倫。
海倫的眼珠轉了兩轉,哈的一聲笑了起來,“沒什麽,是我說錯話了。”說着轉過頭沖着明弓頗有氣勢地比劃比劃自己的拳頭,“看在你把東西還回來的份上,這次我們不跟你計較了。阿尋的仇他自己會報,我先放你一馬。不過,要是有下一次的話,我就要請長老們出面教訓你了!”
明弓姿勢沒變,嘴角卻扯出一個稍顯挖苦的弧度來,“你真是太高看我了,美女。你以為他們會屈尊看我這樣的人一眼?”這應該是一個嘲諷的神色,但是從我的角度卻覺得他的眼底隐藏着一抹不易覺察的……溫柔。
海倫眼中閃過一絲狐疑的神色,“你為什麽這麽說?”
“回去吧。”明弓沒有理會她的疑問,伸出手指點了點她手裏的文件袋,“東西收好,不要低估夜歌對它的興趣。”
“你覺得我會怕他?”海倫不屑地皺了皺眉,不太自然的把頭扭向另一邊。
明弓彎起兩根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眼中神色顯得意味深長,“如果有一天你落進夜族人手裏,我想那個原因絕對不會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輕視。小姐。”
海倫臉色一白,轉過頭輕輕哼了一聲。她的表情變幻得太快,聲音又太輕,我分辨不出她對于明弓的這番話究竟是不以為然還是壓根不屑一顧。沉默的氣氛令人不快,海倫站起身拿過桌面上的文件袋,“東西我帶走了,你好自為之吧。”
明弓沒有出聲,眼神卻好像在看着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寬容、寵溺,卻又隐含着淡淡的嘲意。
海倫走出幾步,又回過身沖着明弓搖了搖頭,“明弓,或許你有什麽我不了解的苦衷,不過這都不能作為你叛逃的借口。我還是讨厭你。”
明弓對她這個總結不置可否。
我看慣了這人冷着臉的樣子,但是當他坐在那裏安靜的目送海倫走遠,我卻覺得他的沉默之下壓抑着某種無法宣之于口的愁苦。
這不是我能夠插得進去的話題。
我有些不耐眼前詭異的沉默,便随口問道,“夜歌是誰?”
“他啊……”明弓的眉棱骨微微一挑,“捷康的事情都歸他管。一個……一個……”他似乎找不到一個合适的形容詞來概括這個人。
“很有權利嗎?”我忽然想起在捷康的實驗室裏為我和聶行開啓逃生通道的那個神秘的美男子。
明弓點點頭。
“很漂亮?”我試探地問道:“是不是長着一雙和海倫一樣的眼睛?”
明弓的神色立刻變了,“你見過他?”
原來,那個人叫做夜歌。真是再合适不過的名字了,他給人的感覺就好像午夜飄過的一縷歌聲,空靈、飄渺、不染纖塵。
我點點頭,“在捷康的那天,我和聶行被困在了實驗室裏,是他給我們打開了通道。”
明弓眼裏的戒備慢慢地轉為不解,“為什麽?”
我搖搖頭。
似乎我說的話讓明弓很難相信,他皺着眉頭看了我半天才又問道:“當時……他說什麽了嗎?”
“他就問我是來幹什麽。”我也一直覺得不可思議。如果夜歌真是那裏的頭目,為什麽聽說我是來救人的會那麽痛快地放行?那種情況下,他應該把我們滅口,或者讓人把我們抓回去才正常吧。
明弓很迷惑地眨了眨眼。
“他是個……很奇怪的人。”我想了想,補充說:“奇怪,又充滿魅力。”
明弓做了個很不屑的表情,“為什麽一個兩個都會迷上他?!”
“還有誰迷上他?”
明弓轉過頭去,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你不是說要請我?哪裏有喝酒的地方?”
我有點兒懷疑他這是想借酒澆愁。不過說起喝酒的地方,我所知道的除了酒吧就只有大排檔了。
“不要太吵的。”明弓補充。
有這麽一個附加條件,我手裏的可選項自然而然就只剩下一個。
我點點頭,“我知道這樣一個地方,走吧,我請你。”
第七夜
要說酒吧,我就只知道一家。還是開張那天跟着表妹和她同事來湊過一次熱鬧。據說酒吧的老板是我表妹某同事的高中同學,買單的時候還給我們打了個五五折。時隔兩年,我印象中的“第七夜”并沒有什麽太過明顯的變化。大部分時間仍然放着慢曲,燈光柔和卻不靡暗,是個挺适合放松的地方。
我們來的早,酒吧裏還沒有幾個客人。這種地方通常要到晚上□□點以後才會漸漸熱鬧起來。
“喝什麽?”挑了個角落的空位坐下,我拿出東道主的派頭主動招待客人。
明弓反問我,“這裏的人都喝什麽?”
“什麽都有吧。”我想了想,“啤酒、紅酒、雞尾酒、飲料什麽的。”
明弓又問,“你喝什麽?”
“啤酒吧。”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他,“我酒量一般。”
明弓點點頭,“那就啤酒吧。”
啤酒我其實喝不出好壞,看別人點百威也跟風點百威,想着我們都還沒吃晚飯,又點了意粉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吃食。不過,自打啤酒送上桌,明弓就只抱着啤酒瓶發呆,對于送到他面前的那些食物連看也懶得看一眼。
我已經可以肯定他是在借酒澆愁了。表妹借給我看的幾本小說裏的男主角都是這樣的,只要失戀了就會找個地方拼命喝酒,然後抱着大樹哭着喊着說我愛你什麽的。似乎大多數男人都會選擇這種方式來宣洩負面情緒。不過依照我對明弓有限的了解來看,他大概不會這麽失态的。
如果他唠叨什麽,我就老老實實地聽着,就當是對他救我一命的報答好了。雖然我對于感情問題沒有什麽經驗,不過提供一對耳朵還是能做得到的。
我想起海倫那一雙晶瑩剔透的眼睛,心裏不由得有些疑惑海倫到底對明弓的這份心意有幾分察覺,按理說說女孩子對這種事都是很敏感的。如果她是故意在裝不知道……那其實就是變相地拒絕了。
明弓并沒有唠叨什麽,他只是抱着酒瓶子小口小口地抿着酒。我還是覺得通常這種情況下,那個想要借酒澆愁的人都會找自己的哥們兒作伴,好哥們兒或者談得來的朋友,吐吐苦水的同時順便尋求點兒感情上的支援。像我們這樣各自發呆的,實在是……太奇怪了。
“呃,你平時喝什麽酒?”我開始沒話找話。不管怎麽說今天是我請客,客人再怪癖我也得有個主人的樣子。
明弓縮在沙發裏,望着從屋頂垂下來的長短不齊的球形吊燈怔怔出神,聽到我的提問也只是懶洋洋地瞟了我一眼,“平時不喝。”
“好習慣。”我幹巴巴地點了點頭,“飲酒過多對身體不好。”
明弓的視線又飄到我身上,臉上帶了一點兒似笑非笑的表情緩緩說道:“你今天給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你知道麽?”不等我有什麽反應,他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以前每一次看見你你都好像長着刺一樣。”
“今天不長刺也不奇怪啊,我又不是找你打架來的。是要道謝麽。”我覺得他這個說法挺幼稚的,原來那都是什麽情形啊,不長刺行麽?
明弓抿着嘴唇笑了笑,“換了一個人似的。有點不習慣。”
“那時候我們是敵人啊,對敵人客氣那不是……神經麽。”我拿不準他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誇我呢?還是不動聲色地損我?
“敵人不可怕,你知道比敵人更可怕的是什麽?”
我很認真地想了想。在出任務的時候,要說有什麽比敵人更可怕,那應該就是站在自己身後的戰友突然變得……靠不住了。
明弓并沒有追問我的想法,而是略帶自嘲地笑了起來,“是你一直把他當做親人,當做值得尊敬的長輩來看待的人。”
親人,值得尊敬的長輩,這樣的人我生活裏自然也是有的。但是為什麽說這樣的人可怕……這話聽起來就透着些陰謀的味道了。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明弓碰了碰我手裏的酒瓶,“來,陪我幹了,我就告訴你。”
我忽然覺得自己有可能在無意間觸碰到了他心裏的某個傷疤。這種感覺讓我有些不安,于是笑着打了個岔,“你們也講究幹杯啊。”
明弓的手停頓了一下,“這不是跟你們學的麽。你一定猜不到我上岸有多久了,你們的語言、生活習慣對我來說都不是秘密。幹杯這樣的小事兒又算什麽?”
“多久?”我忽然對這個問題好奇起來。
“很久很久。”明弓眯起眼睛笑了笑,“我爬出水面的時候,恐怕你的爺爺奶奶都還是小蝌蚪呢。”
他居然還知道……小蝌蚪。
“為什麽說爬出水面?”我注意到他用了一個十分奇怪的字眼,“不是應該是浮出水面,躍出水面什麽的麽。”
“是爬。”明弓搖搖頭,臉上還帶着笑微微的表情,眼神卻在柔和的燈光下變得黯沉,“因為我當時受了傷,根本躍不起來了。又不能回族群,所以只有爬上岸一條活路。”
受了傷的人魚為什麽不回自己的族群裏去尋求救治,而是要冒險爬上岸?
這樣想的時候,我心裏生出一絲奇怪的不安來。話題繞來繞去,似乎又繞回到了先前的那個斷點上。對于危險的本能讓我很想繞開這個話題,因為随着這個話題的深入,我心裏竟然生出一種我自己也無法解釋的奇怪感覺,有些不安,還有一些類似于同情或者更加複雜的東西。
“捷康那些人,你還記得嗎?”明弓忽然問我,“就是地下層的那些人?”
我點點頭。
“他們是另外的一個族群。”明弓晃了晃手裏的酒瓶,懶洋洋地又縮回了沙發裏,“從很久很久之前開始,他們的族群就和我的族群水火不容。我那時候還只是一個幼崽,打架不在行,又笨,被他們一群圍住了,受了很重的傷。”
我愣住,“你一個人?”
“是啊,一個人。”明弓垂下眼睑笑了笑,他的笑容在燈光轉暗的一瞬間顯得格外冰冷,“所以差一點兒就死在他們手裏了。”
“為什麽會一個人?”我不解。既然是幼崽,不是應該和族群在一起?
明弓臉上那個看起來冷冰冰的笑容裏微妙地摻進了幾分自嘲的意味,“因為我是被放棄的啊。沒有天分、不會打架、又笨的幼崽,族群要來做什麽呢?”
我心裏微微一痛,像有根細針在心尖上倏地劃了過去。
燈光再次轉暗,遠處的舞臺上一個男孩用低啞的嗓音唱起了一首懷舊的英文老歌。酒吧裏已經陸陸續續的上了些客人,歌聲裏混雜了嗡嗡嘤嘤的低語。但不知為什麽,我卻覺得比剛才更加空曠了。
“海倫說的叛逃什麽的……就是指這件事?”
“她懂什麽。”明弓不怎麽在意地搖搖頭,“小孩子家家,別人怎麽說她怎麽聽。何況她又不是跟族人生活在一起。”
“她……”
“她的身世比較複雜。”明弓打斷了我的話,“不說她。來,喝酒。”
這個她,其實也是他心口上不能輕易觸碰的東西吧。
我沉默地碰了碰他的酒瓶。啤酒在冰過之後會很爽口,但是留在嘴裏的餘味卻很苦澀。我想這也許是因為我不懂得品味的緣故。
我決定換一個話題,“你的名字是誰給起的?你姓明?”
“我們這樣的族類,哪有什麽姓氏?”明弓失笑,“給我起名字的那個人是在天明時分撿到我的。僅此而已。”
“是這樣啊……”我略略有點尴尬,這算不算又戳到他的痛處了?
“名字挺好聽的。”
“弓。”明弓喃喃念着自己的名字,“他說這個字的意思是張弛有度。”
“誰?”我有點兒反應不過來,“起名字的人?”
明弓沒有出聲,悶着頭喝掉了半瓶酒。撥拉撥拉桌面上的幾個空酒瓶,擡手叫來服務生又要了一打啤酒。
“要不要來點兒飲料什麽的?這裏的特調飲料據說很有名呢。”我想攔着他,又覺得身為主人攔着客人不讓喝酒似乎不是很合适。可是,萬一他喝醉了,我該拿他怎麽辦呢?
“擔心了?”明弓手上開酒瓶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擡眼看着我的時候甚至還隐隐帶着笑意。可我還是覺得他的表情裏有一些別的東西,一些他想壓抑的同時又渴望釋放的、矛盾難言的情緒。
“你喝酒會不會有什麽不好的……”我絞盡腦汁想找個合适的字眼,“嗯,後果?”
明弓低着頭笑了起來。
我心裏一直當他是苦情戲的男主角,借酒澆愁的角色。他這麽一笑,我反而開始心慌了。別是被我問着了,真有什麽我接受不了的後果吧?剛才一直不願深入去想這個問題,現在看他一瓶接一瓶地灌酒,我才驚覺其實自己最擔心的就是他會不會在酒醉之後現出原形來?就像故事裏喝了雄黃酒的白娘子一樣?我雖然不是許仙,但是周圍這麽多人……真要出現那麽驚悚的一幕,我不敢想接下來會怎麽樣。
我開始後悔把他帶到這裏來喝酒了。
“你都在想什麽啊。”明弓揉了揉眼角,擡起頭看着我。他的眼底水光浮漾,映着星星點點的燈光,亮麗得讓人心神恍惚。
一剎間的心慌,我忽然覺得喝醉酒了的人并不是他,而是我。
夜色撩人
明弓臉上仍是一副忍笑的表情,從矮幾上探身過來在我的額頭上彈了個爆栗,“放心,不會有你擔心的那種後果的。”
我揉了揉被他彈過的地方,被人看透的感覺讓我有些讪讪的。他真實的身份,始終讓我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在我心裏,人形的他和魚形的他是兩個完全分離開來的形态,很難在意識中将他們合而為一。剛剛看到真相的時候,我曾經以為我是一個接受能力超強的人。現在看來,不過是反射弧過長,被打擊的神經一直沒有恢複過來罷了。
不知道是不是笑了一會兒的原因,明弓的神色看起來輕松了一些,一直緊緊繃着的肩膀也微妙地松弛了下來。舞臺上的男孩換過一首歡快的曲子時,他甚至晃着酒瓶子一起輕聲哼唱了起來。
他的音色很美,低沉醇厚,悠長的尾音輕靈飄渺,仿佛自幽深的林地間宛轉飄出,帶着一絲神秘莫測的誘惑的意味。很像島上的那夜,我曾聽過的,莫琳的歌聲。
這個神秘莫測的種族,也許就是海妖的後代吧。一想起海灘上莫琳揮舞着觸角,令人毛骨悚然的樣子,我忍不住又問了一個問題,“你怎麽會和他們在一起?不是說一開始受傷就是因為他們?”
明弓舉着酒瓶的手微微僵了一下,然後頗有些意興闌珊地笑了笑,“因為撿到我的那個人是他們族裏掌握着權力的人。”
“螟蛉之子,蜾蠃負之。” 我喃喃念叨,“原來是這麽回事兒。”
明弓答道:“雖不中,亦不遠矣。”
“呃……”他竟然還會這麽文鄒鄒地說話,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也許我的驚訝表露得太明顯,明弓抿着嘴笑了笑,“如果你用‘螟蛉有子,蜾蠃不負;殺以為飼,以飼其子’這句話來概括我和夜族人的關系,我想應該更加準确一些吧。”
也許是身體裏的酒精開始發揮作用,明弓的眼睛裏終于流露出一絲掩飾不住的黯淡。就好像他的身體裏有一個傷口,包紮得嚴絲合縫,可是這一刻,在剝落了外面層層包裹的繃帶之後,才駭然發現它仍然深可見骨,仍然痛徹心扉。
我心頭微微抽痛,“如果你沒有主動離開夜族人……會怎樣?”
“是不是主動離開并沒有太大的差別。”明弓眼裏慘然的神色一閃既沒,眨眼的功夫又變回了先前那個波瀾不驚的樣子,說話的語氣也淡漠得像在說別人的事,“在月族人眼中我一開始是個廢物,後來變成一個叛逃者,是夜族人的狗腿子;在夜族人眼中,我始終是一個月族人,不能委以重任,不能夠全心信賴。這種四不像的日子,我早就過夠了。”
我想起莫琳曾經放過的狠話,心裏有點兒擔心,似乎這些所謂的夜族人并不打算放過他。
“那你有什麽打算?”
“夜族人做的事過了我的底線,”明弓微微加重了語氣,“我不希望他們的試驗繼續下去。”
“所以你故意讓我去取你的文件?”
“是。”明弓回答得斬釘截鐵,“謝丹必須退出。她的試驗雖然失敗了,但是以她那股不服輸的盡頭,也許很快就能摸索出正确的方法。”
我的感覺有些複雜起來,“你知道我的身份?”
明弓的眼神迅速閃開,片刻之後又落回到了我的臉上,“聶行在半昏迷的狀态下說出了很多事情。”
原來……如此。
我的心又揪了起來,卻分不清到底是憤怒多一些,還是疼痛多一些。我在矮幾的下面攥緊了雙手,聲音卻因為緊張而微微發顫,“聶行……他還能恢複過來嗎?”
明弓直視着我,微帶酒意的雙眼中流露出一絲不知所措的神情。幾秒鐘之後,才低聲說:“很抱歉。”
我把臉埋進手掌中,揪心的感覺慢慢沉下去,壓的四肢百骸都像灌了鉛似的沉重無比。聶行是否能夠康複是我一直心存希望的事,如今就這麽落空,我心中空空蕩蕩的,連怨恨都仿佛沒了力氣。
“謝丹是很關鍵的一個因素。沒有她的參與,這個實驗就算不能徹底停止,短時間內也不會再有什麽進展。”明弓加重了語氣,“聶行可以作為現成的一個證據。”
“證據?!”聽到他用如此平靜的語氣提到聶行,我忽然間怒火中燒,“聶行已經生不如死了,還想拿他怎麽樣?”
明弓愣了一下,很無辜地沖着我攤開雙手,“我實話實說。”
“實話實說……”我恨不得舉起手裏的酒瓶子沖着他的腦袋來一下,“別人的命在你們眼裏到底算什麽?螞蟻?小白鼠?你他媽的就沒有朋友麽?”
“沒有。”
這個回答迅速得過了頭。一直到心底湧起的那股狂躁激怒都退下去之後,我才反應過來這個回答的完整版是:沒有朋友。
我愣愣地看着他,心裏忽然間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不是憤怒悲傷,也不是單純的同情憐憫,什麽都不是,又好像什麽都有一點兒。
“我沒有朋友。”明弓看着我,一字一頓地重複他的回答,“從來都沒有過。”
“你是想用這句話來博取同情?”也許是隐忍得太用力,我的嗓子有點啞,聽起來好像要哭又拼命忍着似的。
“不。”明弓搖搖頭。在暧昧不清的光線裏看去,他的眼神幾乎可以稱得上是柔和的了,“我只是無法理解你對同伴的感情。你們不是情侶,可你為了他卻能去搏命。我不懂。”
“那是因為,他也會為我做同樣的事。”
明弓眯起眼睛,表情困惑無比,“是這樣嗎?”
“是。”
明弓沉默了。
從“第七夜”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對照着酒吧裏瘋狂到極點的熱鬧,午夜的街頭冷清得令人不适。
我和明弓一前一後地走下臺階,嘈雜聲都被隔絕在了身後那道玻璃門裏,耳邊驟然間靜下來,只聽得夜風輕柔,蟲聲呢喃。酒醉的眩暈感也如潮水一般湧了上來,我能感覺到腳下的路面是軟的,踩上去總有點兒讓人站不穩的感覺。明弓看起來要稍好一些,至少走路的時候沒有亂晃。
腦子裏有什麽東西轉來轉去,轉得我什麽也不能想,只知道機械地跟着他往前走。街燈将腳下的路面、我所呼吸的空氣都染成了柔和的橙黃色,是看了就讓人感覺溫暖的顏色。可是這樣的夜,安靜得落寞,到處都冷冷清清。
溫暖的同時又讓人感覺冰冷,這是個多麽奇怪的夜晚啊。
明弓在路口停了下來,轉過身看着我,“文件的事,你會考慮嗎?”
我揉了揉昏沉沉的腦袋,一邊想着文件的事是什麽事,一邊理所當然地答道:“當然會。”
明弓垂下頭笑了笑,笑容竟是前所未有的輕松。我忽然發現在看過了他真實的樣子之後我反而更加不了解他了。那些我曾經見過的冷漠的、冷酷的、平靜的、溫和的面孔,到底哪一個才是他真實的樣子呢?
“我要走了。”
明弓走過來停在了我的面前,我一直覺得他的個子并不比我高多少,可是面對面站着,我才發現自己不得不仰着頭看他。
他比我印象中的樣子更高,也更瘦。我呆呆地看着他,腦子裏一團混沌地重複着他說的話,許久之後才反應過來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你要去哪兒?”
明弓搖搖頭,唇角輕輕抿着,在他臉上形成了一個類似于微笑的表情,“不知道。”
“要去流浪啊……”我心裏不知怎麽就有點兒難過,“還回來麽?”
“不知道。”明弓眯着眼睛仰望着頭頂上方墨藍色的夜空,嘆氣似的說:“你看,今晚的夜色真好。”
我茫然擡頭,卻只看到一團不停旋轉着的細碎星光,讓我有種想吐的感覺。低下頭想要避開這不舒服的感覺,卻在下一秒被一雙男人的人捧起了我的臉。
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