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2)
我的呼吸和心跳統統停了下來。
“你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麽?”明弓很認真地看着我,這麽近的距離,呼吸相擾,我甚至看得見他眼瞳裏那個神色迷離的自己。
我搖搖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心跳在那一下微妙的停頓之後就變得瘋狂起來,一下一下,無比急促地撞擊着我的胸腔,身體也随之輕顫。我仿佛變成了一塊水面上的浮木,所有的感官都不再屬于自己了。
“我在想你這樣一個人,無論是做朋友還是做對手,都是最好的選擇。”他凝視着我,神色無比認真。就在我幾乎以為他會吻我的時候,他很突然地後退了一步,輕輕放開了我。
我的身體驟然一輕,像被人卸去了全部的力量。手和腳卻還在不受控制地輕輕發抖,怕冷似的,想忍都忍不住。
明弓又退後了一步,然後背過身去很随意地擺了擺手,“再見了,陳遙。”
我的身體不停的發抖,頭也暈的厲害。只覺得眼前所有的東西都在不停地轉、轉、轉。轉的整個世界都偏離了軌道。視線中那個挺拔的背影漸行漸遠,一步一步踏過我心裏那不知因何而生的、隐秘的渴望。
直至夜色吞噬了他留下的最後一絲痕跡。
我在馬路邊坐了下來,将整張臉都深埋進手掌,心頭茫然若失。
恐怖的果實
從小到大,我一直都覺得島城是個小城市,地方不大,常住人口也不多,只有在每年夏季來臨的時候會有各地的游客來吹吹海風。
這個根深蒂固的印象在我醉酒的夜晚被徹底颠覆。
我捧着臉坐在路邊,反複追問自己怎麽會一直認為這是個小地方呢?街道這麽寬,這麽長,從我的眼前一直延伸到了夜色模糊的遠處,我甚至無法看到它的邊際。到處都空蕩蕩的,身後就是花壇,枝葉深處有陣陣蟲鳴,幾乎給我一種身處荒野的錯覺。
我不知道為什麽看到那個人離開心裏會這麽難過。他去哪裏,會怎樣生活跟我又有什麽關系呢,我們甚至連熟人都算不上。我很想理清自己紛亂的心事都因何而來,可思考的結果也只是讓暈沉的大腦亂成一團。我唯一能感覺到的,就是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神秘的東西,在我還沒來得及想明白的時候就已經跟随着那個人的腳步悄無聲息的錯過了。只留我一個人,在這初夏的夜晚,獨坐在街燈溫暖光暈之中,心底空空蕩蕩。
我的腦海裏不受控制地反複回放着有關這人的一切細節,他出拳時狠戾的眼神、沉思時略顯落寞的側影、酒醉時眼底閃動的流光……所有那些當時不曾注意、卻以詭異的方式烙印在心底的畫面。
我的難過裏不知不覺多出一種隐秘的焦灼,一種不知所措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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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誘惑的感覺。
隐隐的期待,又隐隐的懼怕着。
天色将明的時候,所有這些莫名的糾結都随着我的清醒而轉變成另外的一種東西,像烏雲般沉沉壓了下來:沮喪、失落、以及……
莫名的疼痛。
我們的世界相隔太遠,那個人,也許終其一生也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了。
入夏以來的第一場暴雨如期而至,飒飒風聲仿佛剛剛從窗前掃過,豆大的雨點已經噼裏啪啦地敲打在了玻璃窗上。
“第一場雨啊,”聶行歪靠在病床上,望着窗外長長地伸了個懶腰,“這雨一下,感覺夏天真的來了……”
“怎麽好像很期待似的?”我把切好的水果遞給他,有些好奇他語氣中明顯的雀躍,“沒覺得你特別喜歡夏天呀。”
聶行輕輕嗯了一聲,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天氣暖和了,下水會很舒服。”
“等你出院了自然可以下水,”我安慰他,“別急。”
聶行的眼神閃了閃,“陳遙……”
“嗯?”我擡頭,“怎麽?”
聶行猶豫了一下,“我的病……你知道多少?”
我心裏微微一跳,“怎麽想起問這個?”
“這些,”他指了指自己手臂上怎麽擦洗也不會褪色的古怪花紋,又拉起病號服的褲腿,示意我看他腳踝處顏色更加深濃的花紋,“還有這些。我問過大夫,也偷着查了一些資料,沒人說得清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我無法告訴他,這些根本不是病。
“不光是這些,我的身體還有其他的變化,”聶行的臉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你說,我現在……還算是個人嗎?”
“聶行!”我驚跳起來,“別這麽說!”
聶行閉着眼輕輕搖頭,“我不清楚這一切都是怎麽造成的,但是我知道,我的身體已經毀了。想歸隊恐怕……”
“聶行!”我的聲音尖利得連自己都吓了一跳。
“陳遙,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麽嗎?”聶行閉着眼,聲音裏透着壓抑不住的嗚咽,“就是尋找一種能夠逆轉這種變異的方法。”
“怎麽找?”我的心跳又快又急,不知怎麽竟生出一種大難臨頭的壓迫感。出事以來,隊裏就為他申請了心理輔導,他也一直表現的淡定自如,以至于我們都忽略了他心理上所承受的壓力。
“你別問了。”聶行的臉色變了,竟像在恐懼着什麽似的。
神差鬼使的,我的腦海裏閃過莫琳遺留在聶行指尖上的那一抹刺眼的口紅。忽然間心慌意亂起來,“你是指……莫琳?”
聶行的表情陡然一僵。
“是因為莫琳?”他的反應讓我的心重重一沉,繼而生出一股壓抑不住的怒火,“她逼迫你?”
“沒有。”聶行不自然地把臉扭到一邊。
我承認海灘上的那一幕始終都是我心頭揮之不去的一個噩夢,所以無論他怎麽說我都難以想象那個女人會懷着什麽好心。
“是不是莫琳跟你說有什麽逆轉變異的方法?”順着這個思路往下想,越想我越是揪心,“我覺得她為了把你帶走會編出各種理由。她……”
聶行閉着眼睛擺了擺手,“陳遙,自從進了行動隊,咱們倆搭檔的時間最久,你算是我最鐵的哥兒們了。我真的不想瞞着你什麽。但是這件事,你只要知道這些就可以了。別的,我不想說,也不能說。”
我有點兒急了,“那你知不知道他們……他們……”
“你知道?”聶行驀然睜開的雙眼中閃動着奇異的神色“你知道他們不是……人類?”
“是,”我的喉嚨幹啞,心底泛起隐痛,“我知道。”
聶行仿佛驟然間卸下了肩頭重擔,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眼底一派釋然,“他們從海裏來。陳遙,我相信逆轉的辦法也只有到海裏去尋找。”
“要怎麽找?”我心中的感覺幾近驚恐,這原本就是一個沒有理論支撐的實驗,尚未得出結論,而他不過是實驗過程中一個半成品罷了。要找答案,那得怎麽找?回到捷康的實驗室裏去?協助他們把那個該死的實驗做完整?
“我不知道。”聶行避開我的視線,眉眼一旦松弛下來,立刻便染上了一抹濃重的倦意,“我也得好好想想。”
“聶行你別沖動……”
“別吵。”聶行閉着眼沖我擺了擺手,“別吵,陳遙。我累得很,讓我睡一會兒。”
我咬住嘴唇。是了,他還是個沒有痊愈的病人,我幾乎忘了。或許,我從來就沒當他是病人過。因為他的問題,根本就不是病。
聶行手裏還攥着毛巾被的一角,不過幾分鐘的時間便已鼻息沉沉,睡得格外安穩。
而他在我心裏埋下的不安的種子卻迅速破開土壤,一路瘋長,終于在我銷假歸隊的第三天結出了第一個恐怖的果實。
他失蹤了。
據說淩晨四點鐘,早班護士在查房的時候發現聶行的病房空了,床鋪整整齊齊,一張紙條被玻璃水杯壓在床頭櫃上,上面除了日期和簽名就只寫了“別找我”三個字。後來這張紙條隊裏兄弟輪流看了,确實是他的筆跡。
那天夜裏刮風,窗外的樹枝嘩啦嘩啦響了一整夜,值班的小護士什麽動靜也沒有聽到。病房的窗開着,窗臺上只留下了聶行的一個腳印。安放在療養院四周的監視器也只拍到了半個模糊的人影,因為光線昏暗的緣故,無法判斷到底是不是聶行。距離療養院最近的路口在那個時段曾拍到一輛黑色沃爾沃在路邊停靠,不過時間很短,也沒有拍到有人上下車。
這輛車讓我想起了第一次去勝達面試時,曾在胡同口看到過的那輛沃爾沃。遺憾的是,那一次距離太遠,我站立的位置又恰巧正對着沃爾沃的車門一側,所以并沒有看到車牌號碼。如果真是同一輛車的話,那很有可能是捷康的。不過麻煩的是捷康的問題很敏感,上頭有人壓着,行動隊并沒有那麽多權限。
在搜過了所有我們能夠想到的地方之後,孟岩把聶行案子轉交給了地方,正式走失蹤案的流程。而我則帶着那個裝有明弓鱗片的銀質吊墜,再一次來到商業街上的那家甜品店。
牙牙
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我一心琢磨着明弓可能會留下的東西,對于這個疑似聯絡點的甜品店本身并沒有多加留意,只記得它有一個寫着“夢幻海洋”的藍色招牌,門窗都擦拭得十分幹淨,空氣裏漂浮着一種根深蒂固的甜蜜香氣。
第二次出現在這裏,我覺得眼前的店鋪和印象中的樣子并沒有什麽明顯的不同。還是那塊藍色的招牌,上面寫着“夢幻海洋”四個圓嘟嘟的大字。門窗都開着,站在街上就能看到門框上垂下來的一串藍色的海豚風鈴。不大的店面擺放着四五套淺色的桌椅,桌面上除了盆景之外還放着幾本時尚雜志。
不是周末,又正好趕着上班時間,店裏沒什麽客人,只有一個穿着白色圍裙的年輕女孩正彎着腰擦拭臨街的玻璃門。聽見腳步聲,她擡起頭沖着我露出一個略顯腼腆的笑容,“歡迎光臨,小姐想要點兒什麽?”
“要一杯奶茶。”我掃了一眼空蕩蕩的甜品店,“呃,我記得上次來店裏還有個男孩子?”
“你說的是牙牙吧,”女孩子洗過手,一邊熟練地往舀杯裏添加各種作料一邊笑眯眯地說道:“送貨的車壞在半路上了,他過去取一趟貨,等下就回來。”
“他是老板?”
女孩子猶豫了一下,露出一個抱歉的表情,“他管着店子,至于別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點點頭,沒再問。
過了将近一刻鐘,一輛摩托車突突突的從街角開了過來,車上騎手帶着一頂半舊的安全帽,帽檐下一雙清亮的眼睛,正是我上次取文件時見過的那個眉目清秀的青年。他支好車子就招呼那女孩一起過來拿東西,顧不上瞄一眼店裏的客人。可奇怪的是,我就是覺得他看見我了。
我一邊小口小口地咬着奶茶中的珍珠粒,一邊留意那青年的動作。這青年身高腿長,肩臂的肌肉長得很結實,但是看他走路的動作卻覺得他并不像一個練過拳腳的人,下盤不夠穩。而且上次來這裏,他遞給我文件袋的時候我曾經注意過他的手,虎口、指腹部都沒有特別的繭子,很細嫩的樣子。
把幾個大包小包搬進後面的操作間,那個女孩子指着我這邊跟他說了幾句話。這個叫牙牙的青年轉過頭來看着我,眼睛裏沒有一絲一毫驚訝的神色。
“你好,”我沖他笑了笑,“又見面了。”
青年點點頭,走過來在我對面坐了下來,直截了當地問我,“那東西還在嗎?”
“什麽?”我不明白他問這話是什麽意思。
“就是你上次給我看的那件東西。”青年直視着我,眼神中有種莫名其妙的距離感。
我從領口拉出那個銀質的項鏈墜子,打開來,裏面靜靜躺着那塊質如石玉的藍色鱗片,盛午的陽光灑落在上面,鱗片反射出極其美麗的光澤,藍幽幽的,讓人一眼看去就會想起深邃迷人的海。上面那個簡單的圖案也仿佛帶着某種特殊的寓意,靜靜地旁觀着世事變幻。
“那就好。”青年點點頭,神色和緩了許多,“你來這裏有什麽事?”
我把裝着鱗片的項鏈墜收好,放回T恤裏。在這個過程中我一直在琢磨他和明弓之間到底是什麽關系。他只是明弓找來幫忙的一個普通人類?還是一個內行人,洞悉一切有關明弓這一族的秘密?
我低聲問道,“他現在在哪裏?”
名叫牙牙的青年神色一頓,“你找他有事?”
我點點頭。
牙牙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滴滴答答按了幾個號碼,然後遞到我的手邊,“你自己說吧。”
我被這青年的舉動驚了一下。原以為他怎麽也要推阻一下的,沒想到竟然是個如此幹脆的人。
鈴聲響過兩遍,那邊傳來一把熟悉的嗓音,“牙牙?”
我忽然覺得嗓子有點兒發幹,“是我,陳遙。”
電話的另一端,呼吸聲微妙的停頓了一下,“找我?”
我點點頭,“有些事想問你。就是……”
“等一下。”明弓似乎把手機拿遠了一些,我聽到嘩啦啦的水聲,然後是明弓氣急敗壞的叫喊聲,似乎在責備那倒水的人把什麽東西給倒出來了似的。除此之外就是一片嗡嗡嘤嘤的說話聲,其中夾雜着長短不一的吆喝,十分熱鬧。
“你來找我。”明弓大概訓夠了那個倒水的人,聲音裏的火氣都不見了,聽起來倒有幾分懶散的味道,“南郊劉公島,海鮮批發市場,三檔十六號位。”
說完這句話,那邊就幹幹脆脆挂了電話。我雖然覺得他那句話說的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他不想在電話裏談事情的态度我還是立刻就心領神會了。想想也是,聶行的失蹤跟莫琳脫不開關系,莫琳又牽扯着捷康的那些人,這事兒背後的問題只怕不小,電話裏三言兩語的也确實說不清。
我把電話還給牙牙,也許是看我的表情有所松動,牙牙的表情也溫和了許多,“事情解決了?”
我搖搖頭,“他約了我見面細談。”
牙牙眼中掠過驚訝的神色,“你和明哥很熟?”
我反問他,“你和明弓很熟?”
牙牙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我們是親戚。”
親戚的話,就是說他和明弓,包括那個漂亮的女孩海倫、她的弟弟阿尋都是一族的人吧。我心裏多少有些好奇,不過時間和場合都不允許我耗在這裏繼續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了。臨出門之前,我沒忍住,又問了一個不着調的問題,“你的名字,就叫牙牙?”
牙牙微笑了起來,“其實是叫狼牙。”
“為什麽?”我感覺他們的名字都很奇怪,比如明弓,比如狼牙,再比如捷康裏聽到的那個男人的名字:岩。好像他們都信手拈來一種物品作為自己的名字似的。女人的名字要正常一些,比如海倫,再比如莫琳。
牙牙不好意思似的撓了撓頭,“以後有機會再告訴你吧。”
魚檔
從島城到劉公島打一個來回,如果再加上逛街購物的時間,差不多需要一整天。我從牙牙的甜品店出來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了,這個時候趕去劉公島的話,晚上怎麽回來将是一個最大的問題。但是更大的問題是,過了今天,我再想請假就只能等到下個月,或者請今年的年假了。
這是最讓我頭疼的問題。行動隊是紀律部隊,沒那麽多休閑娛樂的時間。而且如果沒有按時歸隊的話,後果會很嚴重。
我站在步行街的街口鬥争了幾秒鐘,一咬牙,打了輛車直奔巴士站。不能按時歸隊固然要掉層皮,但是讓我憋着勁兒等一個月,我更受不了。一個月啊,三十天,誰知道這麽長的時間裏,聶行身上會發生什麽變化?再說以明弓那樣漂泊不定的個性來推測,一個月之後誰還知道他在哪裏?
擠上去劉公島的中巴,沿着海邊的公路一路前進,到達海鮮市場的時候,正好是下午兩點半。
劉公島最早是一個漁村,村裏人幾乎家家有船,是以海鮮貿易的傳統由來已久。很多來島城旅游的人都要到這裏見識見識半島地區最大的海鮮市場,順便品嘗品嘗新鮮的海産品。我以前也來過幾次,還記得東街有家魚檔做的鮮爆鱿魚十分美味。不過,今天看樣子是沒有時間去過過嘴瘾了。
過了一早一晚的高峰期,市場上的人并不多,一些攤主躺在魚檔後面的躺椅上午睡,還有一些湊在一起打撲克,有主顧來了才丢下滿手的紙牌跑回去招呼客人。我沿着攤檔之間的空隙尋找明弓說過的那個號碼。三檔十六號魚檔的位置并不顯眼,同樣幾個盛着水的大盆,裏面泡着一些螃蟹、魚蝦之類的海貨,兩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彎着腰收拾攤檔下面的東西。其中一個皮膚略黑的男人正把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打電話,略長的劉海下面長着一張讨喜的娃娃臉。另外的一個,則在我的視線剛剛落在他身上的時候擡起了頭,微微眯起眼,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來。
不知怎麽,看到他,我心裏忽然生出幾分詭異的局促。
明弓像其他魚檔的攤主一樣穿着長筒的膠鞋,脖子上挂着黑色的膠皮圍裙,圍裙上還沾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污漬,一點兒也不像初次見面時那副衣飾考究的模樣。
這個人,似乎每一次看到他,都會發現他在不停地颠覆自己留給別人的印象。
隔着魚檔,我和他莫名其妙地對視了片刻,好像都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似的。直到他旁邊的娃娃臉打完了電話,一擡頭看見了我,笑着招呼起來,“嗨,美女,想買點兒什麽?”
不等我做出什麽反應,明弓就沖着他擺了擺手,轉頭問我,“喜歡吃什麽?”
旁邊的娃娃臉流露出驚詫的表情。這讓我有點兒不好意思,我低下頭看着擺放在我們之間的那幾個大盆,“扇貝吧。”
明弓拿起一個黑膠袋,撈了些扇貝放進去,又問:“今天的蝦也挺新鮮,是剛送來的。”
“嗯。”我看着他又撈了些蝦放進另一個袋子裏,心裏琢磨他這是要送給我?
“螃蟹呢?”明弓伸出兩根手指撥拉了一下大盆裏的海蟹。
“螃蟹就算了。”我連忙擺手。小的時候覺得吃螃蟹很麻煩,長大之後住校,除了放假回家,很少有機會吃海鮮;後來進了行動隊,被送去海島生存訓練,覺得螃蟹這東西熱量低,吃起來又費勁,有功夫擺弄它還不如摸些貝類果腹。
明弓解下身上的膠皮圍裙,又脫下腳上的長靴換了雙拖鞋,提着那兩個塑料袋沖我招了招手,“走吧,我請你吃飯。”
我有點兒驚訝,他怎麽知道我還沒有吃飯呢?
“很好猜。”明弓頗有些自得地揚了揚下巴,“我這裏有你需要的信息,你肯定第一時間往這裏趕啊。”
是了,信息。從看見他算起,直到此刻我才想起自己會出現在這裏的目的。
“走吧,”明弓沖我比劃了一下手裏的膠袋,“我請你吃海鮮。一邊吃一邊談。我也沒吃飯呢。”
我想我大概真的是一個不會說話的人吧。他這樣一說,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只能一聲不吭地跟着他往外走。身後傳來娃娃臉的一聲口哨,“才幾句話就把個MM帶走了啊,明哥威武。”
我的臉驀的一熱。走在我前面的明弓卻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我有事不回來了,自己收攤。有事給我打電話。”
娃娃臉在我們身後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語聲帶笑地說:“知道啦,你盡管忙去吧,有事的話明天也不用來了。”
明弓笑罵了一句什麽,帶着我穿過市場側面的一扇小門。門外一條窄窄的街道,街邊停着一些電動摩托、三輪車之類的簡易交通工具,一看就是給市場裏的魚檔送貨用的。和市場裏潮濕的腥味不同,這裏彌漫的是一種在陽光下漚臭了的魚腥味,嗆得人難以呼吸。街道對面是一片生活區,房子看起來都很舊了,不過小區裏種了很多樹,看起來環境不錯。
“你住這裏?”進了小區,嗆人的魚腥味終于聞不到了,我輕輕舒了口氣,開始沒話找話地試圖緩解一下我和他之間那種莫名的古怪氣氛。
“房租很便宜。”明弓似乎笑了笑,語氣聽起來很輕快,“而且這裏游客多,一天到晚都是生面孔。”
“還在躲捷康那些人?”
明弓回過身,豎起一根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那些人叫做……夜族人。”
我無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他微微眯起眼睛的樣子,恍然間和我剛剛認識他時那張邪氣的面孔重疊了起來。隐沒于淡然神色之下的棱角在這一瞬間掠過眉梢,呼應着眼底刀鋒一般冰冷的神色,似曾相識。
這是明弓留給我的第一個印象。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印象中的他就是這個樣子。但是這一刻,我卻希望這只是午後近乎直射的陽光令我眼花而産生的錯覺。有些東西,稍稍靠近便能夠看得一清二楚,而我,卻失去了再上前一步的勇氣。
“那你呢?”我下意識地想把話題轉移開來,“你和牙牙、海倫他們,又叫做什麽族?”
“我?”明弓的臉上浮現出一個意味不明的淺笑,長長的睫毛垂下來,栅欄一般,密密實實地擋住了眼底複雜的神色,“我只是一個流浪者,跟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是同族。你忘記了嗎,我從很小的時候起就不再是哪一族的成員了。”
我當然記得。只是這個問題不容人去深想。想的深了,會覺得……心疼。也許生活在海裏的他可以自己抓魚或者找海藻來吃,也不需要一片可以躲避惡劣天氣的屋檐,但我還是無法想象一個幼崽,一個被抛棄的幼崽孤零零地游蕩在大海裏是怎樣的情形……
我想起大二的時候曾在食堂後面的草叢裏看到過兩只争食的野貓。敗下陣來的那只小灰貓被抓傷了,自己縮在灌木下面耷拉着腦袋舔爪子。看到有人走近,金黃色的大眼睛瞪得滾圓,警覺裏帶着點兒不易察覺的驚恐。不過,不等我下定決心是否把它帶回宿舍,它就鑽進樹叢裏消失了。
我知道明弓絕對不是小灰貓那般純良無害的物種,他會打架、會蜇人而且心狠手辣,但是這一刻,走在他的身後,看着他像個下了班的普通職員似的提着兩個膠袋往家走,這雙湛藍色的眼睛還是不受控制的和我記憶裏那雙單純的貓眼重合在一起,幾乎讓我生出一種單純的錯覺來。
我忽然覺得對于明弓的定位至此為止已經完全混亂了。我不知道應該把他看做是任務中的一個嫌犯?強大的對手?還是被人圍剿的救助目标?
他不是敵人,不是朋友,不是熟人,甚至不是……同類。
可我卻在分開的時候憧憬着再次的相遇,在相遇的時候懷揣着莫名的隐痛感傷着他的身世。而當我試圖分析自己想要保護他的沖動到底因何而來時,才發現萬千思緒早已攪成混沌的一團,紛亂如麻。
幫忙
“進來吧。”明弓推開房門,順手把手裏的鑰匙扔在一旁的鞋櫃上。
一樓的房子,兩室一廳,七十多平的面積,結構和朝向都還不錯。房間裏的家具擺設新舊對比鮮明,木質桌椅和格子圖案的布藝沙發看上去都很有年頭了,應該是連房子一起出租的。一些零碎東西,比如深藍色的紗質窗簾、餐桌上印着小魚圖案的馬克杯、玄關處繡着海星的地墊,我猜都是搬進來之後他自己置辦的。
也許是自己住的緣故,很多東西都亂糟糟的。茶幾上堆着一疊一疊的報紙、空飲料瓶、沙發扶手上搭着幾件T恤,不知是洗了沒收起來還是幹脆就沒來得及洗。餐桌上還扔着兩個空了的魚片包裝袋。
“你随意吧。”明弓一邊拎着袋子往廚房走,一邊漫不經心地沖着客廳擺了擺手,“看看報紙或者看看電視,等下就吃飯。”
廚房的門開着,站在客廳裏可以看到深藍色的櫥櫃,很幹淨,不太像有人開夥的樣子。我甚至有點兒懷疑除了幹魚片,他到底吃不吃其他的東西?
“用幫忙嗎?”我客氣完了之後就有點兒不好意思,這個問題也許會讓他覺得我這個客人對他的廚藝很沒有信心吧?雖然事實也确實如此。
“沒什麽需要幫忙的。”明弓站在廚房門口想了想,“你休息一下吧。茶幾下面有水和飲料,自己拿。”
我把他的幾件衣服撥開,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茶幾下面除了飲料和瓶裝水之外,還堆着一些鱿魚絲、烤魚片之類的袋裝食品,沙發旁邊的垃圾桶裏除了魚片的包裝袋之外還有一堆幹果的果殼和糖紙。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不出他那樣的人,竟然會喜歡吃零食。
廚房裏傳來鍋碗瓢盆相互碰撞的聲音,水龍頭打開,嘩嘩的水聲響起,然後是貝類的硬殼相互摩擦的聲音。我起身走到廚房門口,明弓正往一只煮鍋裏加水,水槽旁邊的不鏽鋼盆裏,青色的蝦在裏面蹦來跳去。
“有什麽要問?”明弓頭也不回地問我,“是關于夜族人?”
“他們在聶行身上做的試驗……”我遲疑了一下,“這個能說嗎?”
明弓側過頭瞥了我一眼,很敏銳地抓住了我想要問的重點,“聶行怎麽了?”
“被人帶走了。”我想起聶行指尖上那一點柔靡的粉色和他在提到那個名字時略顯迷離的神色,心裏有種說不出的不安,“我懷疑是莫琳。”
明弓把蝦放進煮鍋裏,神色不動地反問我,“為什麽懷疑她?”
“确實是她,對吧?”他這麽一問,我覺得心裏的疑問反而被坐實了。
明弓壓好鍋蓋,雙手撐在竈臺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這麽說吧,發生在聶行身上的一些有趣的現象,是夜族人急于了解的。”
他這種漫不經心的腔調讓我立刻惱火起來,“這不就是他們造成的?!”
明弓看着我,目光裏漫不經心的笑意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的神色,“他們事先并不能準确預測到所有可能會發生的變異。明白麽?”
從島上遇見莫琳,我就一直在疑惑他們尋找聶行的用意。明弓說的這些,我不是沒想過,可是現在親耳聽到,心裏還是覺得格外難過。
“你跟捷康的關系,算是徹底掰了吧?”我特意找他就是因為他了解捷康……哦,現在應該叫夜族人。雖然還說不到利用這麽嚴重,但是被他這樣看着,我心裏還是覺得有些愧疚,“如果你覺得有什麽不方便說,也可以不說的。”
明弓垂下眼睑,很突然地笑了起來。
“怎麽……”我覺得他應該生氣的,但他這麽一笑,反而搞得我有點兒摸不着頭腦。
明弓搖了搖頭,“我覺得你這個人挺有意思。”
“什麽意思?”我自己心虛,怎麽聽都覺得他話裏有話。
“你來找我,不就是因為我了解情況嗎?”明弓側着頭,略長的發絲垂下來,擋住了半邊眉毛,也許是這幾縷在風中晃來晃去的發絲,也許是因為眉眼之間帶着笑,他看上去要比以往的樣子柔和的多,“你不用覺得連累我,或者利用了我,你只當這是一單明碼标價的買賣好了。” “那……”我咬了咬嘴唇,“你有什麽條件?”
明弓微微仰起頭想了想,“暫時想不出來。先欠着好了。”
這話……怎麽有點兒耳熟?
“啊,對了。”明弓像是剛想起什麽似的叫了起來,“說到明碼标價,你好像還欠着我一個要求吧?”
我還在猜他會不會忘了呢……
他的眼神裏帶着幾分促狹的味道,“欠多了,只怕到時候不好還吧?”
“有什麽大不了?你只管放馬過來就是了。”我嘴硬心虛的沖着他撂狠話。不管他這是在開解我還是在使激将法詐我,我都不想深究。也許潛意識裏覺得就算是欠着人情債也比全無瓜葛要好一些吧。
“這個問題留着以後再說。”明弓擺了擺手,“你旁邊那個櫃子拉開,取兩副碗筷出來,咱們先吃飯。”
一盤白水煮蝦,一盤蒜蓉烤扇貝,一盤涼拌海帶絲,還有……兩碗方便面。經典口味,□□紅燒牛肉面。
“我以為你會比較愛吃鮮蝦魚板面。”我拿筷子挑起兩根面條看了看,火候稍稍有些過了。不過,我已經餓了大半天,也沒什麽可講究的。
“是不是藍色包裝袋的?”明弓歪着頭想了想,“我好像也買了……”
“你覺得哪種好吃?”我順口問他,“藍色的?”
明弓咬着筷子很認真地想了想,“其實都差不太多。我想,既然叫方便面,主要是因為吃起來比較方便吧。”
我有點兒想笑,這非人類總結的還真到位。
我餓了大半天,自然不會跟他客氣。就着涼菜三口兩口先吃完了那碗面,剛拿起一個扇貝,就聽明弓低聲問我,“陳遙,有個問題你想過沒有?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