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3)

果你能找到聶行的話……接下來又該怎麽辦?”

我心裏微微一動。他肯這麽問,那就是有把握能找到聶行了,至于他說的這個問題……

“沒想過,對吧。”明弓笑了笑,夾起一只蝦放進我面前的碟子裏,“那你想沒想過,他現在這種情形,最好的選擇就是留在夜族人那裏呢?”

我的手一抖,剛拿起的蝦又掉回了碟子裏,“什麽意思?”

明弓放下筷子,表情很正經地看着我,一字一頓地說:“解鈴還須系鈴人,陳遙。你應該想到,這是一個試圖将你的同類轉變成我的同類的試驗。而眼下,除了他們自己,誰也拿這個半成品沒法子。因為除了他們,沒有人再做類似的試驗。”

我被“半成品”這個詭異的字眼刺痛了。但不可否認,他說的有一定的道理。

“你不能接受的,只是他活着,卻喪失了作為人類的尊嚴。”明弓抿着嘴唇嚴肅地看着我,在這種刻意板起來的表情的襯托之下,他那雙深藍色的剔透的眼瞳慢慢的變成了更加深濃的墨藍色,接近于黑色,卻明亮得不可思議。

“陳遙,你這個人太……”他斟酌了片刻,緩緩說道:“太驕傲。”

我直愣愣地看着他,心裏卻在掂掇這個非人類對漢語的運用到底掌握到了怎樣的程度。他所說的驕傲,是我們平常所理解的那兩個字嗎?

見我躊躇,明弓又說:“要不我們來換一種說法。如果聶行本人在充分了解了這些情況之後,主動選擇和夜族人在一起,你還會不會對這件事這般耿耿于懷?”

“我……不知道。”這一霎間,我心底的焦躁确實有了一絲動搖。許許多多的面孔在我的腦海裏重疊起來:孟岩提醒我最近請假太多時嚴肅的樣子、聶行說讓我別管他的時候疲憊又憔悴的樣子、莫琳眼中兇悍的神氣、捷康地下層那些妖嬈的紅男綠女……如果聶行真的做出了這樣的選擇,我又該怎麽辦?

我撥拉着碟子裏的貝殼,一些想法在腦子裏飄來飄去,最初的想法終究占據了上風。我擡起頭直視着對面的男人,用我自認為最嚴肅的态度對他說:“如果他自己選擇跟夜族人在一起,我不會多做幹涉。但前提是他沒有危險,并且所做的選擇出自他的本意。”

這一次,明弓看了我很長時間。直白注視的目光,幾乎沒有表情。就好像我的這番話引發了他的某個回憶,令他在這一瞬間所有的思維呈現放空的狀态。

“明弓?”

明弓長長的睫毛抖了抖,像回過神來似的重新看着我,“什麽?”

“沒什麽。”我有點洩氣。他這種人什麽心思都藏在心裏,跟他說話,話裏話外的意思除了靠聽,還得靠猜,理解起來原本就比一般人麻煩得多。何況我有點兒拿不準他是真走神了?還是故意想把話題岔開?再聯系他剛才說的那番話,他這是打算幫忙還是在不打算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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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多想,”明弓像是看出了我的想法,把裝着扇貝的碟子朝我面前推了推,“吃東西吧。這事兒我會想辦法的。”

這是肯幫忙了?我心裏像有塊石頭落了地,整個人都不由得松了口氣,“謝謝你。”

明弓抿着嘴唇笑了笑,“難得看見你這麽客氣啊,陳遙。”

“要謝的。而且……”我看着他臉上堪稱明朗的神色,微微猶豫了一下,“你告訴我怎麽尋找他的下落就行,剩下的事情我來做。”

“你自己?”明弓似乎有些驚訝。

我點點頭。他和夜族人之間還一堆麻煩撕扯不清呢,再把他卷進去,我欠的人情就更沒法還了。再說,聶行只是我的朋友,與他又有什麽關系?

“你在替我擔心?”明弓笑了笑,表情居然是有些愉悅的,“問題是,你擔心也沒有用。那個地方,你自己去不了。”

“什麽意思?”

“因為那裏是大海的最深處,人類無法到達的地方。”

連累

沉默下來就會發現,明弓這兩道菜做的幾乎談不上廚藝。不但調味料都放的很淡,而且嚼在嘴裏感覺半生半熟的。我一直覺得這種火候的海鮮腥味最重,不過看他的樣子倒是很喜歡。好在他拿回來的東西夠新鮮,怎麽做味道都不會太奇怪。

方便面已經吃完了,但是那種調料包特有的油膩膩的味道反而固執地留在了空氣裏,讓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坐在學生宿舍裏的錯覺來。仿佛安谧的午後,錯過了食堂飯點的兩個人,不得已只能拿着垃圾食品來哄弄肚子。

這種被驟然拉近的單純而又美好的記憶,讓我面前的這個人都仿佛變得單純了起來。我從來沒想過,單純這樣的字眼也可以用在這個人的身上。但是此時此刻,窗外是明媚的五月的晴天,暖暖的風裏夾雜着海邊特有的淡淡的腥味,面前的男人穿着普普通通的短褲T恤,烏黑的發絲垂在額頭上,光滑又柔順,眉眼的棱角都顯得比以往要柔和。像校園裏擦身而過的普通學生,眼神澄淨,笑容明朗。

到目前為止,我對他唯一的了解就是:每一次看到他,他都會給我一個完全不同的印象。

我的好奇心已經被勾了起來,但同時理智又在提醒我,對于面前這個人,對于他身後的背景,好奇心是多麽要不得的一件事。

“你不吃了?是不喜歡?”明弓用修長的手指撕扯着水煮蝦的蝦頭,一邊擡起頭看了看我,“還是……有什麽要問?”

背着光的時候,他的眼瞳顏色要深一些,看人的神色專注而安靜,好像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即将出口的問題上。

“我想知道……”我深深吸了口氣,“你為什麽會同意幫我?”如果他直截了當地告訴我,聶行他們去的地方我根本無法到達,對我來說也是一個交代了。畢竟我們之間的交情遠遠沒到兩肋插刀的程度。

明弓抿着嘴笑了笑,“我想,我大概有點兒羨慕聶行吧。”

“羨慕?”

“我說過,你是一個很好的朋友。”

“就因為這個?”

“我只是覺得,如果換了是我陷在某種困境裏,我也會希望有像你這樣的朋友來救我。”明弓的睫毛垂下來,擋住了眼底湧動的複雜神色,“不畏懼危險,甚至不在意自己是否安全,只因為我是你的朋友。”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頭掠過一絲莫名的悸動。

明弓微垂着眼睑,無聲地笑了一下,“我和夜族人的關系鬧得越來越僵,你還記得上次莫琳把你帶到那個島上的事兒嗎?是我通過牙牙挑動月族人攔住了阿岩。”

我回想起那時海面上激烈翻湧的浪花,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夾雜在黑色魚尾之間的那些藍色,應該是屬于狼牙這一族的。

“我和牙牙很小就認識。只不過他一直跟随另外一個長老學習,不像我……”明弓咬了咬牙,臉頰上的肌肉鼓了起來,又飛快地平複下去,“但是我不能跟牙牙走得太近。我和夜族人之間的事,必須自己去解決。”

“你是打算把自己送上門去嗎?”他的話讓我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找夜歌?”

明弓搖了搖頭,“我算是夜老大的養子,他不會真把我怎麽樣。只不過他手底下的人沒那麽好說話罷了。”

“對不起。”我還是連累他了吧。看他的本意,巴不得離夜族人越遠越好。

“你不用想那麽多,你的事對我來說未嘗不是一個合适的契機。”明弓的笑容裏多少帶着幾分自嘲的味道,“我總不能為了躲着他們就一直藏在這個市場裏賣魚。”

“會有……危險嗎?”

“暫時還不好說。” 明弓想了想,又笑了起來,“事情還沒發生,咱們也用不着吓唬自己。不過,這一趟下來怎麽也得十天半個月的,你走得開嗎?”

我點頭。這個我已經想過了,我還有二十天的年假,按他說的時間來算,應該是夠了。不過這會兒提起這個,讓我很抓狂的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天啊,我天黑之前必須歸隊!”

“天黑之前?”明弓愣了一下,“今天?”

我點頭。離開牙牙的飲品店的時候就已經不早了,剛才又一門心思地跟他套話……我看看時間,這還來得及嗎?

明弓想了想,拿起手機撥了個號碼,“喂,你在哪裏?”

電話那邊隐約傳來一個男孩子的聲音。

明弓又說:“車借我。”

話筒另一邊的男孩不知說了什麽,明弓笑了起來,然後說:“越快越好。”

挂了電話,明弓沖着我做了個手勢,“走,我送你。”

“可是……”我看看堆在他碟子裏的食物,他似乎還沒有吃完的樣子。

“回來再收拾好了。”他掃了一眼桌面,不怎麽在意地說:“反正我還要回來的。”

我跟着他出了門,沿着來時的路回到了市場旁邊的那條窄街,順着它一直走到街口,已經有一輛半舊的路虎等在那裏了。看見我們出來,駕駛座上跳下來一個留着平頭的青年,笑嘻嘻地沖着明弓吹了聲口哨,“不是我小看你,明哥,你有駕照麽?”

明弓斜了他一眼,“駕照是什麽?能吃嗎?”

“你牛。”青年大笑,“可別讓人給扣了啊。”

明弓很不耐煩地撇了撇嘴,“該幹嘛幹嘛去。”

青年上下打量着我,臉上仍是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明哥,別怪我沒提醒你,現在可查的嚴啊。”

不知道明弓是不是真有駕照這種東西,不過這青年說話的态度倒也一派純然的關心,并不讓人覺得讨厭。看樣子,和魚檔那個娃娃臉一樣,都是跟他相熟的人。

“沒事,我有。”我沖那青年笑了笑。行動隊的證件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享受特別待遇的,一般的交警都不會攔。

“ 明哥眼光不錯,這個妹子很正點啊。” 青年又笑了起來,沖着我擺了擺手,“嗨,美女,我是李哲。”

“快滾。”明弓拉開車門,一邊推着我上了副駕駛座一邊對他說:“魚檔那邊只有小季一個人,沒事過去搭把手。”

李哲擺擺手,笑嘻嘻地走了。

明弓發動車子,轉頭看着我說:“李哲說話就這樣,沒什麽惡意的。”

“聽得出來。沒事。”沒想到他會這樣特意解釋,不過看樣子不論那個娃娃臉還是剛才的李哲,應該都是人類。

“你跟他們很熟啊?”

明弓點點頭,“他們倆都是藝術學院分院的學生。小季家裏條件不好,一直給人打工。李哲跟他是哥兒們,但是不好直接幫忙,小季也不會接受的。就這樣,拉上我,三個人開了個魚檔,他們沒課的時候就過來幫忙,生意還不錯。”

他這樣的人會和人合夥開魚檔,讓我覺得萬分不可思議,“你怎麽認識他們的?”

“租房的時候趕巧了,他們就住我對門。”明弓笑了笑,眼中流露出溫和的神色,“兩個孩子都挺不錯的。”

“你是……為了刻意躲避夜族人?”

明弓愣了一下,頗有些自嘲地笑了起來,“我以為你會覺得我在幫助別人。”

我是願意那樣想沒錯。但是,他和夜族人之間的麻煩我多少知道一些,聯系在一起去想,就很難覺得他是單純在做好事了。何況在潛意識裏,我也不認為他會是一個熱心的人,會對另外一個族類的生活抱有這麽大的好奇心。

“和他們在一起很有趣,而且魚檔那種鬧哄哄的地方,确實很适合藏身。”明弓娴熟地打着方向盤,将車子拐上了國道。

“如果我不來麻煩你……”

“那我也不會停留太久的。”明弓打斷了我的話,嘴角微微挑起,帶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我還要活很長時間,哪能一直躲着?”

這句話倒是氣勢不減,像我印象中那個冷面煞神。但是轉而想到當日海面上開了鍋似的激烈畫面,我心裏又有點兒不太踏實,畢竟那都是異類啊……

“別想那麽多了,”明弓拍了拍方向盤,“你們不是有句老話叫做:走一步看一步麽。”

“如果是我自己當然就沒什麽可說的。”我糾結的是,這樣做會連累了他。

“我跟夜族人之間的聯系沒那麽容易就徹底斷了。不是他們找到我,就是我反過去找他們,談不到被你連累。”

我似乎又欠了他一個人情。

如果欠的人情越多,和這個人的聯系就越是緊密,我倒寧願欠的更多一些。

年假

我靠在副駕駛座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睜開眼的時候,車子已經進了島城,剛駛過銀海路口的加油站,再往前走就要出島城了。

從南郊一路開車過來至少兩個小時,我居然就這麽睡了一路,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在哪裏都能放松下來的人,就算這幾天夜裏沒睡好也不應該這樣,而事實卻是我真的睡着了,而且還睡了兩個多小時。

我掃了一眼身旁沉默開車的男人,心裏稍稍有些郁悶。

“還得有一個多小時呢,困的話,你再睡一會兒。”明弓頭也不回地說:“座位後面有水,渴了自己拿。”

喝了幾口水,感覺自己精神多了,正想問問明弓要不要跟我換個手,就見車子向右一拐,下一秒,只覺眼前驀然一亮,一片天水相接的壯美畫面撲面而來,平白讓人生出一種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似的錯覺。

明弓喃喃念道:“濱海路。”

我知道他看到的不是濱海路,而是再遠一些的地方,木質欄杆的後面那一片無垠的藍色。日已西斜,海面的顏色由明亮的藍色轉為柔和的灰藍。一片耀眼的霞光鋪撒在海面上,映着天邊蒸騰的火燒雲,亮麗如火。

令人窒息的壯美。

車子毫無預兆地在路邊停了下來。我側過頭看着他,他只是眯着眼睛看着遠處的海,墨藍色的眼瞳裏跳躍着暖色的霞光,沉默注視的神情裏幾乎帶着虔誠的味道,直白而單純,像一個青春期迷茫的小男生。

我猜他是想家了。

人魚的家……不知是什麽樣子?也許是海底的岩洞,也許像珊瑚礁的縫隙,一家一戶住在一起,或者幹脆就是一個族群生活在一起?我想象不出另外的一個世界是什麽樣子。本來我也不是一個很有想象力的人,甚至連童話故事也沒看過幾本。

像剛才停車那麽突然的,車子又開了起來,繞過路口的小型雕塑,沿着濱海東路駛向東城山的方向。駐地就在東城山的山溝裏,這個不是什麽秘密,但他竟然也知道,這讓我有些懷疑那些夜族人究竟從聶行的嘴裏套了多少話出來。

一想到聶行,我又想到了即将來臨的出行,該做些什麽準備呢?

“我那把刀還在嗎?”我轉過頭緊盯着明弓,“棧橋上那次,你從我這裏拿走的那把阿拉斯加捕鯨叉?”

“刀?”明弓像是愣了一下,“什麽刀?尋少拿走了吧?”

“胡扯!”我幾乎被他的話氣樂了,沒想到這人還有讓別人背黑鍋的愛好,“我早就問過尋少了。”

“是嗎?”明弓緊盯着前方的路面,神色不動地反問我,“他真沒拿?”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阿尋鬼靈精的樣子。那只小狐貍确實不是個省油的燈,不過我直覺他在這件事上沒有晃點我。

明弓斜了我一眼,眼中略帶笑意。

“算了,你喜歡就留着好了。”

明弓這副淡定的神情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了。不過,這一次他幫了我這麽大的忙,我也不好再跟他計較。橫豎不過是一把刀,再寶貝也不會重過人命去。既然他不想還,那就由着好了。

明弓沒說話,嘴角卻抿了起來,在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上形成了一個微笑的表情。

“停這裏吧。”我指了指山腳下的小廣場,“我自己上去。”

“這裏?”明弓停好車,推開車門走了下來,微微仰起頭眺望着掩映在綠蔭中的東城山,“好像還很遠啊。”

“沒事。”我下了車,沖他擺了擺手,“謝謝了。”

“請好假給我打電話。” 明弓把雙手□□長褲的口袋裏,懶懶散散地靠在了車門上。

“知道了。”

我順着山路往上走,拐彎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明弓還保持着先前的姿勢,微微仰着頭,不知在看什麽。從我這個角度望下去,車和人都仿佛被縮小,周圍是空無一人的小廣場,再遠一點兒的地方,隔着公路邊的綠化帶,一望無際的大海已經籠罩在了薄薄的霧氣裏,變成了一團混沌不明的藍灰色。

這是我看熟了的景色,卻因為有那個人站在那裏的緣故,頭一次讓我感覺到了空曠。

我轉過身繼續往前走,夜色漸漸籠罩了安靜的東城山。耳畔除了輕淺的蟲鳴就只有自己的腳步聲,一下疊着一下,單調而規律,仿佛設定好的鐘擺。即使不去特意關注,我也知道自己邁出的每一步都有特定的尺寸,甚至間距都不會有太大的出入。就像我那經過了精确規劃的人生軌跡。

可是,那規劃好的、本該一步一步按既定順序走下去的人生軌跡,不知怎麽就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偏差。于是,生活中驟然間多出了一些我無法掌控的東西,讓我感覺新奇的同時油本能地感覺危險,想要躲開的同時卻又被吸引。

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出了很遠。

我把假條交給孟岩的時候,心裏多少有點兒忐忑。

我已經連着兩年沒有請過年假了,前年被派去境外受訓,去年年底的時候正巧在中蒙邊境出任務。孟岩應該不會駁回我的休假申請。讓我不安的是,孟岩十有八九會猜到我的休假申請跟休假這兩個字完全不沾邊。

“想休假?”孟岩的指頭在桌面得得得地敲着,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是。”

孟岩擡起頭飛快地掃了我一眼,目光中不是懷疑,而是一種無法宣之于口的篤定。他和我對這份申請都心知肚明,正因如此,他才會覺得為難。

孟岩的目光又落在我的申請表上,眉頭緊緊皺了起來,“确定?”

“确定。”

孟岩向後一靠,輕輕嘆了口氣,“我覺得你走的有點兒遠。”

“私事而已。隊長。”我想他理解我話裏的意思。如果我只是請假去照看自己的朋友,那事件的性質應該會不一樣了。

孟岩沉着臉,手指在桌面上不停地敲着,一下一下的。沉默良久,孟岩把兩只手握成一個拳頭,身體微微前傾,做出一副懇切的表情。

“陳遙,我想你恐怕不知道,咱們行動隊在路将軍組建的最初,得到了安全部将近一半部門的反對。為什麽?因為咱們是挂在第九局名下,而不是反恐局。你告訴我第九局的主要職責是什麽?我想你應該還沒忘。”

我知道他又在繞圈子,卻也只能順着他的話題往下說:“第九局,對內保防偵查局。主管涉外單位防諜,監控境內反動組織及外國機構。”

孟岩又問我,“那你知道為什麽捷康的案子會交到行動隊?”

“捷康有涉外背景。”

孟岩做了個不置可否的手勢,“這兩年我們和公安部反恐事務科的合作比較多,也配合公安部的行動參加了一些實戰。但是這并不表示咱們的工作重心發生了偏移。明白麽?”

“不明白。”

孟岩很認真地看了看我,像是在掂掇我這句回答的真實性。然後他點了點頭,“這麽說吧,第九局隸屬安全部。而安全部歸根到底是一個情報機構。”

我有點兒明白他的意思了。

“報告交上去,咱們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上面自有其他部門繼續跟進。需要動手的任務會委派武警、公安或者其他對外公開的兄弟單位去做。”孟岩語重心長,“陳遙,我們面對每一個任務的時候都是有一定權限的。不主動越界,是和其他部門和平相處的底線。”

“所以我才請年假啊。”我想我已經理解了他長篇大論的用意。

孟岩嘆了口氣,“能不請麽?”

“不能。”我說完又補充了一句,“抱歉,隊長。”

大概沒料到聽完他的長篇大論,我居然還是這麽的……固執己見。孟岩的表情明顯的糾結了起來,“我再提醒你一次,陳遙。在一次行動當中,其他成員會為了最優先保護目标而犧牲自己,這是我們都必須遵守的規則。做為被犧牲者,他只是職責所在。如果你碰巧是被保護的那一個,我想你也清楚,任務優先,這裏面沒有私人感情。”

我困難地回答說:“我明白。”

我明白聶行在捷康的行動不是為了私人感情。我堅持尋找聶行,也同樣不僅僅是因為私人感情。事實上,我一直認為尋找捷康非法實驗真相的任務并沒有完成,我和聶行,都還停留在那個任務裏。我執意尋找的,是一個真正的答案。如果不能找到這個最終的答案,我會覺得聶行被白白地犧牲了。

“我今年不會再請私假。”我向他保證,“而且我會毫發未傷地回來。”

孟岩和我對視片刻,心不甘情不願地在報告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謝謝隊長。”我看着他的簽名,暗中松了一口氣。

孟岩的臉色還有些陰沉,一邊擺擺手示意我出去一邊抱怨似的嘀咕了一句,“路将軍怎麽給我挑來這麽固執的隊員?”

我已經達到了目的,自然不會計較他的态度。一走出孟岩的辦公室我先摸出手機給明弓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年假已經請下來了。

電話的另一端,明弓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你做好準備,我過去接你。”

“需要做什麽準備?”

明弓沉默片刻,低聲說:“換洗衣服和趁手的武器。”

“就這些?”我有點驚訝,“現金?證件什麽的……”

“都不需要。”

“都不需要?”

“不需要。”明弓加重了語氣,“除了武器,我交給你的那片鱗片一定要帶。手機、手表可能定位的東西都不要帶。”

我遲疑了一下,“好。”

“兩個小時後,山下停車場,不見不散。”

“嗯,不見不散。”

綠色貝雷帽

我從衣帽櫃裏翻出一個旅行背包,塞了幾件換洗衣服進去,手機手表都留在了宿舍裏。明弓雖然說什麽也不用帶,但是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往側兜裏放了一些現金。

走出宿舍,我一眼就看見陳志遠、曾虎幾個人正圍着花壇叽叽喳喳地商議着什麽。他們身上還穿着訓練服,一個個灰頭土臉的,看樣子剛從訓練場回來還沒來得及回宿舍。看見我出來,陳志遠遠遠地招了招手,“片子,這邊。”

我不由得愣了一下。自從聶行出事,隊裏的氣氛就明顯壓抑了起來,即使是休息的時間,一群人混在一起也沒有那麽多的嘻嘻哈哈,我已經很久沒有聽見他們喊我片子了。這種事在以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我想,等聶行順利地融進了普通人的生活當中,我們的心情也許就能夠真正的平靜下來了吧。

我走過去,看見隊裏差不多一半的人都在這裏,一個個看着我的時候表情都怪怪的。

“怎麽了?”我有點兒納悶。以前隊裏也不是沒人休過假,每次有人要走,他們都大呼小叫地開菜單,要帶這個,帶那個的。從來也不見這麽嚴肅過。

“那啥,”曾虎揉了揉鼻子,“休假啦?”

“嗯。”我把背包甩在背上,笑着跟他們打趣,“想帶啥,都趕緊說。”

陳志遠拉着我在花壇邊上坐了下來,神神秘秘地問我,“你那把寶貝的不得了的阿拉斯加捕鯨叉是不是真的丢了?”

不在我手裏,也算是丢了吧。我點點頭,心裏又有點兒納悶,這事兒他們都知道,現在特意拿出來說又是什麽意思?

陳志遠拽了我一把,壓低了聲音說:“你記不記得何鵬那把綠色貝蕾帽?”

我再點頭。綠色貝雷帽官方部隊的叫法是亞伯拉罕,是美軍特殊部隊的佩刀。何鵬有一年被隊裏外派到歐洲一個訓練營去交流,在那裏和一位前美軍空降兵不打不相識,後來訓練結束,兩人交換禮物時何鵬得到了這把十分具有紀念意義的戰術生存刀。回來之後還跟我們顯擺過,是挺不錯的東西,何鵬自己也當做寶貝一樣。

陳志遠偷瞟一眼宿舍方向,壓低了聲音賊兮兮地說:“我給你順出來了。”

我瞪着眼睛看看他,再看看旁邊這幾個神情平靜得怎麽看都不太正常的隊友,“你沒事招惹他幹嘛?那東西何鵬寶貝的什麽似的……紀念品啊你懂不懂,回頭看他不剝了你的皮。”

陳志遠翻了個白眼,“這東西不用有個屁的價值,擺在那裏還不就是個物件?”

“那也是人家的紀念品。”我覺得背上有點兒要冒汗了。隊裏的人都知道何鵬脾氣不好,真要動起手來,陳志遠絕對不是他的對手。

“拿着吧。”陳志遠從懷裏摸出帶着刀鞘的戰術刀塞進我懷裏,“你這是休假,槍帶不出去。再沒個趁手的東西,怎麽能……”他學着曾虎的樣子揉了揉鼻子,長長嘆了口氣。

“都知道了?”我低下頭,拇指輕輕撫摸刀鞘表面粗糙的帆布,心裏已經明白了他們會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曾虎拍了拍我的肩膀,“你連年假都搬出來了,那應該是有明确的線索了。我們就不問什麽了,你自己當心。”

我點點頭。

“我剛被老孟拿茶杯砸出來,他說我們一個兩個的都不讓他省心。” 陳志遠灰溜溜地說:“還說我們都別想着再請假了。”

我心裏有點兒酸酸的,尤其當他們一個一個過來拍我的肩膀的時候——以前出任務也沒見他們這麽煽情過。走在最後面的人是何鵬,陳志遠一看見他,大叫一聲就竄到了花壇後面。何鵬斜了他一眼,從鼻孔裏哼了一聲。

我也有點兒讪讪的,剛把手裏的刀遞回去,就聽何鵬說:“要不是我放水,你們真以為就憑志遠那三腳貓的摸哨技術能拿到我的私藏?”

“歧視!”陳志遠開始跳腳,“你這是赤果果的歧視!”

何鵬不理他,轉過身來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們這回真幫不上啥忙,也就不說啥了,你自己當心吧。嗯,刀你拿着,就算暫時借給你的。”

“那我走了啊。”我點點頭,懶得再跟他客氣,上次從隊裏帶出去的那把戰術刀也折在捷康的實驗室裏了,現在手裏确實沒有什麽趁手的兵器。沖着他們擺了擺手,我轉身往外走。再不走我覺得自己都要沒出息地哭了。

何鵬在背後又說:“刀回不來都行,你也得安全回來。”

我背對着他們擺了擺手,“明白。”

走出一段之後,又聽曾虎扯着嗓子喊:“都平安回來!”

我知道他說的“都”不是指我和何鵬的匕首。但是現在,我什麽保證也給不了。明弓答應我的原話是:可以想辦法讓你見他。這個“見”到底是什麽程度的見,我還不知道。而最讓我猶豫的,還是聶行自己的态度。

如果我們有回來的機會,他會同意跟我走嗎?

山下的停車場空蕩蕩的,明弓還沒有來。

隔着一條公路,蔚藍色的海在白色的石質欄杆後面一直鋪展到了天邊,像一匹上好的綢緞,在燦爛的陽光下輕柔的起伏。細碎的浪花湧上岸,嘩啦嘩啦唱着歌又退了回去。湧起和後退的節奏都仿佛被刻意放慢,帶着昏昏欲睡的慵懶的味道。

這是夏日的午後經常會見到的景色,單調、靜谧。

我穿過馬路,把墨鏡拉下來擋住了半張臉,伏在石欄上靜靜地眺望這熟悉的景色。也許即将面對的是一場充滿危險的角逐,但是這一刻,想着那個即将來接我的男人,我的心頭卻一片平靜。

我忽然發覺眼前的海和它所孕育的那個神秘而又美麗的種族之間有着無法否認的相似之處:他們都有着令人贊嘆的外表,漂亮卻多變。然而這看似單純的表象之下卻隐藏着不可預知的危險和他們本性中最為暴戾的一面。那是人類的法律法規、道德準則都無法對他們進行約束的東西。

那是像謎一樣的存在,有多溫和就有多暴戾,有多誘人就有多危險。

而最可怕的,是明知他們的底細卻仍然被吸引。

遠處傳來的汽車發動機的聲音,漸行漸近。那輛我曾經見過的陸虎又一次出現在了公路的盡頭。車子開到近處我才注意到除了駕駛座上戴着墨鏡的明弓,後座上還有一個人,是那個眉目清秀的甜品店老板狼牙。

車子緊靠路邊停下來的時候,明弓沖着我微微點頭,牙牙卻搖下後窗,微笑着沖我擺了擺手,“你好,又見面了。”

“又見面了。”我沖他笑了笑,拉開車門坐進副駕駛位,“沒想到你也會來。”

牙牙笑着說:“明哥的忙當然要幫。再說我也好久沒回去過了。”

“回去哪裏?”

牙牙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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