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紫色
我想我是迷路了。
到達預想中的地方已經整整半天過去了,我仍然沒有找到那個所謂的入口。周圍一片碧藍的海水,波平如鏡,反射着正午熾烈的光線,晃得人頭暈眼花。而上一次在這裏見到的那一團濃霧卻連一絲影子都看不到。
我摩挲着手裏的藥盒,心裏隐隐約約的有些明白了尋海曾經說過的話:“這裏對人類來說是禁區。如果你只是一個人來這裏,你是不會找到這個入口的。”他的話我當時是不信的,現在仍然不信。然而事實是,我在這裏游蕩了很久了,卻無論如何找不到那個曾經的入口。
我記得明弓也曾說過,那裏對人類而言是禁區,單憑人類的力量是無法到達的。我一直把這些話當做是一種故弄玄虛的說法,但在此刻,我卻不得相信那都是真的。也許,只有讓自己變成另外一個種族,才有可能找到那個地方。
我打開了殷夫人給我的藥盒,看着并排放置在一起的兩支混合針劑,心裏最後的一絲猶豫也悄悄地溜走了。
我拿出藥盒裏的針劑迎着光看了看,其中一支藥瓶裏的藥液如同生理鹽水似的淨透,另外的一支玻璃瓶裏只有半瓶淡黃色的藥水,針劑的下面還有一個圓形的小藥盒,裏面盛着淡綠色的粘稠藥膏。沒有标注,看不出是什麽成分,只覺得清香撲鼻。
按照殷夫人的解釋,我先脫掉外衣,把藥膏均勻地塗抹在皮膚上,然後敲開裝着生理鹽水的藥瓶,拿出針筒吸入鹽水,再用它來融合另外的一支藥劑。看着針尖上随着空氣的推出而帶起的一滴晶瑩剔透的藥液,我驟然間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壓力。我閉上眼睛做了幾個深呼吸,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不得不承認我确實是害怕了。對于未知的東西,人總是抱有本能的畏懼。但是,我沒有別的選擇了。
針頭刺入皮膚的一瞬間,我的手不由自主的有些發抖。
針尖繼續推進,刺入靜脈,一絲詭異的灼燒感随着藥液一起緩緩注入了身體。針頭拔出的時候,我的手已經抖得快要握不住針筒了。真的很疼,就好像有一股岩漿正順着血管緩緩流過全身。
針筒從我手裏掉了下去,在腳下發出當的一聲響。
塗抹了藥膏的皮膚說傳來強烈的刺痛感,漸漸的和身體內部的灼痛融合在了一起。幾分鐘之後,越來越強烈的痛感開始朝着背部彙集。那是一種我無法形容的感覺,明明已經痛得難以呼吸,下一秒,又有一波新的浪潮叫嚣着拍打上來,将全身的疼痛都揉捏在一起,推上了一個新的高度。
盆骨的位置發出一陣骨折似的噼裏啪啦的輕響。腰部以下不知怎麽就變得麻木起來,沉甸甸的,再努力也使不出絲毫的力氣。我跌跌撞撞地抓住船舷,一頭紮進了海水裏。
沁涼的海水溫柔地包裹上來,痛感被緩解的同時,整個下半身都變得完全沒有知覺了。我小心地浮上來,摸索着拽住了船舷上垂下來的一根纜繩,将整個身體的重量都靠在了船舷上。船身輕搖,連帶着身體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它一起晃來晃去,晃得我意識昏沉。就在我猜測這個變異的過程是不是已經結束了的時候,痛感再次傳來。仿佛半空中有一柄重錘正應和着心跳的節奏一下一下地敲打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塊骨頭。
身體仿佛被寸寸碾碎,沒有一寸使得上力氣。就在這一片滅頂般的酷刑之上,又有一陣劇烈的疼痛閃電般襲來,順着脊椎一路竄至腳底。我的眼前倏地一黑,竟有種被天神的巨斧生生劈開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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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都不知道疼痛可以到達這樣的程度,讓人連叫都叫不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隐隐傳來一陣模糊的聲音。像夜風拂過,遠處的山崗上傳來陣陣松濤,又像是巨大的怪獸潛伏在暗處,只暴露了均勻綿長的呼吸。聲音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均勻起伏的呼嘯聲中還夾雜着水流汩汩的聲音和一些我不熟悉的生物發出的、似有似無的柔和的鳴叫。
我睜開眼,視線上方是一片澄淨的藍色海水。高處更遠一些的地方一團模糊的白光随着水波的晃動輕輕搖曳,海水的顏色便是由那個光圈開始一層一層地加深,由最上層輕淺的湖藍變成了我身邊略顯渾濁的灰藍色。
最初的感覺是涼爽,就好像暑熱的天氣在一眨眼之間便過度到了雲淡風輕的初秋時節。随即便覺得周圍有種說不出的空曠,就好像這個地方除了我之外再沒有其他的活物。
我小心地動了動身體,肩、腰部、腿都還殘留着一種濃重的麻痹感,但是先前那種折磨人的疼痛已經消失了大半。
我試着想坐起身來,手一動卻覺得手臂勾住了什麽。側過頭去看,原來是幾莖海草纏住了我的手腕。墨綠色的海草,纏繞着肉色的手臂,在昏蒙的光線裏透出一種接近黑白照片似的肅殺感覺。
這麽近的距離,足夠我看到自己手臂上突然間多出來的東西:接近于膚色的細鱗、凸起在手背上的纖細的骨管以及骨管盡頭寸餘長的彎刀似的指甲。類似的東西我曾經在明弓和狼牙的身上看到過,不同之處在于明弓和狼牙的指甲都是墨藍的顏色,而我的指甲和骨管則透着詭異的黑紫色。
我緩緩動了動手腕,心中的感覺既驚恐又新奇。翻開手掌,這應該還是我的那雙手,但看上去又有些微妙的不同了。手掌變窄,手指更長,看起來……更有力量。泛着紫光的長指甲可以自如地伸縮,這倒是一件十分方便的随身武器。
随着我坐起的動作,纏繞在臂間的海草飄起又落下,輕輕飄過我的指尖,然後……無聲無息的斷成兩截。我驚奇地看着這一切,随即便覺得滿意。不管變成什麽樣子,總得有自保能力才好,否則我這一番折騰又有什麽意義呢。
我的身體已經被一層鱗片所覆蓋,細密的鱗片摸上去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柔和的象牙色在腰部開始加深,過度成了一種模糊的灰紫色,再由紫灰色慢慢加深,變成一種飽滿的紫色。那是一種融合了深紅、玫紅等等諸多紅色元素的瑰麗的紫紅色,像成熟的玫瑰葡萄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本該是腿腳的地方已經收縮成了一條修長的魚尾,柔韌而有力,巨大的尾鳍随着海底的暗流輕輕擺動,光滑的質地如同一塊上好的絲綢。
我所看到的東西已經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我輕輕地撫摸着本該是一雙長腿的地方,被觸碰的肢體将觸感忠實地傳遞給了大腦。隔着一層鱗片,觸感依然和皮膚一樣鮮明。甚至因為有了這一層鱗片的緣故,比皮膚的感覺更加敏感。手掌貼在上面,能夠感覺到被鱗片包裹起來的肌肉充滿了力量。
新奇的感覺慢慢壓過了恐懼,我試着擺動尾巴在附近游動起來。身體仿佛變輕了,也更加敏捷。好像突然之間從一個沉重的殼裏掙脫了出來。一種莫名激蕩的感覺從心底噴薄而出,推動着我,像一個剛剛學會奔跑的孩子一樣飛快地向上方游去,又在礁石的上方靈活地轉了個身,向着海底俯沖下來。
前所未有的自由感覺漲滿心房,我眼中的世界突然之間變得不一樣了。
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這個全新的身體圍繞着這片礁石游動。礁石叢、粗粝的沙地、沒有游動的魚群、甚至沒有常見的海生植物。空空蕩蕩的一片海水,帶着某種似曾相識的死寂的味道,有一點兒像捷康附近的海域。
我繞着蘇醒時的那片沙地繞了兩圈,心中微微有些茫然。我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感應,變成了這個樣子,我依然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裏走。或者我應該浮到海面上去?也許這一次,我就能夠看到那片神秘的濃霧了。
從我的左前方傳來了一陣微妙的振動,就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在朝這個方向慢慢逼近。摸不清虛實的我只能先縮進黑黢黢的礁石叢把自己藏起來。
水波的振動變得越來越明顯,不多時,視線的盡頭就出現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
我的腦海裏接收到了一種奇怪的聲波,就像有電流掃過一樣。我大腦裏的某個部件很不幸的和它産生了共鳴,嗡的一聲響,全身都麻木了一下。還好這種讓人驚悚的感覺很快就過去了。
我有點兒懷疑這是不是魚群在前進的過程中所采用的一種勘探方式。據說蝙蝠就是這樣,在飛行的過程中産生短促而頻率高的聲脈沖,然後利用反射回來的回聲來确定獵物及障礙物的位置和大小。
我小心翼翼地湊到礁石的縫隙處向外張望。那一片黑色的影子保持着一種穩定的前進速度,不疾不徐。離得近一些了,我勉勉強強可以看出它們還排着某種特殊的隊形,而不是我想象中那樣的亂成一團。而且它們的體型也明顯異于普通魚類,更大、更修長、也更加的……
眼瞳驟然一縮,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和我一樣的體型、黑色的頭發、黑色的魚尾……這就是明弓口中的夜族人嗎?
這是一支數量在十五到三十之間的人魚小隊。前進的時候秩序井然。當他們從我的頭頂游過去的時候我才意識到他們和我之間的距離還相當的遠。我不是第一次看到這一個神秘的物種了。但是它們在海裏原生态的樣子,确确實實是我第一次看到。這讓我感到無比新奇。
我悄悄跟了上去。
藥效
不敢離得太近,只能遠遠地跟在他們後面。
我不知道現在到底身處何方,瑪特島的下落毫無頭緒,這一小隊夜族人就是目前為止唯一的線索了。跟蹤了一段距離,我發現這些夜族成員之間彼此都遵守着嚴苛的紀律,不論是打前鋒、收尾還是側翼防護的人魚都是一副再嚴肅不過的态度,即使游出了這麽長的距離,整齊的隊形也絲毫不亂。時間一長,我也看出了幾分門道,這些人魚擺着可攻可守的隊形前進,其目的似乎是為了保護隊形中央的那一個。
中間那個夜族的頭發很短,胸部扁平,應該是一條雄性的人魚,或許是他們的首領。從我的角度往上看,他的身量要比周圍的人魚顯得高大,肩膀很寬,腰身的線條收縮,上半身形成了一個标準的倒三角。臀部線條緊致有力,尾部修長,看起來顯得格外強壯。
至少比我見過的雄性人魚都要強壯得多。還好他們前進的速度并不快,否則的話我就得全力以赴才能保證自己不會被甩掉。那樣一來,被發現的風險也大大增加了。
經過了最初的不适,我已經不太在意前進的時候身後拖着的是兩條腿還是一條尾巴了。沒有了在陸地上前進時腳底與地表的阻力,海底的暗潮讓我有種禦風而行的錯覺。我能感覺到鱗片的表面覆着薄薄一層膩滑的東西。這一層油脂似的東西極大程度地緩解了海水的摩擦,我猜它或許還有抵擋海水腐蝕的作用。
所有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測。因為我所掌握的知識在這裏統統都不适用。我一頭紮進了陌生的世界裏,還沒來得及請行家來給我一些必要的指導。
我小心翼翼的從一叢珊瑚礁的下方鑽了過去。附着在岩石上的珊瑚如同春日爛漫的山花,随着海底的暗流不住地翕動。被我經過時帶起的水流一激,立刻受了驚似的紛紛合攏起來。小小的魚兒們也懵頭懵腦的一通亂竄,有幾條小魚甚至還竄到了我的嘴邊。想要張嘴咬住它們的沖動在我心裏一閃而過,又被我略有些不自在的忽略掉了。
如果從理智的角度來說,我需要營養的攝入以保持充足的體力。但是剛才那一剎,我忽然有些懷疑那樣的沖動究竟源自理智,還是……源自我此刻這個身體所具備的魚類的本能。
這是一個讓我一想起來就會有些恐慌的問題。
我決定暫時不去考慮它。
我頭頂上方的夜族人也放慢了速度,守在最後的人魚趕上前去,把中間的那個雄性像棗核似的團團守護了起來。這一次隊形的變化明顯和前幾次放慢速度休息是不同的。但是這樣的不同彰顯着什麽樣的用意我就不能知道了。
海裏的光線慢慢暗了下來。頭頂上方一抹清亮的湖藍色已經變成了晦暗不明的灰藍,再由灰藍逐步加深。我開始感覺到從前方不遠處傳來了異樣的感覺,一種我完全形容不出的感覺,就好像站在山腳下的人仰視峻峭的山崖時所感受到的那種莫名的壓力……
我猛然間警覺起來,我們莫不是接近陸地了?!
頭頂上方的魚群旋轉着緩慢的向前推進,縱然夜色昏沉,海水的顏色已經變成了一片渾濁的灰黑,我還是看到了前進方向越來越明顯的一片黑色。另外一種感覺也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山石的涼滑、長滿苔藓的山洞裏清冷的溫度、靠近海邊的石窟中略帶黴腥的潮濕氣味都微妙地混合在了一起,随着海水的浮漾撲面而來。
夜族人悄無聲息地靠近了海岸,一個接一個地浮了上去。
天光愈暗,海面上驚濤拍岸的聲音已經隐隐傳來。我等待片刻,小心翼翼的向上方潛去,不多時我的手指便觸摸到了堅硬的山石。山石長年累月的浸泡在海水之中,表面附着了厚厚一層海洋生物的殘骸,摸起來十分粗糙。扶着石壁緩緩向上,不多時便浮出水面,身邊一片黑壓壓的石崖,先一步上岸的夜族人都已經不知去向。暮色已經降臨,海面上霧氣正盛,遠遠近近的山崖都被霧氣籠罩着,什麽也看不清楚。
空氣中除了海浪的咆哮似乎還有另外的聲音。是鼓樂的聲音和男男女女的笑鬧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模模糊糊的聽不大真切。
我爬上岸,小心的把長長的尾巴搭在岩石上。夜風拂過,皮膚上傳來一陣微癢的感覺,涼爽而惬意。我能感覺到随着水分的減少,身體表面開始變得緊繃,不舒服,但也不算難受。緊接着,胯骨以下傳來一陣噼噼啪啪的輕響,就好像肌肉骨骼都有了自己的意志似的顫動了起來。體表的鱗片像融化了似的,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在了皮膚的下面,伸手摸一摸,已經沒有了那種涼滑的異物感。幾秒鐘之後,那條紫色的尾巴在黯淡的天光下重新變成了兩條腿,并攏在一起的樣子和平時并沒有什麽區別,只是看上去似乎格外蒼白一些。
我扶着礁石站了起來,腿腳的感覺微微有些麻木,類似于久坐之下血液循環不暢的麻木感。腳下都是碎石,走起路來腳底被紮的生疼。
我心裏有些發愁,雖然是夜晚,但是就這麽赤身露體的……
我該上哪兒去找身衣服呢?
這裏是一個很小的島,我上岸的地方是島的北岸,繞過山崖,遠遠可以看到小島的南側地勢平緩,沙灘上還有幾堆篝火,看樣子應該是在招待游客。
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衣服,問題就是我要怎麽過去。
地面上除了碎石、沙礫還有海螺貝類碎裂的外殼,一路走過去花了不少時間。不過我的運氣顯然還不錯,快要接近營地的時候,我遇到了一對躲在樹叢後面親熱的小情侶,趁着兩個人貓在樹叢裏心無旁骛地親熱,我偷偷拿走了挂在樹杈上的旅行背包。背包不大,裏面除了半瓶礦泉水、一罐防曬油之外,還有一條浴巾。雖然浴巾的顏色有些花哨,不利于隐蔽。不過海灘上都是裝束差不多的游客,我裹着它應該不會很顯眼。
小島南側的高處零零星星的有一些房屋,有的房前還帶着院子,從挂晾在院中的漁網來看,住在這裏的應該是島上的漁民。游客們都集中住在靠近海邊的一個大院子裏,院子中央幾幢平房修建的很漂亮,燈光也比漁村裏更加明亮,房前屋後和院子周圍開出來大片的苗圃,離得遠也看不清到底是種了觀賞植物還是還種了蔬菜,不過看上去布置的倒挺不錯。
離得近了,海灘上的嬉鬧聲愈加清楚。有些人圍着篝火表演節目,也有的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燒烤。粗粗看去,大概有三四十人的模樣。不過他們當中并沒有誰看起來像我在海裏見過的那些夜族人。
他們到底是混進了游客當中?還是另有藏身的地方呢?
我不敢輕易現身,沙灘上的游客一共也不過三十來個人,冷不丁出現一個新面孔還是難免會惹人注意的。我順着坡地慢慢走到了營地的側面,這裏地勢比較高,是最理想的觀察哨。
海上的風大了起來,氣溫也随之降低,海灘上的游客們也開始往回走。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手裏拿着吹泡泡的玩具從海灘上跑過,穿着沙灘裙的年輕少婦追在後面,彎下腰把他撈進懷裏抱着走了,小男孩在少婦懷裏扭來扭去,最後大聲嚎哭起來。穿着條紋襯衫的男人迎上來把孩子接了過去,小男孩伏在他懷裏抽搭,少婦一臉無奈地拍了拍他的後背,一家三口走回了大院。進院門的時候,兩個青年與他們擦肩而過,一前一後的朝着海邊跑了過去。不知為什麽,我的視線追着他們倆多看了幾眼。
兩個青年身材相仿,都穿着黑色的泳褲,其中一個染了黃褐色的頭發,兩個人的面孔都長得相當漂亮。
十分面熟的感覺。
看着兩個青年朝着海邊跑去,我突然反應過來,我确實曾經看見過他們,在捷康的地下層。當時我剛剛順着排污口摸進他們的休息廳,這兩個青年還一起來抓我……我顧不上多想,順着礁石的陰影悄悄跟了上去。
兩個青年跑到海邊,相繼躍入海中。我在追上去還是等在岸上之間猶豫了幾秒鐘,最後還是決定先跟上這兩個人。岸上的游客們都還沒有休息,等在岸上我暫時也做不了什麽。
沁涼的海水卷了上來的時候,我後知後覺地想起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殷夫人交給我的藥到底有多長的藥效呢?貌似她忘了說,我也忘了問。我在海水裏撲騰了幾下,突然就有了幾分心慌意亂。
耳畔的世界陡然間靜了下來,海洋的聲音宛如均勻而又綿長的呼吸,其間夾雜着暗流沖刷過礁石發出的汩汩水聲,和不知名的魚兒們發出的或悠長或短促的鳴叫。這裏是一個充滿了奇趣的新世界,平和而又安詳,讓我的心不知不覺就安靜了下來。
就在我打算浮出海面換氣的時候,腰脊猛然一酸,兩條腿登時變得酸麻起來。我手忙腳亂地抓住了身旁的礁石,一低頭卻看見手背上再次凸顯出了黑紫色的骨管。我被驚住,以至于忘記了去琢磨自己怎麽會在黑夜的海裏看清楚自己的手指。與此同時,我清楚的感覺到随着水流的湧動,我的耳後開始自動自發地一張一翕。
身體的沉重已經被似曾相識的輕盈感所取代,我試着擺了擺腿,一抹柔滑的觸感像絲綢一般從我的腰後掃了過去。
我不由得松了口氣,看來藥效還沒有過期。
被黑夜遺忘的地方
身體形态的改變令感官的敏銳程度也随之提高。我不僅可以在這樣的光線之下毫不費力的看清楚手背上的骨管,而且很快就在腦海中鎖定了目标的方位。所幸的是,那兩個青年并不同路。一個朝着深海方向前進,另一個卻沿着小島周圍慢慢地轉悠,一副出來巡邏的樣子。不過他游得并不快,東張西望的,倒像在找什麽人。
我躲在礁石後面,趁着他從我身前一閃而過的瞬間,伸出手臂将他勾了進來。我生怕失手,因此使了很大的勁兒,這青年愣了一下之後就開始掙紮,直到我把尖尖的指甲頂在了他的頸側,他才一臉驚慌地僵住了。
“你……你是誰?想做什麽?”
腦海裏響起這個顫巍巍的聲音的時候,我被吓了一跳。這是人魚之間的交流方式嗎?通過某種波,或者什麽我不知道的東西,直接反應在彼此的大腦中?
“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你老實點兒……”我緊了緊胳膊,試着用這種在我看來十分神奇的方式來跟他溝通,“夜族?”
青年點點頭,正對着我的側臉流露出一絲自得的表情,“這附近都是我們的人,而且馬上還有人要來,如果你只是一個人的話,我勸你趁早離開。我可以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
我沒有理會他的話,“夜族的俘虜都在哪裏?”
“俘虜?”青年愣了一下,“你問的是哪一類的俘虜?”
“月族或者……”我遲疑了一下,“或者人類。”
“人類?身體強壯的?”
青年側過頭,似乎想要看看我,被我一勒手臂,又不甚自在地扭了過去,“會被送去研究所。”
這是一個很狡猾的回答。研究所?哪一個研究所?我再問下去的話,他就會猜到我是為什麽來的了。我決定長話短說,不再跟他繞圈子了,“瑪特島的研究所,是誰負責?”
懷裏的青年身體微微一抖,斜斜瞟過來的眼神裏透出不加掩飾的驚訝。
“快說!”我緊了緊胳膊。
“夜歌。”青年忙說:“是夜歌管着那裏的研究所。”
明弓說過,夜歌是夜鯊選定的接班人,捷康的實驗室就由他來管理,因此他才會有那麽大的權限随意放我們離開。而在我的認知當中,石頭島和瑪特島相隔很遠,夜歌一個人怎麽能同時管理兩個實驗室?
我有點兒疑心這小子是在蒙我,“夜歌不是在石頭島?”
青年人的肩膀微微抖了抖,眼神裏微微透出一點兒緊張的神色,“他現在就在島上啊。這兩個研究所都是由他負責的……”
我微微愣了一下。在海裏見到的那些人,那個被守護在最中間的青年……是夜歌?
“他怎麽會在這裏?”
青年抿着嘴角,流露出一絲抗拒的表情。
我換了個問題,“怎麽去瑪特島?”
“我不知道。”青年搖搖頭,“我的級別很低。”
我緊了緊爪子,心裏忽然有些煩躁。用了這詭異的藥已經好幾個小時過去了,我連瑪特島的邊都還沒摸着呢。
“等下會有人把俘虜帶走……”青年似乎察覺了什麽,語氣微微急促起來。
“去瑪特島?”
青年連連點頭。
捏住他後頸的手指重重使力,青年頭一歪暈了過去。
淩晨時分,一艘小船無聲無息地靠近了小島。有人上岸,動作笨重而緩慢,應該是普通人類。
我浮出水面,看着不遠處的人影憧憧,心裏有種半信半疑的感覺。被敲暈的青年被海藻捆着手腳塞進了珊瑚礁底部的洞裏,一時半會兒出不來。他的話我不能全部相信,但是到目前為止我又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了。
幾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地上岸,片刻之後又帶着幾個人回來了。
船不大,他們要去的地方一定不會離得太遠。
我悄悄跟了上去。
發動機的轟鳴聲在靜夜裏傳的很遠,足夠掩飾我可能會發出的動靜。小船行駛的速度很慢,我不得不耐着性子跟在後面。我發現自己不用跟的那麽緊,因為行駛中的小船在水中引起的震動在很遠的地方我也能清楚地感覺到。
不遠不近地跟着小船,忽然覺得有什麽地方變得不一樣了。海浪聲變得清晰起來,周圍多出了一種莫名的壓力。緊接着,一直嗡嗡震動的發動機的聲音在一下猛然的颠簸之後很突然的消失了。
我飛快地朝着小船消失的地方游了過去。身上驀然間一緊,就好像無意中手指按在了塑料薄膜上似的,緊接着,手指無聲無息的從這一層莫名的壓力之間穿了過去,随後是手臂、肩膀……
一縷刺眼的陽光突兀地躍入眼簾。
一瞬間的感覺,仿佛清晨時分拉開厚重的遮光床幔,刺眼的陽光如水一般湧入了黑暗的房間。黑夜與白天被這道無形的帳幔隔絕成了兩個泾渭分明的世界,一時間讓人難以适應。
我悄悄浮上水面,清新的海風中混雜着草木的清香。一座綠色的小島沉睡一般安靜地漂浮在碧藍色的海面上。
瑪特島。
瑪特島還是我印象中那個樣子,像一枚鑲嵌在碧海中央的翡翠。游得近了,可以看到半山腰上有舊式的房屋影影綽綽地掩映在綠樹之間,棧橋旁邊幾艘小船随着海浪輕輕起伏。這個被黑夜遺忘的地方,總是透着幾分別處沒有的沉靜和安詳。
望着眼前這一處仿佛是被遺忘在世界之外的神秘桃源,我心裏隐隐生出一絲不安的感覺。我現在應該怎麽做呢?
上一次站在這裏的時候,狼牙曾指給我看過研究所的方位。但是這樣的光線,一覽無餘的寬闊海灘,我要怎麽上岸才會躲過夜族人的眼睛?
我有些煩躁地圍着上一次上岸時經過的那叢礁石游來游去,腦子裏拼命回憶狼牙曾經提供的信息:島上的研究所、囚犯們栖身的牢獄、月族人的密道……
既然月族人有自己的密道,夜族人肯定也有類似的密道,或者類似于捷康實驗室那樣的海底入口以方便人魚們出入。
一定是這樣的。
問題是這麽大面積的島,我要怎麽尋找那個特殊的入口呢?那是只有夜族人才知道的秘密。而我甚至還不知道,當我的雙腿變成一條長尾巴的時候,該怎樣做一條人魚。當年的殷夫人是不是也像我一樣,拖着原本不屬于自己的下半身,在大海深處四顧茫然?
我在水底轉了個彎,開始朝着小島的北側移動。我總覺得這一次的瑪特島給我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雖然還是同樣的安靜,但是越是離得近,就越是會感覺到安靜背後那股不容小觑的壓力。就好像一頭兇獸正眯着眼打瞌睡,不知什麽時候就會睜開眼,撲上來給你致命的一擊。
我小心翼翼地轉了個身,忽然覺得尾巴被什麽東西纏住了,我順手抹了一把,并沒有什麽東西。這裏距離海底還有一段距離,海藻什麽的不可能長到這個高度……
正想彎下腰去看一看到底被什麽東西纏住了,就覺得胸口一緊,像有條繩索打橫纏了過來,将我的上半身整個捆縛了起來。我掙紮了一下,纏在手臂上無形的繩索像有了自己的意識一般,反而勒得更緊了。
我的腦海裏有片刻的空白。
這是……觸碰了什麽機關?
随着我的掙紮,身上那些無形的繩索越收越緊,幾乎勒進了皮肉裏去。我喘着粗氣停下來四下打量時,發現兩條黑色的身影正從頭頂上方飛快地朝這個游了過來。這是兩個長着黑色魚尾的人魚族,短短的黑發,身材十分強壯。
黑色的魚尾,他們是夜族人的戰士。
兩個夜族戰士看到我的時候不約而同地流露出驚訝的表情。
“居然是……雌性?”其中一個繞着我游了兩圈,十分驚訝地問他身後的夥伴,“你能看得出她是哪一族的嗎?”
“不是月族。”另外一個很小心地碰了碰我的頭發——自從變成這個樣子,我的頭發長長了許多。原本長不及耳的短發已經披散到了肩頭,顏色也呈現出和魚尾一致的葡萄紫,并且還在以令我驚訝的速度飛快地生長。
“上個月有一隊遷徙的外族經過附近的海域,”先前的人魚族戰士十分仔細地打量着我的臉,神情略有些迷惑,“會是那時候落單的嗎?”
“那時候看他們人數太多,夜歌不允許咱們動手。現在抓到一個落單的,夜歌應該不會說什麽了。”碰過我頭發的那一個流露出高興的樣子,“她看起來很強壯,正好可以和月族的那幾個俘虜比較一下。”
一邊說着,一邊沖着我擡了擡手臂。我看到他的手腕上戴着一塊手表似的東西,靠近拇指的地方有一個很小的紅燈不停地閃動。
這個就是捆縛我的東西嗎?難怪明弓說夜族人的老大是狂熱的科學愛好者了,夜族人還真是不能小瞧啊。
我決定不再掙紮。
我想他們會把我和剛才所說的那些“月族的俘虜”關在一起。對我來說,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人情
我被兩個夜族戰士拽着不停的向下潛。
我一直認為靠近岸邊的海域并不深,但是繞過小島北端的岬角之後,平緩的海底驟然間塌陷下去,而靠近小島一側的礁石卻呈現出幾乎是直上直下的詭異角度。就好像有一把斧頭從小島的邊緣整齊地劈了下去,造成了眼前這個奇特的海底地貌。
這裏的海溝和礁石很像是經過加工的産物,方便制造者停船或者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天然形成的島嶼不應該會是這個樣子。
光線越來越暗,黑黢黢的礁石下面露出了一個不太顯眼的洞口。洞口只有半人多高,幾乎被珊瑚礁和茂密的海藻完全遮擋住了。
兩個夜族人一前一後将我拉進了岩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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