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3)

裏晃動着粼粼的波光,深邃而美麗。

“其實……我也很高興。”明弓低下頭輕輕吻了吻我,“我沒想到你會真的……真的變成……”

我從他懷裏竄了出去,在他的頭頂上方做了個俯沖的動作,從他的面前一掠而過。我不太想聽他後面的話,因為變成這個樣子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選擇。

明弓追了上來,輕輕的把手按在了我的肩上,“陳遙……”

“來比賽吧,”我打斷了他的話,“看看誰先追上狼牙。”

明弓手上微微用力,然後一只手扳着我的下巴朝他的方向轉了過去,“我想說的是,你這個樣子……很美。”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明弓的眼睛溫暖而明亮,并沒有我預料之中的歉疚之類的神色。這讓我悄悄地松了口氣,“真的?”

明弓點點頭,“真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同類。”

同類兩個字讓我的心頭驟然變暖,生出幾分類似于羞澀的、陌生的情愫來。

明弓拉住了我的手,“來,我教你怎麽才能游得更快。”

米娅長老

這是一種飛行般的前進方式,比步行更迅速,比奔跑更自由。

這是我從來不曾進入過的世界。明弓就在我的身邊,交握的指間清晰地傳來皮膚的觸感,溫熱光滑。不同于人類皮膚細膩的觸感,鱗片的感覺更光滑,也更……粘膩。兩個人的手仿佛被鱗片上那一層我搞不懂的神秘物質緊緊地粘合在了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我晃了晃握在一起的兩只手,輕輕地笑了起來。這樣十指交扣的姿勢,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親昵的感覺。

這是我從來也不曾體會過的。

明弓沒有看我,嘴角卻勾起了一絲淡淡的笑容。

Advertisement

“他們……還會追來麽?”我晃了晃他的手,總覺得突然間就由戰鬥模式切換到了如此悠閑的散步模式,還真是讓人心裏沒底。

“暫時不會。”明弓掃了一眼我們的身後,“夜族人這是輕敵了,或許認定了這也是和以前的囚犯出逃類似的突發事件,才會派這麽幾只軟腳蝦來追咱們。他們撤回去,再派出來的就不那麽好對付了。”

剛才那些……是軟腳蝦?

“先跟狼牙他們會合。”明弓眉目間閃過一絲猶豫的神色,也許是想到了自己尴尬的身份,“不管怎麽說,人多一些總是能多抵擋一陣。”

“沉星說他會回來的。”我想起那個面容剛毅的男人,“你認識他嗎?”

明弓搖搖頭。

一涉及到種族的問題上,明弓總是一副不願深談的模樣。如果月族那邊能有人主動對他伸出橄榄枝什麽的,事情應該會好辦一些吧。

但是月族人……會這麽做麽?明弓對他們不信任,我對他們則是絲毫也不了解。我稍稍發愁了一會兒,決定還是走一步看一步,說不定這一次,月族人真的會念明弓的好呢。

我們并沒有走出很遠就碰到了折返回來的狼牙,他的身後還跟着幾個同族,其中就有我從岩洞裏放出來的那個沉星。他的嘴巴緊緊抿着,眼睛卻很亮,看起來要精神要比剛才好了很多。雖然從沒有懷疑過他會不會一去不返的問題,但是看到他這麽快就回來,我心裏還是挺高興的。

狼牙給明弓和沉星做了簡單的介紹,沉星除了在聽到明弓的名字時頗有些意味深長地瞥了我一眼之外,并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

“這次的事多虧了你們二位,”沉星流露出一個微笑的表情,伸手指了指身後的方向,“長老也來了,一起過去吧。”

明弓遲疑了一下,“是哪位長老?”

狼牙搶着說:“是米娅長老。”

米娅這個名字讓我心頭微微一動。好巧,這個長老的名字,和殷夫人送給我的那盒藥的名字是一樣的呢。我不由得對這個同名的長老滋生出一絲好奇心來。不過到目前為止,對于出現在眼前的這些異族,我始終都抱着旁觀者的心态。他們的世界我融不進去,也并不指望能融進去。我只是來尋找愛人的普通人類,等到脫離了危險,我還是要回到自己的世界裏去的。至于以後會怎樣,說實話,我還沒有想過。

明弓不是話多的人,看得出來沉星也不是。狼牙叽叽呱呱地說着他們前面幾次逃跑未遂的經歷,我一邊心不在焉地聽着,一邊留意着明弓的反應。我想狼牙說的很有可能是真的,因為當他說到他們一路逃竄到洞口,結果正好碰到一隊巡邏的夜族戰士從那裏經過時,明弓的臉色變得難看了起來。

還好沒過多久我就看到了那群先行一步的月族人。從人數上看,他們應該是和沉星口中的米娅長老以及同來的幫手們會合了。在一群影影綽綽的人影中間,我一眼就看到了一條十分醒目的金色尾巴。

這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顏色,華麗得讓人不能直視。它的主人是一個略顯年長的女性,金棕色的頭發下面是一張優雅沉靜的面孔,我無法判斷她準确的年齡,但是從她那雙棕色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種上了年歲的人才會有的通透蒼涼,我懷疑她一定不年輕了。

盡管從她的外表什麽也看不出來。

就在我注意她的同時,米娅長老也靜靜地打量着我。離得近了便看出她的眼睛裏跳動着一絲異樣的神采,就好像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那棕色的眼眸深處随風翻卷。那是一種我無法形容的神色,就好像面前的這個女人,突如其來地邂逅了命運中注定的驚喜。

她的視線一寸一寸地在我身上移動,我幾乎要以為自己是一件剛剛出窯的陶器,而她就是那個無比驕傲的創造者。我實在不好意思把她這種過度熱烈的目光和什麽不好的用意聯系在一起。因為她的臉上很快就流露出一個又像哭又像笑似的、無比感慨的表情來。

“人類?”她說話的時候帶着悠長的尾音,聽起來有種餘音繞梁般的優美。

我沖着她點了點頭,“你好,米娅長老。”

米娅的目光移到了我身旁的明弓身上,神色變得複雜起來,“你這樣做……是為了他?”

她的神色讓我有輕微的不快。那是一種略帶着懷疑的神色,就好像她完全不能确定我這麽做到底值不值得。

“是。”我不自覺地挺直了後背。也許是職業病的一種,最讓我反感的就是別人質疑我的決定。比如原來出任務的時候,如果聶行在我背後嘀咕“路線你有沒沒有記錯”或者“隊長真是那麽說的”之類的,我就會很暴躁。

米娅看出了我眼裏的敵意,因為明弓而起的敵意。但是她并沒有表現出不快,只是流露出一個長輩似的寬容的微笑,“我很清楚你做了什麽。但是我不确定他是否值得你這樣做。他在夜族人身邊長大,并且身體經過了夜族人的改造,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明弓握着我的那只手無意識地緊了緊。我從他臉上看不出憤怒或者什麽別的神色,但是他的一雙眼睛卻像着了火似的明亮。

我忽然覺得心疼。這個樣子的明弓,走投無路,被自己族人用懷疑的目光打量,卻拿不出什麽證據來為自己辯白。

“他在夜族人身邊長大,是因為他被自己的長老抛棄;他的身體經過夜族人的改造,是因為他被夜族人俘虜的時候快要死了。”我握緊了明弓的手,心裏翻來覆去想的是:如果這個女人,哦,不,這個長老不相信我們的話,明弓要怎麽辦?除非他遠遠的離開這片海域另謀生路,否則根本無法在這裏找到真正屬于他的位置。

米娅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說的這些都只是明弓的一面之辭。”

“你所知道的所謂事實也只是那個卑鄙可恥的長老的一面之辭。”我知道這個女人是明弓到目前為止返回月族最大的希望,我也提醒自己一定要拿出好一點兒的态度。但是她那種懷疑的态度,還是讓我覺得憤怒。

米娅沉默不語,她身旁的月族們卻都流露出不安的神色,互相傳遞着我看不懂的眼色。

明弓拉了我一把,示意我跟他走。但是我反手拽住他,人情已經賣了出去,我不想就這麽放棄這個得來不易的機會。

“長老,”沉星輕輕地甩了甩尾巴,“我們是不是……先離開這裏?”

“我們先去跟深海長老會合。”米娅點點頭,她的目光在我和明弓身上轉了兩圈,伸手指了指明弓,“你跟我們一起走。”

我心頭猛然一跳。這是……我想象中的那個意思嗎?我轉頭去看明弓,他臉上也是一副驚訝的表情。再看米娅長老,她的嘴邊卻噙着一絲淺笑,目光幽沉。

“至于你……”米娅長老沉默了一下,“我們要去的,是只有族人才能夠去的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略有些遺憾地點了點頭,“明白。”

我只是一個人類,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失去那種神秘的藥效,變回一個普通人類。

米娅又追問了一句,“我們的族人,人魚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我向她保證,“我絕對不會向其他人透露有關你們的信息。”

米娅聳了聳肩,“好吧,在我們撤走之前,會先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剩下的事情就不是你能夠插手的了。我可以向你保證,看在你們今天所做的事情的份兒上,我願意給他一個替自己申述的機會。”

“非常感謝。”我誠心誠意的向她道謝。有她這句話,我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沉星,你帶着明弓和狼牙去把她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後帶他們來跟我們碰頭。”米娅幹脆利落的下命令,然後沖着我微微颌首,“小女孩,你很好。希望有機會再見面。”

不等我像其他人一樣向她行完一個禮,米娅長老就帶着她的族人們離開了。直到這個時候,我才開始想到另外一個問題:明弓被月族人接納就意味着他今後要和月族人生活在一起,也就是說,他不用再去開什麽魚檔,不用……

不用再混跡于人類的社會,挖空心思地掩飾自己身上異族的氣息。

這是我一直在努力去促成的事情。可是真的看到它實現了,我為什麽會這麽難過?

沉星猛然向前一竄,緊接着狼牙在我們的上方做出了一個十分漂亮的俯沖動作,緊追着沉星游到了我們的前方。明弓拉着我的手追了上去。他的速度并不快,始終跟前面的兩個人保持着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可以快一點兒的,我還不覺得累。”我試圖挑起一個新話題。這有可能是我和明弓最後的相處時光了,我不想留給他一個沉悶的印象。

“沒事兒。”明弓輕輕晃了晃我的手,“上了岸想去哪兒?”

“沙灣吧。”我想起那艘不知飄去了哪裏的小船,心裏頓時有些懊惱起來,“我把殷夫人的船給弄丢了,得賠給她一艘新的。都怪你,你說不用帶錢的,現在可好……”

“不要緊。我還有錢呢。” 明弓低聲笑了起來,“我在殷夫人那裏留了一個包,裏面有一些我舍不得丢掉的東西,還有兩張卡,密碼都寫在背面。我想,裏面存的錢應該夠買一艘船賠給殷夫人了。”

“賣魚掙來的錢?”

“對。”明弓微笑起來,眼中流露出懷念的神色,“人類的生活方式很有趣,朋友之間相處的方式也十分的……有趣。”他的眼神裏有種我不曾見過的輕松,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對于月族人的接納,他也是真心期待着的?

明弓看着我,深藍色的眼眸中帶着溫暖的笑容。

我對自己說這一切都值得了,可是眼睛還是不争氣的有些發熱。

“剩下的東西你替我收着吧。”明弓加快了速度,側過頭看着我,“錢你可以用,我知道你身上沒有錢。”

“沒錢還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明弓爽快地承認了。不等我表示一下驚訝,他就湊了過來,飛快地在我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溫熱的嘴唇一觸即分,觸感卻長久的停留在我的嘴唇上,柔軟的、微癢的,像一個神秘的烙印。

我的眼淚突然流了出來。

這是在海裏,周圍都是水,鹹澀的如同眼淚。沒有人會發現我在哭。可我還是側過頭去,不想讓明弓看見我的臉。對于明弓而言,今天是一個最值得紀念的喜慶日子,是他重返族群的重要日子。我不能讓他看到這麽掃興的事。

明弓拉着我的手歡快地追了上去,在經過狼牙身邊的時候還像個淘氣的孩子似的,用他大大的尾鳍在狼牙的後背上重重拍了一把,然後在狼牙佯裝出來的暴躁表情裏大笑着超了過去。

海水明淨,絲絲縷縷的光跳躍在他深藍色的眸子裏。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快活的明弓。

于是我再一次對自己說:所有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變化

黃昏的時候,我們的視線中出現了一片陸地。陸地的最前方是一個孤零零的小島。小島的形狀像一支發簪,較細的一端連接着陸地,略粗的一端長長地探入了海裏。小島周圍都是陡峭的黑色礁石,幾乎找不到下腳的地方。

“這裏離沙灣不遠,”狼牙指了指遠處的陸地,“那邊有一個療養院,從那裏可以坐車去沙灣。大概一個多小時。”

沉星做了個手勢,狼牙解釋說:“我們去幫你拿一點東西,等下就回來。”

目送兩個人的身影一前一後地消失在礁石的後面,離別的感覺真真切切地浮上心頭。他們就要走了,要帶着明弓回月族人的栖息地。當年的事也許會被翻出來,少不了會有一番口舌之争,沉星和狼牙自然會跳出來替明弓說幾句好話,然後……說不定米娅長老也會替明弓說幾句好話……

明弓的雙手從背後環了過來,修長的手指按在了我的手背上,緊緊地扣住了我的手指。在海裏自然是不會有呼吸的,可是感覺到他的下巴輕輕抵在了我的肩頭,我的耳垂和一側的臉頰還是微微癢了起來,好像真的有溫熱的呼吸吹拂在上面似的。心跳加快,肌膚相觸的地方也不由自主地開始發熱。

明弓收緊了手臂,輕輕地蹭了蹭我的臉頰。

“緊張嗎?”我低聲問他,“也許會翻舊賬什麽的……”

明弓輕聲笑了起來,“翻就翻吧,緊張的人應該不是我吧。”

“不要在他們面前耍清高,該替自己辯白的時候一定要替自己辯白,”我對明弓的性格十分的不放心。如果他沉不住氣,被當初抛棄他的老家夥胡說八道幾句就一怒之下拂袖而去,那我的苦心就都白費了,“千萬不要亂發脾氣……”

明弓慢慢地滑到了我的身前,俯下身在我的嘴唇上輕輕咬了一口,将我後面的叮囑統統堵了回去。

海水沁涼,嘴唇的觸感溫熱而柔軟。每一下輕輕的觸碰都仿佛帶着不可言說的纏綿之意,就好像這個不善言辭的男人,正借着這樣的缱绻,試探着,把他的滿腹心事一絲一縷地傳遞給我。随着親吻的加深,兩條魚尾也輕輕地扭絞在一起,巨大的尾鳍像兩塊柔軟的綢子似的互相厮磨着。

我把臉埋進他的頸窩裏,貪戀着這一刻的親昵。

明弓在我耳邊輕聲呢喃,“我會去看你的。”

我沒有出聲。從他的肩膀望出去,已經可以看到沉星和狼牙折返回來的身影了。我直起腰,扳着明弓的腦袋在他的嘴唇上吻了吻,算作告別。我已經預見到了從今往後的每一個日日夜夜,我會如何在思念的漩渦裏煎熬度日。可是這一刻,我卻不得不對他展現笑容,并且放開我的手。明弓靜靜地看着我,伸出手指碰了碰我戴在胸前的那個銀盒子,“這片鱗帶在身邊,我就能找到你。”

我用力點頭,微笑着,眼眶微微發熱。

沉星在他身後停了下來,狼牙有些遲疑地游了過來,稍稍帶着一點同情的神色把一個密封袋遞給我,“多保重啊,陳遙。”

我接過他手裏的袋子,勉強沖他笑了笑,“謝謝。”

狼牙看看我,再看看明弓,轉過身退回到了沉星的身旁。

“走吧,”我輕輕推了推明弓,“記住我說的話,別沖動……”

明弓低下頭,輕輕地蹭了蹭我的臉頰,轉過身朝着他的同伴游了過去。很快,三個人的身影就被黃昏時分灰藍色的海水吞噬了。

眼前的世界突然間變得空曠起來。這裏只剩下我一個人,也許在很長的時間裏都只剩下我一個人。落了單的感覺來的如此突然,讓我多少有點兒措手不及。

才剛剛分開,可是我,卻已經開始想念他了。

我坐在海邊的礁石上,看着天邊的晚霞從豔麗的橘紅色變成黯淡的青灰色。薄薄的霧氣籠罩了海面,遠處的海面已經變成了漸漸加深的渾濁的灰色,浪潮轟然撞上礁石,在昏蒙的光線裏碎裂成半天高的水霧。

鱗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軟,慢慢的和皮膚融合在一起,最終消失不見了。我輕輕摸了摸屬于人類的光滑的皮膚,恍然間覺得自己經歷了一場離奇的夢。

我打開狼牙給我的密封袋,拿出裏面的衣服一件一件換上。男款的衣服,看號碼應該是狼牙替自己準備的。他的身高與我相仿,除了長褲需要卷一道邊,鞋子的碼數略大之外,其餘的都能對付。衣服的下面還有一個錢包,裏面放着一些零錢。我在療養院的門口搭上了末班車,一個小時之後趕到了沙灣。

夜色已經降臨,濱海路上橘黃色的街燈如同沿着海岸串起的一串明珠。海浪泛着白沫撲上沙灘,又嘩啦啦地歡唱着退了回去。白天的喧嚣被夜晚的靜谧所取代,霧氣漸濃,幾乎遮蔽了漫天星光。

車站距離殷家并不遠,步行也不過十分鐘的時間。殷家還亮着燈,暖色的燈光透過霧氣,給人一種格外溫暖的感覺,讓人不由自主的就有些想家。

我站在院門外出了會兒神,正要伸手去按門鈴,樓上就有一扇窗戶推開了,随着淺色的窗紗一起飄起來的還有一個熟悉的聲音,“是陳遙嗎?”

“是我。”我的嗓音聽起來略顯沙啞,“打擾您了,殷夫人。”

“進來吧。”殷夫人沖着我招了招手,“我們都還沒有休息。”

像是要證明她這句話似的,一樓的大門也打開了。門廳的燈亮着,我一眼就認出那個探頭出來的人是尋海。

“你好。”我疲倦地跟他打了個招呼。

尋海難得地流露出一個溫和的表情來,“進來吧。冰箱裏還有點兒剩飯呢,要不要我幫你熱熱?”

剩飯就剩飯吧。我點點頭,“謝謝。”

尋海像是沒想到我會是這樣的反應,愣了一下,把腦袋縮了回去。等我走進廚房的時候,尋海正把盤子放進微波爐。

“其實也不是剩飯。”尋海撓撓頭,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解釋,“我媽燒了一大鍋雞翅,特意分出來一份留着給我們當宵夜的。不過米飯現做有點兒來不及,面包行嗎?”

“沒關系的。”大半夜的,能有口吃的就不錯了。我這已經餓了兩三天了。在海裏的時候雖然也抓了幾條魚吃,但是對于習慣了饅頭米飯的腸胃來說,生魚肉怎麽看都不像是能填飽肚子的東西。

吃了一頓雞翅、面包和熱牛奶組成的晚飯,回到客房的時候,殷夫人正和海倫兩個人幫我換床單。看到我的時候,殷夫人的目光在我的臉上停留片刻,眉眼之間略顯緊張的神色慢慢的松弛了下來,海倫的表情卻顯得十分驚訝。

我的目光不可避免的被這個銀色頭發的絕色美女吸引了過去。她異于常人的發色和那雙晶瑩剔透的冰藍色眼睛,讓她無論站在那裏都是最吸引眼球的存在。我有些喪氣地想:像她這樣的美人,如果我是明弓,我也會被她吸引。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潛意識裏把她當成了情敵。即使現在已經知道我們之間不存在這樣一種關系,看見她的時候,我心裏仍然會有一絲怪怪的感覺。不是失敗者對于情敵的嫉妒,而是一個人在面對無法超越的目标時,那種幾乎本能的自慚形穢。

“回來就好。”殷夫人拉着我在窗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還順利嗎?”

“還好。”我想起那艘不知飄到哪裏去的小船,心裏萬分地過意不去,“很抱歉,殷夫人。你們的小船被我弄丢了。我會賠償給你的。”

殷夫人抿嘴一笑,“那艘船已經用了很久了,不值錢。有時間來看看我們就很好了。”

一旁的海倫也露出了笑容,“上次阿尋想換甲板,結果人家說換甲板的錢都夠買新船了。”

“這怎麽好意思……”

“不要放在心上,它确實很舊了。” 殷夫人笑着擺了擺手,試探地問我,“我給你的藥……”

我點點頭,“它的藥效一直持續到了我剛才上岸。”

殷夫人驚訝地睜圓了眼睛,“有什麽後遺症嗎?”

“現在還不知道。”我搖搖頭,“暫時沒有什麽不舒服的感覺。”

海倫忽閃着長長的睫毛問我,“你的眼睛有什麽不舒服嗎?”

“眼睛?”我眨了眨眼睛,沒有什麽異樣的感覺啊。

“你的眼睛,”海倫伸出兩根纖長的手指在自己的眼睛周圍畫了兩個圈,“已經變成紫色的了。還有你的頭發……”

我的腦海裏驀地閃過紫黑色的指甲和那條修長的紫色魚尾。

“你自己沒發現嗎?”海倫指了指我身後的衛生間,“那裏有鏡子……”

我快步跑進了衛生間。燈亮着,等身高的鏡子裏反射出這個站在門口的目瞪口呆的女人。這分明還是我,可是……

可是又不完全是我。

曾經的一頭短發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垂落到了肩頭,光滑的發絲像經過了最高明的染燙,暗紫的底色中交織着更加明亮的瑰紫和酒紅,在燈光下反射出豔麗的光澤。五官沒有變,但是細看的話,就可以看出來,我的眼瞳,本該是棕黑色的地方,此時此刻,正泛着剔透的紫色。

飽滿的紫紅色,像熟透了的玫瑰葡萄。

這是我在藥物的刺激之下發生變異時,那個詭異的身體所反應出來的顏色。或者說,這正是藥物本身的顏色。

望着鏡子裏這個熟悉的陌生人,我久久無法移開目光。我甚至不能肯定這個頭發和眼睛都已經莫名其妙改變了顏色的家夥真的是……我。

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殷夫人出現在了鏡子裏。她略有些擔心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如果你想聽聽我的意見,我覺得這些變化在你平安回來的前提之下根本就不算什麽。”說着她撩起我的發絲,輕輕碰了碰耳後的皮膚,“你看,你的皮膚上甚至沒有最輕微的痕跡。也不需要住在醫院裏等待腿骨從彎曲變回伸直的狀态,我甚至看不到你身上有明顯的外傷。孩子,在我看來,這已經是很幸運的了。”

殷夫人攤開手,唇邊綻開一個溫柔的微笑。

凝望着她那雙仿佛堪透世情的眼睛,我的心情驀的輕松下來。是啊,事有輕重緩急,我已經完成了整個任務當中最為重要的部分,其他的,并沒有那麽重要。

“謝謝您。”我誠心誠意的向她道謝。

“不用謝,我并沒有做什麽。”殷夫人帶着我回到了客廳裏,海倫坐在桌邊泡花果茶,一旁的碟子裏放着曲奇餅幹和幾塊切成方塊的藍莓蛋糕。

海倫帶着一點孩子氣的炫耀的神色把茶杯推到我面前,“嘗嘗看,這是我剛從狼牙那裏學來的新配方。”

光是聞到空氣裏清新誘人的檸檬香味,就知道她泡的茶味道肯定錯不了了。思路一岔,我突然有想起第一次見面時,明弓替我點的那杯檸檬茶……

好吧,好吧,我明明已經提醒過自己不要再偷偷地吃她的醋了……

殷夫人淺淺抿了一口,笑着說:“其實我覺得還可以再甜一點的。”

海倫一邊把糖盒推到她面前,一邊跟我解釋,“我媽這兩年不知怎麽搞的,特別愛吃甜。我剛好和她相反,喜歡檸檬茶,但是不喜歡太甜的口味。”

我就知道!明弓一定是記着她的口味了……

“明弓他們還好嗎?”殷夫人放下手裏的杯子,雙眼亮閃閃地看着我,“其實我丈夫也一直在為這件事操心。”

我模糊記得殷夫人的丈夫也是月族的一位長老,不過,海倫和尋海可以找到的地方,月族人不會不知道,再說島上還有月族人的聯絡官。這樣看來,夜族人所做的那些事倒像是得到了月族人的……默許。

“不是你想的那樣。”殷夫人像是看出了我心裏的疑惑,輕輕地搖了搖頭,“這個族類分為很多旁支,遍布各個海域。當一個完整的月族被分裂成了月、夜兩個族群之後,這兩個族群就平分了這片海域的控制權。月族人的生活方式保持了族群最原始的傳統,而夜族人則像……”殷夫人微微蹙起眉頭斟酌着合适的字眼,“就像武俠小說裏的邪教一樣,妄圖尋找各種捷徑來締造一個強大的夜族。”

難怪會有那些詭異的實驗了。

“到目前為止,夜族人還不是月族的對手,但月族也沒有将夜族人一網打盡的把握。雖然兩族之間發生過很多次小規模的……呃,争鬥。”殷夫人停頓了一下,眼睛裏掠過一絲陰郁的神色,“總的來說,兩族目前還處于一種膠着的狀态。盡管每個人都相信一場終極戰争在所難免,但是現在時機尚未常熟。”

“對夜族人的挑釁也只能暫時放任不管?”我不解地反問她。在我看來,地牢裏那些月族俘虜的存在已經遠遠超出了“挑釁”兩個字所代表的範疇。

殷夫人嘆了口氣,“不是只有夜族人會這麽做的。你只是恰巧看到這些罷了。”

“你是說……”

“我們也有夜族的俘虜。”海倫一邊攪着被子裏的飲料,一邊解釋說:“不過我們這一族相信大自然有自己的進化方向,不願用人為的方式去幹涉罷了。”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月族人也會捕捉夜族人來觀察他們的研究進展到了何種程度?不過對于面前的這兩位女士,這似乎并不是一個讨人喜歡的話題。我決定跟她們談點兒其他的事情。

“瑪特島上的月族人都被米娅長老帶走了,明弓也跟他們一起走了。米娅長老說會給明弓一個替自己辯白的機會。”

“米娅長老?!”殷夫人吃了一驚,“你确定是她?”

“沉星是那麽叫她的。” 我遲疑了一下,試着向她描述我曾經見過的那位長老的模樣,“金棕色頭發,棕色眼睛,金色魚尾。”

殷夫人的表情變得有些微妙起來,不是很高興,但也不像生氣的樣子。我猜想她們之間或許有過什麽過節吧。

“明弓終于可以回到族裏去了,”海倫卻單純地流露出愉快的表情,“他不可能一直和夜族人混在一起。何況夜歌也并不看重他。”

我試探着問她,“你認識他很久了嗎?”

“是啊,”無論眼神還是表情,海倫都顯得十分自然,“他從夜族人手裏救過我一次。那個時候我就知道遲早有一天,他會和夜族人決裂的。”

原來是英雄救美。可惜後面的橋段不是美人戀上了英雄,而是英雄對美人念念不忘……唉,真是的,我怎麽又吃上醋了。

殷夫人問我,“你現在有什麽打算?”

“回趟家,然後歸隊。”說到這裏,我開始發愁該怎麽解釋自己外貌的變化?我不希望自己像當初的聶行一樣被送去某個軍區療養院或者沒人知道底細的研究所去關着。但隐瞞實情的話,隊裏是不允許隊員頂着彩色頭發出任務的,我必須提前把頭發染回黑色,還得買那種可以遮掩眼睛顏色的軟性鏡片……

我的日子,似乎突然之間就變得複雜起來了。

掩飾

我在沙灣過了一夜,轉天一早帶着我和明弓的東西返回了島城,一出車站就打了個車直接回家了。我請的假還沒到期,再說發生了這麽多的事兒,我也确實累了。歸隊之前,我需要看看我的家人,并且好好休息一下。

到家的時候爸媽都還沒下班,家裏還是老樣子,裏裏外外都收拾的很幹淨,飄着萬年不變的消□□水味兒。我本來打算洗個澡好好睡一覺的,沒想到洗完澡人反而精神起來了。我換了件衣服,拿上錢包去了附近的菜市場。

我做飯的手藝一般般,不過,對着菜譜也能勉強做出幾道像樣的菜來。好在時間充足,可以任由我在廚房裏折騰。等爸媽進門的時候,飯菜正好上桌。雞湯是炖給我媽的,她愛喝湯;炸了一盤蝦給老爸下酒,還有兩樣青菜都已經洗好碼在盤子裏了,就等他們回來了下鍋。

“怎麽回來也不提前打個電話呢。”我媽一邊把我往廚房外面攆,一邊埋怨我,“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養個閨女都養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