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4)

成客人了,你說你也不小了……”

“那我回地方吧。”

“啊?”我媽舉着鏟子愣了一下,“你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在考慮。”就在剛才,提着籃子在菜市場裏轉悠的時候,我心裏一直在想明弓在劉公島的那個魚檔。如果他真的只是一個販賣海鮮的小生意人,如果我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如果我們每天下了班都可以見面……我突然間對那種從來沒有經歷過的生活期待了起來。

“遙遙,你說真的?”我爸也激動了,“你舅舅知道不?”

我搖搖頭,“我剛有這個想法,先跟你們商量商量。”

我爸激動了一下,又很快恢複了冷靜,“你自己的事業,自己拿主意,我和你媽媽一直都是支持你的……”

我媽揮着鏟子把他攆出去了,回過頭就跟我說:“我和你爸都快退休了,你要是能回來當然最好。守在我們身邊正正經經找個好男人嫁了,趁着我們身體好還能幫你們帶帶孩子。”

我的臉微微有些發熱,“媽,你想的也太遠了。我這兒說退伍,你那頭怎麽就扯上帶孩子了……”

我媽斜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一說這個你就嫌我啰嗦。”

“不是嫌你啰嗦,”我從背後抱了她一把,“還沒影的事兒呢。”

油鍋刺啦刺啦的響聲加上抽油煙機嗡嗡嗡的聲音聽着有點兒吵人,我幾乎聽不清我媽的說話聲,“遙遙,你怎麽想起來把頭發給染了?”

“這個啊……”我僵了一下,“心血來潮吧,正好放假沒人管。好看不?”

“好看。我閨女本來就不醜,就是一天到晚混在男人堆裏,灰頭土臉的跟個泥猴子一樣。”我媽側過頭端詳了一下我的新發型,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這個顏色挺時髦的,留長一點比較有女人味。嗯,挺好。”

我苦笑。如果被我媽知道這個時髦可不是我自己求來的,她還會不會這麽高高興興地對我的新發型品頭論足?

我媽又問我,“想沒想過,回來之後做什麽?”

Advertisement

“普通工作吧,正常點兒上下班的。”我撓撓頭,還真沒顧上想這個問題,“也不一定要在島城,附近的幾個區也行。劉公島什麽的……”

“也不是不可以。”我媽難得的沒有大驚小怪,“這樣你的選擇範圍也大一點兒。大不了我和你爸退休之後奔着你去。具體做什麽想過沒有?”

這個問題可真是戳中了我的死穴了。我突然間對自己的将來産生了一點兒小小的茫然:除了槍法好,身手也不錯之外,我還會幹什麽呢?

在家歇了一天,轉天我媽就拽着我上舅舅家去了。沒辦法,從小到大,我基本上都是舅舅在管,如今遇到這麽大的事兒,自然要從他那裏讨個主意。

我媽在背着我的時候肯定跟舅舅打過電話了,這邊剛進門,我表妹還抱着我的肩膀誇我剛染的頭發顏色好看,我舅舅就拍開她的爪子冷飕飕地說了句,“你們先坐,遙遙跟我來一趟書房。”

“怎麽回事兒?”我舅舅不等書房門關上就皺着眉頭問我,“你想退下來?”

我點點頭。

“你這個年齡正是出成績的時候,”舅舅不解,“怎麽突然就想退下來了?”

“隊友出了事,我心理受影響。”這個說辭是我昨晚躺在床上臨時想出來的。

“哦?”舅舅很是懷疑地瞟了一眼我的頭發,“不是因為你談戀愛了什麽的?”

“哪有的事兒。”我矢口否認。就明弓那詭異的身份,不論是魚,還是賣魚的,哪一條能擺到明面上來說?

舅舅點了一支煙,兩道眉毛緊緊皺了起來。我的手心裏開始有點兒冒汗了。我一直覺得他不說話的時候最吓人。他長了一張标準的國字臉,眉眼方正,又當了那麽多年的警察,舉手投足,不怒自威。尤其當他帶着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看人的時候,我懷疑嫌疑犯絕對會有什麽說什麽,不帶半點兒保留的。

我嘆了口氣,看他這反應我就知道臨時想出的托辭絕對騙不過他。

“舅舅,我的頭發顏色好看麽?”

舅舅愣了一下。

“還有我的眼睛,”我沖他眨了眨眼,“你仔細看看。”

舅舅的表情果然凝重了起來。我在心裏感慨,果然還是他最了解我,不像我爸媽似的,一句染發就被哄弄了過去。我決定有保留的把自己的情況跟他透露一些,順便讓他幫我想想辦法,“前段時間有個任務,有關一個實驗室。”

聽到實驗室三個字,舅舅的表情立刻變的微妙起來。

“接觸了一些特殊的藥劑,我一個隊友身上發生了一些……一些變異。”想起聶行的樣子,我驀然覺得心酸,“他被送去了軍區療養院。說是治療,但是那裏的情況,和軟禁也差不多。後來他逃了。我去找他,結果我也……”

舅舅的臉色頓時變了。

“我不想下半輩子都被關起來。”我緊了緊拳頭,“如果還留在隊裏,我的情況瞞不了很久。我……”

舅舅擺了擺手,神色略顯茫然,“我明白了。”

書房裏的兩個人都沉默了,客廳裏的說笑聲便聽的格外清楚。我在想歸隊之後要如何掩飾自己的外貌,舅舅的表情卻越來越嚴肅了。

“如果不去軍區療養院,”舅舅在煙缸裏按滅了煙頭,神色略有些發愁地看着我,“你要怎麽進行治療呢?”

我搖搖頭,“別說軍區療養院了,恐怕制造藥劑的人都還沒想出治療的辦法。”

舅舅看着我,目光中流露出疼惜的神色。

“舅舅,你放心吧。除非接觸那種藥劑,否則是不會有被傳染的可能的。而且,除了身體上的變異,也并沒有其他的症狀。”

“是什麽樣的……變異?”舅舅十分困難地說出了變異這個詞。

“在海裏的時候,會長出鰓。”我指了指耳後,“這裏。”

舅舅猛地站了起來,眼睛裏流露出震驚的神色。

我猶豫了一下,補充說:“很長時間了,也許我接觸的藥劑已經失效。這個暫時還不能證明。但是我的樣子,我沒辦法能瞞過隊裏的所有人。”

舅舅的神色依然有些混亂,“你爸媽知道嗎?”

我搖搖頭。

“我會保密的。”舅舅按了按太陽穴,“我們現在來談談你的打算。”

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心裏悄悄地松了口氣。總算是回到正題了,這個才是我來這裏的主要目的啊。

“武警那邊肯定是不能去了,”舅舅看我一眼,微微嘆了口氣,“我這裏……”

“舅,”我打斷了他,“勝達安全技術服務有限公司,你聽說過嗎?”

舅舅愣了一下,“盛萬龍搞的那個保全公司?”

“我可以先去那裏。”這個也是昨天晚上臨時想到的。盛萬龍只是看中我的身手,除了這一條,其他的在他眼裏應該都不是條件,而且在那裏也不會有人跳出來質疑我的頭發和眼睛的顏色。

“在我看來這并不是很好的選擇。”舅舅有點兒頭疼地敲了敲桌子,“太危險,黑幕也多。”

“相應的,也最适合我這樣的人藏身。”而且時間會比較自由,如果明弓來找我……

這個問題讓舅舅有點頭疼,“你先去處理隊裏的事情。工作的事我再想想。”

“麻煩你了,舅舅。”

舅舅瞥了我一眼,眼角微微有些發紅,“麻煩什麽,只要看着你們這一輩都平平安安的,我們這些老的也沒有別的要求了。”

一直很忙的人冷不丁閑下來,會覺得渾身上下哪兒都不對勁。即使生物鐘一如既往的按照舊有的規律運轉,我仍然會在每天清晨睜開眼的一剎那感覺到幾分茫然。我脫離這個世界太久,已經不再熟悉它的運轉節奏。我想,真要退下來的話,我可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适應自己的新生活。

這一切都還只是我的預想,卻已經開始讓我感覺不适。

當一個人适應了一種生活之後,就會不自覺的對自己的生活狀态心生依賴。我也不例外。潛意識裏,我其實是排斥生活裏會出現什麽變化的。可是現在,我不得不面對生活中最大的一個變化,同時還不得不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以便迎接更多的變化:來自現實的變化、來自明弓的變化,以及那不可探知的未來。

我甚至懷疑這樣的恐懼是不是單純地源自後怕——我曾經從人變成了人魚,這件事讓我感到後怕。我的外表變了,頭發長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快,夜深人靜的時候,腰胯和腿部都會隐隐作痛。至于是不是還有其他的後遺症,我此刻還一無所知。這種感覺就好像埋着一顆炸彈,不知道它什麽時候會爆炸,也不知道它爆炸的時候會有多大的殺傷力。

這個問題讓我每次想起都會覺得無比煩躁。

歸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聶行好不容易帶出來的那個U盤交給了孟岩。在家這段時間我自己竟然沒打開看過,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也許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更加離奇,也許……我只是單純的不想聽聶行的解釋。

在我已經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之後。

孟岩召集大家去他辦公室看聶行的錄像時,我就坐在樓下花壇旁邊的草地上。頭發染回了黑色,也剪短了,但還是長得很快,也不知可以瞞多久。至于眼睛,本來是打算買鏡片遮掩的,後來想到戶外訓練的時候難免會有汗水流進眼睛裏去,再戴個軟體鏡片,估計沒人能受得了那樣,索性就作罷了。有人問起,我就半真半假地打太極,“你不會是才發現吧。我祖上有胡人血統。”

不知道聶行會說些什麽哄弄這幫傻孩子……

我仰望着頭頂澄澈的夜空,忽然覺得這裏的生活也有點兒不一樣了。聶行受傷之後雖然一直住在軍區療養院,但是因為對他的歸隊一直心存期望的緣故,并沒覺得有什麽不一樣。但是現在,我們每一個人都明确的知道:他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原本熟悉的世界,因為缺失了一角便呈現出了完全不同的面貌。

桃花螺

看完了聶行的錄像,隊裏的氣氛就一直很消沉。隊員們上了訓練場一個個都跟有仇似的,跟誰都殺氣騰騰的。就算收隊之後,也看不見有誰打打鬧鬧。最稀奇的是,何鵬那把寶貝刀被我弄丢的事兒,他居然也沒有再追究。

所有的人都不對勁了,我夾雜在裏面反而不那麽顯眼。

隊裏這股陰沉沉的氣氛一直到宿舍樓前的合歡樹開出了滿樹繁花的時候,才因為孟岩帶回來的消息而變得稍稍輕快了起來:路将軍已經親自帶隊下去選人了。也就是說,行動隊不久之後又會有新成員了。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不止是聶行離開了,遲早有一天,我們也都會離開,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每一個人在一腳踏進這裏的時候,心中必然都已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我是這樣,何鵬、陳志遠是這樣。

聶行也是如此。

我突然間覺得釋然。

夏天過去了一半的時候,我接到了自分別以來明弓打來的第一個電話。

那時我正在軍區醫院的診療室裏和陳志遠一起處理傷口。剛出任務回來,配合緝毒大隊在港口打埋伏。毒販都有槍,交火之後雙方各有傷亡。我和陳志遠傷的都不重,但是因為失血過多,看着護士纏繃帶的時候有點兒頭暈。明弓的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進來的。也許隔着電波的緣故,他聲音裏那種宛若碎冰般的質感格外鮮明。聽到那一把熟悉的嗓音,我忽然覺得頭更暈了。

“陳遙?”明弓有些不确定地喊我,“是你嗎?”

“是我,”我閉上眼睛,感受心底傳來的熟悉的悸動,“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這句話仿佛帶着魔咒,一說出口,心底洶湧的思念便再也難以壓抑得住,潮水一般紛湧而來。我仰頭望着素白的天花板,覺得眼眶微微發熱。

“嗯,我也是。”明弓似乎嘆了口氣,“我也想你。可是我不常有機會上岸。遠一些的島上又打不了電話,完全沒有信號。”

“我知道。”我話沒說完,手臂就傳來一陣抽痛,我沒忍住,嘶的一聲吸了一口氣。小護士有些抱歉地沖我笑了笑,放緩了手裏的動作。

“怎麽了?”

“沒事兒。”我瞟了一眼包的像木乃伊似的胳膊,“出任務,受了點兒小傷,大夫正給處理呢。”

“要緊嗎?”明弓立刻緊張起來。

“輕傷,沒事兒。”

明弓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的時候聲音裏帶着一絲像是賭氣似的情緒,“你的工作一點兒都不好。”

“你的好?”我有點兒想笑,“守着魚檔,天天都有新鮮的魚吃?”

明弓自己也笑了,“小季和李哲還守着魚檔呢,如果你有空,還請幫忙照看着點兒。”

“好。”明弓提出的要求,我自然滿口答應。

護士包紮好傷口,端着托盤出去了。診療室的另一端,陳志遠還老老實實地舉着胳膊等着護士在他胸前纏繃帶。他的上身裸着,淺棕色的皮膚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傷口。接觸到我的視線,他沖着我眨眨眼,八卦兮兮地做了個口型:跟誰聊呢?

我白了他一眼,拿着電話晃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電話裏,明弓已經從他的魚檔說到了他剛剛去過的地方,聲音裏透着顯而易見的雀躍,“是米娅長老帶我去的。那個栖居地我還是很小的時候跟長老們去過。真是難以想象,這麽多年了,居然一點兒都沒變。我小時候跟同伴們玩捉迷藏的那個大珊瑚叢都還在……”

我想象不出明弓所說的珊瑚叢是什麽樣子。在海裏的時候我好像并沒有對這一類的東西多加留意。不過從他的聲音裏可以聽出來他很快樂。我認識他這麽久了,還從來沒見他這麽快樂過。即使是在步行街上遇到他的心上人海倫,他也沒有這麽開心。

原來這個看起來特立獨行的男人,骨子裏也還是需要一份歸屬感的。需要族人的接納、需要身後有一個強大的族群的支持。我忽然覺得明弓就像一個從小被過繼給了別人家的可憐小孩,表面上什麽都不在意,骨子裏卻對自己的生身父母念念不忘。

心底的某個角落忽然變得柔軟無比。如果此時此刻明弓就在眼前,我一定要好好抱抱他。

“對了,”明弓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說:“米娅長老還說了一些關于你的事情。你知道嗎?你用的那個藥,就是米娅長老的丈夫發明的。”

我愣了一下,難怪在海底遇到她的時候,她會用那麽奇怪的眼神打量我了。

“他是一個科學家,當初殷夫人用的也是他發明的藥。”明弓又說:“不過,米娅長老說殷夫人使用的是她丈夫早期的發明,你用的是在那個基礎上的改進版。”

我的喉嚨微微有些發幹,“改進版……就怎麽樣?”

“除了第一次下海的時候變異出了魚尾,殷夫人後來在海裏一直是半人魚。”明弓的聲音裏微微透出幾分遲疑,“米娅長老說你在海裏是完全的人魚,和我們幾乎一樣。”

“這種藥沒有有效期限嗎?”也許是因為緊張,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

“不知道,”明弓猶豫,“她沒有說過。”

其實那個所謂的答案我是知道的。我曾經看過殷夫人耳後的那一道印痕。如果那個基礎版的藥物都可以讓藥效保持這麽多年,改進版就更不用質疑了。也就是說,人類的身體一旦在藥物的作用下發生變異,這種變異很有可能是不可逆的。聶行所說的要到深海去尋找使藥效逆轉的辦法,十有八九是莫琳給他開的空頭支票。或者聶行自己也心知肚明,只不過不想放棄那最後的一線希望。

“陳遙?”明弓有些不安,“在聽嗎?”

“在。”我勉強打起精神。其實他說的這些話和我已經知道的并沒有差太多,要說有多大打擊,還真說不上。再說明弓的境況剛剛有所好轉,我也不想讓他為這件事操心。能夠變成他的同族,對我來說,并非不可接受的事。

“別難過。”

“不難過。”聽着明弓笨拙的安慰,我忽然有點兒想笑,“我只是需要時間來消化這個消息。”變異已經發生,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與其把心思耗在這上面,還不如多想想這件事對我的生活所施加的影響。我此刻的身體存在巨大的隐患,我不能夠在有人看到的時候讓自己的皮膚沾水。我不知道雨天的時候我是不是得裝病躲在宿舍裏……

我有些惆悵地想:離開行動隊的決定果然是必要的。

“別難過了。我有禮物送給你。”明弓用一種小孩子炫耀新玩具似的腔調對我說:“你要不要猜猜看?”

“不猜了,”我打起精神來配合他,“從小我就不擅長猜謎什麽的。”

明弓洋洋得意地說:“一個海螺。這可不是普通的海螺,是我見過的最最好看的海螺。我下次上岸給你寄去好不好?”

我想也沒想地點了點頭,“好。”

明弓強調,“你一定會喜歡的。”

這一點,我深信不疑。

挂了電話,才發信陳志遠正抱着胳膊站在我面前。這個人一向嬉皮笑臉的沒個正形,突然間擺出一本正經的面孔,還真讓人不習慣。

“怎麽了?”

陳志遠沖着我晃了晃手裏的兩個藥袋,“你的藥我也幫你拿着了。走吧,出去說。”

我們倆一前一後地走出了醫院的大門,陳志遠小聲問我,“片子,到底出了什麽事兒?能說不?”

我不自然地避開他的視線,“你覺得有什麽事兒?”

“我開始還以為你談戀愛了。”陳志遠半真半假地沖着我笑了笑,“可是吧,看你的反應又覺得沒那麽簡單。是不是……是不是跟小聶的事兒有關?”

我沒出聲。頭頂上大太陽曬着,被包裹起來的傷口又開始隐隐作痛。

“還有……”陳志遠猶猶豫豫地問我,“你的眼睛怎麽回事兒?別拿什麽祖上是胡人的瞎話來蒙我。我又不是剛認識你。”

果然瞞不住麽。我嘆氣,“就是你想的那樣。”

陳志遠大吃一驚。

“其實我的頭發也變成了這個顏色,”我看着遠處的的訓練場,低聲說:“歸隊之前剛染黑的。你沒發現我的頭發長長了很多?這根本不是正常人該有的速度。”

“可是你胳膊上沒有小聶那種古怪的花紋……”

“我們接觸的藥劑不同。”我心裏想,幸好不同,真是謝天謝地。

陳志遠一路上都表情呆滞地消化我扔給他的這個炸彈,快到宿舍的時候才心神不定地問我,“你有什麽打算?”

“回地方。”我直視着他的眼睛,“不想繼續留在隊裏了。也不想像小聶那樣被關起來。”

陳志遠鄭重其事地向我保證,“我會幫你保密的。”

他的人品我還是信得過的,聽了這句話我稍稍松了口氣,“謝謝。”

“自己兄弟,有什麽可謝的。”陳志遠的表情緩和下來,眼神中卻透出悲傷,“已經走了一個小聶了,也不知這輩子還能不能見着。我不想再失去一個。”

明弓寄來的海螺果然很漂亮。粗粗看去是個橢圓的形狀,個頭比楊桃略大一些,色澤潔白光潤,圓潤的螺殼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斑點,顏色從邊緣處淺淺的粉紅一路過度到螺殼中部深濃的紫色。

何鵬說這種海螺叫桃花螺,很少見。品相如此完美的就更加少見。我說我的朋友是開魚檔的,這是他出海捕魚的時候自己捕到的。于是不到一天的時間,所有的人都知道行動隊的陳遙交了個賣魚的男朋友。

我哭笑不得。

賣魚就賣魚吧,只要別被人發現他自己是魚就好。

那枚漂亮的桃花螺被我擦拭的幹幹淨淨,放在枕頭邊,陪着我夜夜安眠。有人說把海螺放在耳邊可以聽到大海的聲音。

我覺得我聽到的,是明弓的呼吸。

最美好的年華

自從跟陳志遠揭了底之後,我就開始懷疑隊裏的其他人是真的沒有注意到我身上的變化,還是心裏清楚卻什麽也不肯說?陳志遠一向不是特別細心的人,連他都能注意到的事情,其他人又有什麽理由會注意不到呢?

我不能肯定下一秒鐘會不會有人帶着上面的批示把我送到聶行曾經住過的那個療養院,或者其他什麽地方去,因此每一天的日子都過得忐忑無比。

除此之外,我還要留意其他的一些事情。比如雨天的時候,要如何保護自己不會當衆變化出非人類的外形來。這些日子以來,我已經摸索出了一些規律,比如清水不會對我産生什麽刺激作用,游泳、沐浴這些活動都不會刺激我長出鱗片,但是雨水則不然,被雨水濺到的皮膚會發癢,然後慢慢顯露出鱗片的模樣。

島城靠海,一年四季雨水豐沛。這原本是我最喜愛的氣候,現在卻讓我苦不堪言。我不得不頻繁地請假來逃避雨天的正常訓練,奇怪的是,孟岩每一次準假都十分痛快。我幾乎可以肯定他是知道什麽的了。

就在這種忐忑不安的氣氛裏,基地迎來了本年度的新人特訓。這件事幾乎吸引了基地上下每一個人的注意力,我這個心中有鬼的人剛剛松了口氣,孟岩就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向我宣布了第二個好消息:我的申調報告批下來了。

我頓時松了口氣。這個消息對我而言,意味着以後的我不用再暗中揣測孟岩和其他人到底知道了多少、不用再為難下雨天該怎麽請假……

直到這股強烈的僥幸平複了之後,遺憾和不舍才從心底慢慢地爬了上來。從大四下半學期算起,我在這裏已經生活了整整五年。五年的時間,足夠一個牙牙學語的嬰兒變成一個滿地亂跑的兒童,足夠一個少年由青澀蛻變為成熟,甚至足夠經歷一場婚姻……我在這裏度過了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因為這樣無奈的理由而被迫離開。

另外,雖然行動隊退下來的人很多都去了警務系統,但是這一次的調動,我相信舅舅一定出了不少力。以他的性格,在我身上出了那麽大的事情之後,必須把我安排在他的眼皮底下他才能放心。至于到底要不要聽從他的安排,我暫時還難以做出決定。長時間在人員相對固定的環境裏工作,時間久了難免不會露出什麽破綻來。但是就這麽離開我所熟悉和喜愛的領域,我又覺得萬分的不甘心。

辦公桌的後面,孟岩神情平靜地望着我,目光中隐隐透着遺憾,“我沒想到你會這麽快離隊。真的沒想到。”

“我也是。”他的話讓我有些難過。

“這件事其實我也有責任。” 孟岩嘆了口氣,“這些天我一直在想,當初要是不批準你的休假申請就好了。”

我的心跳猛然一窒,他知道?!

孟岩不太自然地避開了我的視線,“我有一次去探望聶行,我們正在院子裏散步的時候落了雨點,他當時就吓壞了,沒命地往屋裏跑,上臺階的時候還摔了一跤。我扶他起來的時候看到他胳膊上被雨水濺到的地方……”

有什麽聲音在我的腦子裏嗡嗡直響,心裏的感覺卻複雜到了極點。陳志遠知道,他也知道,那還有誰是不知道的?難怪何鵬一直對他的寶貝匕首絕口不提,原來他們都和孟岩一樣,猜到了我在尋找聶行的路上經歷了某種無法宣之于口的變故。

“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我閉了閉眼睛,覺得眼睛有些酸澀,“聶行受傷我有責任。如果不确認他的安全,我沒辦法讓自己安心。”

“那不是你的責任……”孟岩擡高了聲音,“陳遙你記住,聶行也是一個戰士,他不需要他的隊友來替他負責!”

“我明白。”他說的我都明白,但放任不管的話,我過不去自己那一關。

孟岩放緩了語氣,“我和市局的陳副局長通過電話,他答應會給你選擇的自由。你是怎麽想的?”

這又是一個讓人洩氣的話題。我是怎麽想的現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別人會怎麽想。在生存底線都難以保證的情況下,談論理想、抱負又有什麽意義呢。

“我一直打算從行動隊退下來之後去武警那邊的。”我嘆了口氣,“現在的情況……我顯然不适合任何一個紀律部隊。”

孟岩也沉默了下來。

以前和舅舅談論起這個話題的時候,我也曾經想過有朝一日當他的屬下會怎麽樣。我骨子裏就不是個安分的人,做不來天天泡在辦公室裏的後勤內務工作,一線的工作最吸引人的自然就是刑警大隊。但是能在刑警大隊混一線的,哪一個沒長一雙火眼金睛?到時候我的處境只怕比在隊裏更加被動。

“我倒是有個主意,”孟岩想了想,“你覺得勝達怎麽樣?”

我有種受了驚的感覺,他居然跟我想到一起去了。

“盛萬龍當年曾是我的戰友,”孟岩的态度很坦誠,似乎不打算再隐瞞他和盛萬龍的關系了,“他受傷退役之後開了勝達,很多不方便我們出面的工作都由他來完成。從某種角度來說,他也算是我們不挂名的兄弟單位。”

我曾經懷疑過盛萬龍是孟岩的線人。實際情況看來和我預想的差不太多。

“在那裏你會享有很大程度上的自由。”孟岩向我保證,“不會有人對你的私人問題刨根問底。而且待遇也不錯。”

“我會認真考慮的。”

孟岩點點頭,“期待我們能有機會繼續攜手戰鬥。”

他的話忽然之間讓我有點兒心動,如果有機會繼續和大家在一起,如果……

孟岩似乎猜到了我心裏的想法,嚴肅的面孔上浮現出一絲微笑,緊接着,這個溫和的表情就變得猶豫起來,“陳遙,還有件事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你:小聶當初進軍區療養院是路将軍特批的。”

我挑了挑眉。類似的說法我好想在哪兒聽過,原因是聶行級別不夠。

孟岩的眉毛皺了起來,不怎麽自然地避開了我的注視,“陳遙,你的報告也是路将軍特批的。”

我心頭重重一跳。

隊裏的人都被派出去協助新人特訓了,走廊裏顯得十分安靜。遠處訓練場上的呼喝聲順着敞開的窗口飄了進來,熟悉的宛如我的呼吸。

我拖着行李箱慢慢地走出宿舍樓的時候,心頭微微有些茫然。我記得有人說過,人的一生就好比一趟不能回頭的旅行,列車總是會經過無數個意想不到的站臺。此時此刻,一步一步走出住了五年的宿舍時,我模模糊糊地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我在這個相對來說有些過分單純的環境裏生活了太久,不知道自己會花多長時間來适應外面的生活。

我刻意選擇了這樣一個大家都外出的日子離隊。我不想在走出基地大門的時候身後跟着一群紅着眼圈的隊友,那會讓我覺得自己是真的回不來了。

雖然事實也确實如此。

可那種生離死別的氣氛我還是一點兒也喜歡不起來。大家都在島城,不論我去了哪兒,今後都還有見面的機會。如果是去勝達的話,甚至還有共事的機會。仔細想想,傷感惆悵什麽的,實在是大可不必。

這些日子一直在考慮如何不被發現地離開基地。而今真的離開了,我卻感覺到一種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空虛。

在今天之前,我所走過的每一步路都是被安排好的。我的興趣愛好被舅舅一路引導着進了軍校,然後順理成章就進了行動隊。我已經習慣了一天當中的每個時段都被各種任務填滿,我習慣了服從,而不是選擇。于是,在選擇面前,我變得茫然無措。

我知道我的面前擺着兩條路,我也能理智地分析這兩個選擇各自的優勢,但是我卻不知道自己該決定選哪邊。

或者……我潛意識裏其實哪一邊都不想去?

生活方式的改變雖然讓我有些失落,但日子總還是得過下去的。

我照例每天早起晨跑,做家務、買菜做飯,下午的時間泡在附近的道館裏,偶爾也會遇到一些身手不錯的人。這樣的日子過了半個月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找個這樣的道館,給小孩子們當教練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看起來,選擇多了和沒有選擇所造成的結果是一樣的。

周末從舅舅家回來,一進卧室就發現被我落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多了好幾個未接電話,全部都是同一個號碼打過來的。最早的一個是上午十點打過來的,最晚的一個是十分鐘之前。我試着回撥過去,電話嘟嘟響了兩聲,被接了起來。

我心裏突然間掠過一絲微妙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的,一顆心卻莫名其妙地激跳起來。

電話的另一端傳來壓抑的咳嗽聲,片刻之後,熟悉的嗓音略顯沙啞地喊我的名字,“是陳遙嗎?”

我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