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5)
,“明弓?”
明弓低聲笑了起來,“給你打了一天的電話都沒人接,我還想着你是不是又出任務去了。”
“以後都沒有任務了。”我說不清自己心裏到底是沮喪多一些還是解脫的感覺更多一些,“我已經離開基地了,現在就是一個無業游民。”
明弓沉默了一會兒,小聲地問我,“那以後還回去嗎?”
“沒聽說還有人能回去的。”我想笑來着,但到底也沒笑出來,“離開了就是離開了。我現在正在考慮以後做什麽呢。”
明弓似乎想要安慰我又不知從何下手,憋了半天幹巴巴地說了一句,“不要難過。”
“還好啦。”我嘆了口氣,“我已經在适應新生活了。你在哪裏?”
明弓猶豫了一下,“我在劉公島。”
“什麽?”
“你沒有聽錯。”明弓微微提高了聲音,“我現在就在劉公島。”
我心裏湧起不妙的預感,“是……出來辦什麽事還是?”
明弓反問我,“你有時間嗎?”
“我現在是閑人,時間大把的。”
“那明天過來一趟吧。”
“行。”
明弓沒有再說什麽就挂了電話。我卻因為他沒頭沒腦的一番話翻來覆去無法入睡。明弓年幼時的經歷令他對自己的族群感情相當複雜,而他在夜族人身邊長大這個事實估計也同樣令月族人難以接受。如果說接觸自己的族人只需要一個合适的契機,磨合則需要更多的時間。明弓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如果他被族人的懷疑激怒,我一點兒也不奇怪他會掉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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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是掉頭離開并不能解決他的問題啊。
我趴在枕頭上嘆了口氣,算了,他的事情我還是不要瞎操心了。反正我現在時間多得很,真有什麽事兒的話,就跟着他好了。不管怎麽說,兩個人總是比一個人的力量要大得多。
海的聲音
我起得很早,晨跑回來爸媽都已經出門上班去了,早飯留在微波爐裏,餐桌上留了一張紙條是說他們中午不回來。我媽怕我一個人在家中午會不好好吃飯,特意提醒我她已經把摘好的菜都收進了冰箱裏了。昨天接電話的時候太晚,今天出門又太早,我還沒來得及跟他們報備今天要出門的事兒呢。
洗了澡出來,我開始不由自主的對着鏡子來回換衣服。平時穿的T恤什麽的似乎有些太随意,但是很少穿裙子的人一旦穿起裙子來,感覺又有些怪怪的……半個多小時過去了,我看着堆了一床的衣服,心煩意亂。
所謂的約會,不外如是吧?
我的臉微微有些發熱,手忙腳亂的把所有的裙裝又塞回了衣櫃裏。如果被明弓看出我是刻意打扮過,會被他笑話的吧?我在剩下的衣服裏挑挑揀揀,選了一條寬松的工裝褲和一件樣式簡單的白色短T。
臨出門的時候,我也學着他們的樣子在餐桌上留了一張紙條。這也是我父母之間特有的習慣。因為上班時間醫院裏有時會很忙,趕上有手術的話,打過去也沒人接。所以我一般不會主動給他們打電話的。
夏天快要過去了,不過天氣還是很熱。坐在去劉公島的公交車上,我的手心一直出汗,看看鄰座的乘客,似乎也沒有誰像我似的一個勁兒冒汗。我也搞不明白這到底是因為天熱還是因為……緊張。
不是第一次見明弓了,但是這種莫名的悸動卻從來不曾這般強烈,就好像分別時沉澱下來的思念在即将見面的這一刻統統蘇醒了過來,怎麽樣都壓抑不住。當我走進市場,遠遠看見魚檔後面那個熟悉的身影的時候,心底甚至于生出一種忍不住要發抖的感覺。
明弓有所感應似的擡起頭看着我,眼中像是猝然間燃起了亮麗的火苗,令他淡漠的神色都在一剎那間變得柔和。
激蕩在心頭的那些忐忑的東西突然之間都安靜了下來,我回望着他,突然間意識到原來自己竟然是那麽的……
想念他。
我學着明弓的樣子将兩個盛放海鮮的空罐子拖到市場角落的水龍頭下面,用大刷子刷洗幹淨,再拖回來,按大小疊放起來收進櫃臺下面的櫃子裏。
過了晚飯的時間,市場裏已經沒有什麽人了。零零星星的幾個小販也都在收拾東西,準備收攤。不遠處兩個清潔工穿着醒目的橘色工作服正在掃地,竹枝捆紮起來的大掃帚劃過粗糙的水泥地面,發出單調的嘩啦嘩啦的聲音。
我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脫掉長筒膠鞋,換上自己的運動鞋。這雙鞋子是明弓臨時幫我找來的,鞋碼有點兒大,應該是那個叫李哲的合夥人備用的。鞋子很新,幾乎沒有被穿過。明弓曾說過他的家境比較好,折騰魚檔純粹是為了幫助自己的朋友。市場的另一端就有賣雜貨的攤檔,我有點兒猶豫要不要添置一雙合腳的長筒膠鞋呢?
小季把零零星星的東西都收進了櫃子裏,跟我們打了個招呼就先走了。明弓又做了一番檢查,确定沒有纰漏之後才鎖好了櫃子,轉過身沖着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身上都是魚腥味。”我看了看他伸出來的那只手,猶豫了一下沒有動。大熱天的,在魚檔這種地方泡了一整天,身上的味道我自己聞着都很嫌棄。
明弓的手固執地伸着,唇角卻慢慢的向上彎了起來,“這個味道對我來說是最美味的味道。是食物的味道。”說着還惡作劇似的舔了舔嘴角。
我的臉突然有點兒熱。
“走吧,”明弓走過來牽起我的手,“看你扭捏的樣子還真是很不習慣呢。”
“誰扭捏啦?”我不滿。
明弓笑着晃了晃兩只握在一起的手,“走吧,我帶你去吃……嗯,去吃最新鮮的魚。”
他的手比我的略大一些,體溫比常人略低,即使是在這樣的天氣,也令人感覺幹燥而舒适。我的指尖輕輕摩挲着他的手指,忍不住問道:“魚檔的工作會接觸到海水……不怕嗎?”
明弓對我的擔憂不以為然,“長筒膠鞋、長袖圍裙、手套,這些東西的質量都還不錯,從來沒有發生過透水的問題。再說誰會扒掉我的手套來看我的手呢?只要自己夠鎮定,別人才懶得管你有什麽秘密。你看這地方,雖然不算髒,但是白天的時候人來人往,遍地爛菜葉子什麽的,有誰會願意在這裏多待啊。”
“我就很怕下雨天。”回想起在隊裏的那段擔驚受怕的日子,我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明弓擡起那只空着的手,很是笨拙地在我腦袋上拍了拍,“你很舍不得那裏?”
我點點頭。我的戰友、我對生活曾經抱有的期望、我最好的年華都留在那裏,怎麽會舍得呢?
明弓有點兒為難地看着我,“那……你餓了嗎?”
他這是在轉移話題嗎?想起上一次來劉公島的時候他請我吃的水煮海鮮和方便面,我就有點兒想笑。
“我帶你去吃最新鮮的魚吧,”明弓的眼睛裏流露出充滿期待的神色,“保準你從來也沒吃過。”
我心裏微微一動,“是去海裏?”
明弓雙眼閃亮,“去不去?”
他的聲音裏有種異乎尋常的狂熱,令我不由自主地點頭。與此同時,一股莫名的渴望自心底升騰起來,就好像全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焦渴難耐,恨不得立刻就躍進海水裏去。
明弓的臉上綻開一個充滿喜悅的笑容。這一剎那,他對于大海所抱有的那種根深蒂固的感情我突然間心領神會。那是一種知道自己會被包容、被接納、被保護,因而無比安心的感覺,是那種一想起來就會身不由己地想要微笑的感覺,平和又幸福。
心意相通将彼此心中激蕩的熱望不斷地增幅放大,随着海濤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而變得難以忍耐。明弓拉着我的手越走越快,穿過公路的時候忍不住跑了起來。我聽到自己的心跳撞擊着胸膛,激烈的節奏應和着海潮的洶湧,一步一步趨于一致。
我跟随在明弓的身後攀上礁石,像受了蠱惑一般,在太陽最後的一絲餘晖中縱身一躍。灰藍色的海面迎面撲來,一瞬間沁涼的海水翻卷上來,将我的全身都包裹入其中。耳畔驟然間靜了下來,緊接着便響起了另外的一種聲音:水流汩汩的聲音、忽高忽低的悠揚的鳴叫以及大海宛如呼吸一般均勻而又柔和的起伏。
海的聲音。
前所未有的暢快淋漓激蕩在心頭,差一點兒就掩蓋了身體上傳來的不适——就差那麽一點點。
我閉着眼睛小幅度地轉着圈子,感覺這一刻的自己活像是夾在兩片餅幹中間的奶油,一邊是激蕩不止的澎湃激情,另一邊則是無法忽視的……麻痹感。
一絲灼燒的感覺飛快地順着脊椎一路向下,經過腰部的時候在那裏激發起一種不甚明顯的麻木,就好像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正淬煉着我的骨骼,使它們融化、再按照新的模具塑造成型。我聽到骨骼被擠壓時發出的微不可聞的劈啪聲,腰部以下都有種脫了力似的酸麻。當被麻痹的知覺重新變得鮮明起來時,我的下半身已經覆蓋了一層緊密而又堅硬的鱗片。不适的感覺慢慢消失,在麻痹中消逝的力量也一點一點重新凝聚了起來。
我睜開眼,看到海底的光線要比之前更加昏暗,可是遮擋在眼前那一層似有似無的陰翳卻已在不知不覺中散開,我身後的礁石、腳下的海藻、身邊飛快掠過的魚群都重新變得清晰起來。我所熟知的夜晚從來不曾如此刻般清晰,就好像我突然之間生就了一雙夜眼。
感官也變得敏銳起來,我聽到了随着水波飄來的各種聲音,或遠或近,某種我不知道的能力在我注意到這些生物的存在時就已經自動自發地核算出了它們和我之間的距離。當那條發出嗚咽般的鳴叫的魚從不遠處的礁石上游過去的時候,我的腦海中已經清楚地标示出了最佳的攻擊線路。
這絕對不是一個人類,甚至一個受過特殊訓練的人類應該具備的功能。
起伏的暗流中隐隐傳來一絲異動。我小心地向後退去,後背貼近礁石。我有點兒懷疑這是明弓弄出來的動靜,但是這裏的一切都讓我拿不準。片刻之後,一個模糊的黑影從礁石的另一側轉了出來,我悄悄松了口氣,飛快地迎了上去。
明弓帶着幾乎是驚喜的表情圍着我轉了起來。有那麽幾次,他離我太近,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尾鳍從我身上輕輕地掃了過去。絲綢一般柔滑的觸感,帶着幾分難以言喻的親昵。明弓身上散發出來的愉悅不知不覺感染了我,當他抓着一條我叫不出名字的小魚遞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幾乎有種理當如此的感覺,就好像我們本該如此。
我跟随在他的身後朝着深海的方向前進,随着夜色降臨,我眼前的世界反而變得明亮起來。依附在礁石上的珊瑚散發出來的淡淡熒光将視野之內的一切都蒙上了迷離的光霧,仿佛一層彩色的輕紗,随着暗潮的湧動忽明忽暗地閃動。成群結隊的小魚在珊瑚和海藻之間穿梭嬉戲,偶爾也會一頭撞進珊瑚裏去,将那花朵般飄搖的珊瑚驚吓得收縮起來,片刻之後,才又緩緩地、緩緩地舒展開來。
暗流穿過礁石時發出的汩汩的水聲、魚群疾速游動時帶起的輕微的呼嘯以及大海深處隐隐傳來的悠長的鳴叫混合在一起,原本空曠的海,也因為這個奇妙的背景音樂而呈現出令人驚詫的安谧。
曾經有過躺在遠郊的荒灘上看星星的經歷,那時只覺得頭頂一片明澈蒼穹,星光閃耀,天空高遠得不可思議,仿佛整個世界都消失不見,星空下只剩下渺小的自己。
然而此刻,我置身于數百米的海平面之下,遠離我所熟悉的人類世界,心中卻奇異的生出一種被包容、被保護着的感覺來。
明弓游動的身影在這片迷蒙的光線中顯得格外不真實。
這樣的美,往往帶着幾分絕望的味道。像晨曦、晚霞或者彩虹,美得讓人不舍得眨眼,因為轉瞬便會消逝不見。尤其他的眼睛裏還閃動着因為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環境而不自覺地流露出來的自如與惬意。
那種近乎熱烈的、純粹的喜悅,幾乎讓我感到難過。
明弓炫耀一般在我的前方忽而向上,忽而向下,得瑟的勁頭簡直像個在同伴面前顯擺自己家豪宅的半大少年。問題是,這裏真的是他的家嗎?我懷疑他和月族之間的問題并沒有解決,否則的話,他不會又跑回劉公島去做他的魚販子。
盡管我心裏懷着重重的擔憂,但是當他一個俯沖游過來拉起我的手時,我還是被他臉上快樂的神色所感染,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微笑的表情。
“來,”明弓拉起我的手,帶着我往前沖,“我教你怎麽才能游得更快。”
明弓的話題從如何游得更快很快就轉移到了形形□□的海洋生物上去,哪些可以食用,哪些有毒不能碰,哪些可以用來攻擊敵人……這裏是一個更加直接的世界,掠奪與生存直接挂鈎,直白酷烈的生物鏈關系,生或死都沒有任何掩飾。
我握緊了明弓的手,心裏隐隐生出幾分類似于憐憫的感覺。
明弓回過身來看着我,清澈的目光中微帶笑意。
我忽然間有些移不開視線。
一只透明的水母忽扇忽扇地穿過我們膠着的視線,我的目光還沒來得及從這小東西的身上收回來,明弓的嘴唇已經溫柔地覆了上來。柔軟的嘴唇,帶着比海水略高的溫度,輕輕地厮磨着我的嘴唇。
明弓的眼睛半睜半閉,溫柔的樣子甚至帶着幾分不易覺察的脆弱。
對這個人的感情,從最初的戒備到後來的了解與心動,漫長的讓我不願意回憶。而當我好不容易看懂了自己,他卻以一種決絕的姿态消失在了我的世界之外。如果沒有我後來的固執與不舍,這個人,真的會徹底消失,再也見不到了吧。
我不由得抱緊了他的腰。明弓像是感應到了我心裏突如其來的惶惑,輕輕撫摸着我的後背,笨拙地安慰着我。
“你還走嗎?”我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心情複雜到了極點。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彼此都心知肚明。
“要走的。”明弓的聲音像在嘆氣,“我們很快就要和夜族人開戰了。這個時候如果我不能和族人在一起,以後……恐怕也不會有機會了。”
一絲涼意順着我的脊椎飛快地竄了上來,“要……開戰?”
“這有什麽好驚訝的?”明弓輕輕揉了揉我的頭發,眼中漾起一絲無可奈何的神色,“你們不是也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夜族人從月族分離出來也有幾百年的時間了,月族的前幾任族長一直心存僥幸,希望有朝一日,機緣巧合之下兩個族群能夠自然而然地合并。但是夜族人一直沒有這種意願,月族的縱容只會讓他們的野心越來越大。夜族人的首領是個很狂妄的人,他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帶領夜族人吞掉月族,獨自控制這一片海域了。”停頓片刻,明弓低聲說:“而我,也到了明确自己立場的時候了。”
“會很危險吧?”
明弓沒有出聲,只是一下一下地順着我的頭發。
我的心微微揪了起來。這個人又要走了,去到大海深處某個我無法探知的角落,為他的族群而戰。我甚至無法探知他的生死。他和他的族人存活于大自然最血腥的規則之內,殺死弱小的對手,然後自己死于更加強大的對手,物競天擇,優勝劣汰。
而當這一切發生的時候,我又在做什麽?上班、下班、在道館裏不痛不癢地練練拳腳,提心吊膽地等待着可能會傳遞給我的噩耗?
不,我不想過那樣的日子。只是想想,已經覺得萬般的難以忍受。
“帶上我。”
明弓的身體震動,手掌停留在我的肩頭,遲疑地僵住了,“什麽?”
“帶上我。”我擡起頭看着他,“我跟你一起去。”
明弓怔怔地看着我,“你去……做什麽?”
“做什麽都好。打打雜,跑跑腿,當你的保镖,或者當你們的前鋒……”
我只是不想和你分開。
明弓沉默地凝視着我,海藍色的眼瞳裏有莫名的情愫流轉。
“你走了,我會擔心。”我擡起手輕輕地摸了摸他的臉,“如果我自己跑去找你,那不是更危險嗎?你知道我是幹得出這種事情的。”
明弓的眼神變得複雜,明顯地糾結了起來。
一側光明,一側黑暗
天快亮的時候,我和明弓在一個荒島附近浮出海面。
我學着他的樣子用手臂撐住岸邊的礁石,順着略顯粗糙的邊緣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明弓一絲不茍的将我剛抓回來的兩條石斑魚開膛破肚,然後俯下身去在海水裏沖洗幹淨,遞到我手裏的時候魚肉還在微微地抽搐。新鮮的肉質水分很足,帶着輕微的腥甜味兒,咬在嘴裏有種軟軟彈彈的感覺,味道還不錯。
明弓看到我眯着眼睛的樣子,爽朗地笑了起來。
我喜歡看他這樣笑,忍不住湊過去親親他。萦繞在我們身上的同樣的味道讓我有種微妙的錯覺,仿佛我和他真的是同類,是不分彼此的同伴。
“你的族人不會說什麽嗎?”我指了指自己,“就這樣帶個人回去?”
“我出來之前米娅長老跟我說過一句話,”明弓側過頭笑了笑,“她說,如果你跟我一起回來,她一點兒也不會覺得意外。”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那個長着一雙滄桑的眼睛的棕發美女,心情略略有些複雜起來。她這樣說是因為篤定我無法在人類社會立足了麽?
明弓用手背輕輕地碰了碰我的臉頰,“她說,一個肯下狠心把那個藥用在自己身上的女人,一定是把感情看得比自己更重要。”
我心裏驟然間生出一種奇怪的震動。這并不是我期望中的回答,然而細品起來,卻有比我預期中的答案更加的……準确。
是的,就是這兩個字:重要。這個人的存在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重要到了與我的父母親人不相仲伯的程度,以至于我無法坐視他朝着危險的方向獨自前進。
“我們先去沙灣,和米娅長老會合。”明弓詢問地看着我,“你可以在那裏打電話。我想你也需要跟家人解釋一下。”
我點點頭,對于他的安排,我心裏唯一的不安就是在他提到的那個地方,很有可能會遇到海倫。
對于她,我心裏始終都抱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離。
我很不願意把這種微妙的感情理解為嫉妒。
我不怎麽自然地轉移了話題,“之前你為什麽回劉公島?”
明弓沉默了一下。長長的睫毛垂下來,掩住了他眼底那一片紛亂複雜的神色。
“不能說嗎?”
明弓搖搖頭,“族裏很多人都知道我在夜族人身邊長大。他們不信任我。米娅長老的決定也受到了長老會的質疑。他們認為我出現在那裏,正好救了月族人,其實都是夜族人事先布好的圈套。包括……你。”
明弓看看我,見我沒有流露出驚訝或者憤怒的神色,又繼續說道:“以前帶我的那位長老……洪澤長老,我跟你說過他,也許你還記得。他提出讓我回到夜族人身邊去,讓我用自己的行動來證明自己确實是真心的想要回歸自己的族群。”
“做月族的內線?”盡管事先已經對明弓會受到刁難做好了心理準備,這個所謂的長老的提議還是讓我有些驚訝。哪怕明弓是以夜族人的眼線的身份混到月族人身邊來,這個時候回到夜族也絕對沒有好果子吃。
這位長老,他對明弓到底是有多仇恨啊?
“他們不相信我,不讓我進入內城,只準許我停留在外圍的栖居地,這些我都可以接受。” 明弓望着遠處的海平面,輕輕地眯起了眼睛,“但是,我願意向他們表明自己的誠意,不代表我可以接受侮辱。”
“我可以留在族群的最外圍,可以在夜族人偷襲的時候給自己的族人打前鋒,”明弓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但是,洪澤長老的提議,我不能夠答應。我寧可流浪,哪怕最終不得不離開這片海域。”
在我所了解的常識裏,離開族群的個體是很難活下去的。這個悲摧的孩子,游離在兩個族群的夾縫裏,被夜族人當旗子,又被自己的族人排斥,很難想象還有誰比他運氣更差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了,只好拍了拍他的後背,示意他還有我這個同伴,“大不了我跟你一起流浪好了,找個沒人的荒島住下,每天打打魚,曬曬太陽。過年過節的回島城看看我爸媽。我做飯的手藝不怎麽好,但是對付你還是綽綽有餘了……”
明弓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半晌之後,他微微笑了一下。那是一個很淺很淺的笑容,但是他的眼睛裏卻凝着某種深沉的東西。乍一看像是夜幕掩蓋下旋轉肆虐的風暴,可是下一秒,所有起伏的金戈鐵馬,狂風驟雨又都旋轉着歸于靜水深流。最終他也只是緊了緊我的手,笑着點了點頭,“好。”
沙灣的這幢別墅看起來已經有年頭了,但是房屋的位置非常好,朝向和結構也非常講究,住在這幢房子裏的人又是肯花心思打理生活的人,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這裏都符合大多數人對于度假生活的臆想。尤其是餐廳那張寬大的餐臺上還擺了滿滿一桌菜,而且鋪着繡花餐巾的餐桌中央還擺着那麽漂亮的銀質燭臺和一大捧帶着露水的天堂鳥。
這副畫面拍下來可以上雜志了。
我轉過身去靠在露臺的欄杆上,盡量把注意力放在還未結束的通話上。電話另一端已經換成了我媽,正絮絮叨叨地數落我出門旅行也不知道提前打個招呼。
“臨時想到的。”我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身後的餐廳,殷夫人正拿着湯勺攪動砂鍋裏的炖的湯,米娅長老站在她旁邊,一邊攪拌玻璃碗裏的沙拉,一邊跟她聊着什麽。她們看起來像是認識很久的熟人,不過,也僅僅是熟人。因為她們對待彼此的态度都有些過分的客氣了。
尋海坐在餐桌旁邊,低着頭玩手裏的游戲機。那位無論出現在什麽場合都無比耀眼的銀發美女海倫正在布置餐桌,明弓端着托盤站在一旁給她打下手,托盤上碼着整齊的餐具,在燈光下反射出柔和的亮光。
俊男美女的組合,溫馨的家居生活背景,怎麽看都無比和諧。
我站在玻璃門的外面,像站在另一個世界裏。
我的左側是夜幕下沉睡的大海,黑暗模糊了海與天的邊界,視野之內只有沙灘上湧動浪花在混沌不明的昏暗中蜿蜒出一線模糊的淺色。另一側是充滿了生活氣息的熱鬧的餐廳,明亮的燈光下,無論是餐桌上的水晶花瓶還是餐桌旁邊談笑風生的男女,都仿佛散發着某種柔和而明亮的光。而我正微妙地站立在明與暗交界的地方,一側光明,一側黑暗;一側喧鬧,一側冷寂。無論哪一邊,對我而言都散發着抗拒的氣息。就像我此刻尴尬的身份:不能夠在人類社會裏安心地生活,也無法真正融入海族人的世界。
我忽然間有些理解了聶行那種近乎絕望的落寞。
“遙遙,”電話裏媽媽的聲音還在喊我,“遙遙你還在聽嗎?到底哪天回來呀?身上帶的錢夠不夠?”
我轉過身去凝望着漆黑的海面,無聲地流露出一個苦笑,“半個月或者一個月。錢什麽的你就別操心了。如果進山或者去比較偏一點兒的地方,有可能會打不了電話,你們別擔心。”
媽媽又叮囑了幾句就挂了電話。
我靠在欄杆上看着手裏白色的手機,很明顯的女用機型,還挂着一個粉紫色的海螺吊墜。這樣的風格應該是屬于海倫的吧,殷夫人給我的感覺要成熟得多,而那個鬼靈精怪的尋海應該不會喜歡這樣的東西……
我嘆了口氣。
也許從一開始,這個女孩子帶給我的沖擊就有些過于強烈,以至于每次見到她,我都會十分自然地聯想起明弓癡望着她的眼神。而此刻,他們就在我的身後,一個細致地布置餐臺,另外一個配合的幫她舉着盤子,站在一起的樣子美好的像一幅畫。
那個有關海倫的問題我已經在心底壓了很久了,一直鼓不起勇氣直接問他。我不知道如果明弓用沉默來回答我,或者流露出彷徨掙紮的神色,我又該怎麽辦。這個問題在他們碰面之前我還能提醒自己不要多想,但此時此刻,它卻像一頭掙紮着醒過來的野獸,困在我的心底,越來越狂躁。最要命的是,我開始不受控制地懷疑明弓之所以跟我在一起,會不會只是因為某種該死的歉疚,覺得我的身體是因為去找他的緣故才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在這種歉疚的慫恿之下,才不再排斥我的靠近?
我像個傻瓜似的站在這裏,背後是我喜歡的人和他的族人,前方是一望無際的黑沉沉的海,就像我即将要面對的不知預知的未來。
我被生活抛在夾縫裏,束手無策。
“陳遙?”熟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微帶嗔意,“怎麽還站在這裏發呆?”
我搖了搖頭,固執地站在那裏沒有動。
明弓的手從背後環了過來,将我攬進懷裏。我的後背緊貼着他的胸口,依靠的感覺讓我驟然間心軟。之前翻來覆去糾結着的問題仍然盤旋在心頭,但我忽然不想問了。
我不想破壞這難得溫柔起來的氣氛。
明弓用下巴輕輕蹭了蹭我的頭發,有些不确定地問我,“是想家了嗎?”
我現在的狀态,是想家了沒錯,但并不僅僅是想家這麽簡單。我搖搖頭,“沒什麽,就是在看海。黑乎乎的,看着讓人有點兒怕。”
“怕?”明弓低聲笑了起來,“為什麽要怕?那是家呀。如果你回家的時候家裏碰巧沒有開着燈,你會覺得怕嗎?”
我愣了一下,心中豁然開朗。
“你對海裏的生活不熟悉,所以才會有點兒擔憂。”明弓把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親昵地吻了吻我的側臉,“我會慢慢教你的。”
心底湧起一股暖流,幾乎在眨眼之間就驅散了萦繞在心頭的陰霾。他就在這裏,觸手可及,我又有什麽可怕的呢。
“進去吧。”明弓把手臂搭在了我的肩上,“快開飯了。”
我沒有動。
“怎麽了?”明弓微微有些驚訝地側過頭看了看我,“陳遙?遙遙?”
“沒什麽。”我不知該如何表達心裏那種微妙的感覺。就好像他現在站在這裏,我能觸碰到他,能感覺到他的體溫,可是一旦跨過那道玻璃門,有關他的一切就會脫離我的掌控……
明弓像是察覺了什麽,陪着我一起沉默了下來。
我心裏有點兒不好受,“明弓,我……”
明弓緊了緊手臂,把我往他的懷裏帶了帶,“你什麽時候看出來的?”
這算是攤牌麽?
我的喉嚨發幹,心跳的節奏慌亂到近乎絕望,“最開始見她的那一次。你給我點了她最喜歡的檸檬茶。”
明弓輕輕嘆了口氣,“對不起。”
我突然想哭。這種事情,對不起又有什麽用呢?
“對不起,我應該早點跟你說清楚的。”明弓捏了捏我的下巴,想讓我擡起頭。可是我現在的樣子,一臉的糾結難過,又怎麽能讓他看到?
明弓放棄了這個打算,溫熱的手指順着是臉頰滑到了頸後,一下一下地撫摸着我的後背,“陳遙,其實我一直在想,如果你什麽都沒看出來,那我這輩子都不想再提這件事了。我們這一族并不經常回憶過去。對我來說,現在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什麽……意思?”
明弓抵住了我的額頭,“我一直很喜歡海倫。她很漂亮,又脆弱,像一朵冰做的花,溫度稍微控制不好就會融化,很自然的就能激起男人的保護欲。不過那種喜歡……僅僅是喜歡,我從來沒想過選擇她做我的伴侶。”
我有些驚訝地看着他,“可是你……”
“沒有可是。我自己的處境,我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我一開始就知道自己不能選擇海倫那樣需要我去保護的伴侶。因為我連保護自己的能力度不具備。” 明弓在我的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我一直想要找到一個可以和我并肩作戰的伴侶,當我為生存戰鬥的時候,她就陪伴在我的旁邊。”
我傻了似的看着他,他這是在表白麽?
“遙遙?”明弓溫柔地看着我,“我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我的臉微微熱了起來。
明弓湊過來在我的嘴唇上吻了吻,“不要再難過了。”
我搖搖頭,伸開手臂摟住了他的腰。擔了那麽久的心事終于陰霾散盡,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輕松。
“何況海倫已經有了心上人,如果她知道有人把她和除了夜歌之外的男人聯系在一起,她會生氣的。”
“夜歌?!”這一次我是真的感到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