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6)

了,“我去瑪特島之前還見過他,他就在附近的一個島上。”

明弓愣了一下,“你怎麽會認識他?”

“在捷康的實驗室見過。我當時拖着聶行退進了一個實驗室,是他放我們離開的。”

明弓如有所悟,“難怪你會那麽順利跑到那裏了……可是他為什麽要放你們離開?”

我搖搖頭。

明弓臉上也流露出困惑的神色。

“他們倆……”我的話還沒說完,身後的餐廳裏突然間傳來一陣喧嘩,我一回身正好看見海倫把手裏的東西扔在餐桌上,手忙腳亂的朝着客廳的方向跑了過去,銀色的發絲在腦後晃來晃去,像一匹耀眼的錦緞。也許是心境改變了的緣故,她這副慌慌張張的樣子看起來竟然可愛得不得了。

玩游戲的尋海也跳了起來,追着海倫跑了出去。爐竈旁邊的殷夫人和米娅長老也都是一副又驚又喜的模樣。

“有人來了。”明弓緊了緊握着我的那只手,“我們去看看。”

不等我們走進餐廳,從客廳的方向就走進來幾個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英俊的臉上帶着溫和的笑容,一雙湛藍的眼睛神采奕奕。海倫挂在他的脖子上,神色激動地說着什麽,尋海走在他的另一邊,小臉上也是一副興奮的表情。當這個男人松開那對姐弟将殷夫人摟進懷裏的時候,我突然間反應過來這應該是殷夫人的丈夫深海長老。我在殷夫人的卧室裏曾經看見過他的照片。

深海長老的身後還跟着一個人。這個人個子要比深海長老略矮一些,明明是大夏天,這人卻把全身上下都裹進一件深色的鬥篷裏。

我還在揣測這人的身份,一旁的明弓已經驚叫出聲,“是……族長?!”

彼此的弱點

族長的名字叫迦南,只是我後來知道的。

迦南是一個十分冷漠的青年,面容英俊,一雙墨藍色的眼睛在看人的時候總是帶着異乎尋常的專注神情,冰冷的視線仿佛能把人刺穿。只有在看着海倫姐弟倆的時候才會稍稍變得溫和。餐桌上的大多數時間他都在和這對姐弟聊天,視線偶爾掃過坐在末座的明弓和我,又不動聲色地收了回去,長長的睫毛幾乎掩蓋不住他眼底那一抹審視疏離的神色。

我掃了一眼身旁的明弓,心裏簡直有些憐憫起這個沒人疼的小白菜了。

Advertisement

當餐具被收下去,做為餐後甜點的水果拼盤和曲奇餅幹送上來的時候,座中人默契十足地沉默下來,将目光投注到了迦南族長的身上。迦南放下手裏的水果叉,沉着臉抽出紙巾擦了擦自己的手,“現在我們就來談談你的事情吧。”

他的語調平靜的幾乎沒有起伏,眼神淡漠的活像在看一個上門來打秋風的八竿子打不着的遠房窮親戚。

“來之前我已經見過洪澤長老了,”迦南停頓了一下,很仔細地看了看明弓的臉色,“說實話,我也認為這個時候收留你是一件很冒險的事情。”

明弓皺了皺眉,沒有出聲。

迦南又說:“雖然每個人都可能有偏見,但是你一直和夜族人生活在一起,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明弓就坐在我身旁,從我的角度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掌正一點一點緊握成拳。餐廳裏的其他的人依然保持沉默,我不知道這是出于對族長這種身份的敬重,還是因為他們都默認了他所說的話。

“打斷一下,族長大人。”我舉了下手,假裝自己沒有看見迦南臉上不悅的神色,“請問你族裏的幼崽可以自己随心所欲地選擇去哪裏嗎?”

迦南族長的臉色沉了沉。

明弓在桌子下面握住了我的手,他使了很大的力氣,我的手指都被他捏痛了。他本來就是肆無忌憚的脾性,能忍到這個地步,在我看來已經不容易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但是就在剛才,我心裏卻生出了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想法:與其坐在這裏被他們橫挑鼻子豎挑眼,還不如幹脆利落的一走了之。反正兩個族也要打仗,應該沒人分出精力來注意明弓的下落。

迦南瞥了我一眼,慢條斯理地加重了語氣,“你在夜族人身邊長大這是事實,但是不管怎麽說你都是我的族人。我不會放任你流落在外面,而且現在我們兩族已經形成膠着之勢,戰事一觸即發,作為族長,我需要更多強壯的戰士。至于族人的信任,這需要你自己用行動去争取。”

明弓點點頭,眉眼之間一派沉凝。我恍然間覺得不知何時起,明弓的性子也變了。

“再說說你,”迦南看着我,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你真的已經退役了?”

“什麽意思?”

迦南的嘴角邊微微挑起一絲冷笑,“一個男兵,莫名其妙地和夜族人在一起。一個女兵,神差鬼使地混進了月族。路将軍安排的還真是周密。”

“關路将軍什麽事?”我愣了一下,心中忽然湧起一股怒意。聶行所經歷過的那些痛苦,在他們眼裏……只是為了實施陰謀而使用的一種手段?!

這個族長難道是編劇出身的麽?這麽荒謬的情節都能想得出來?

我被他這種漠然的态度激怒了,“你盡可以繼續編故事,不過我并不認為你和你的族人在路将軍心目中有那麽重要,需要他犧牲自己的士兵來打探你們內部的情報。”

不能否認的是,他的話在我心裏激起了一絲輕微的動搖。但是意識到心中這一絲懷疑是針對什麽之後,我心裏的感覺反而更加憤怒了。

迦南的臉色明顯的陰沉下來。坐在他身旁的米娅長老也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神色微微有些詫異。殷夫人則靠在她丈夫的身旁,微垂着眼睑,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沉靜。海倫和尋海站在父母身後,也許從未見過對待他們和善無比的迦南族長流露出這樣的神色,兩個人看起來都有些無措。

明弓的手在桌子下面用力拉住我。我的話本來還沒說完,被他這麽一拽,神智倒也清醒了一些,眼下這樣的情形,得罪了他對我們一點兒好處也沒有。但是話已出口,就再沒有轉圜餘地。現在再來示弱,只怕這個名叫迦南的族長會更加懷疑我。我深吸了一口氣,索性一次把話說清楚,“至于我,族長大人,我并不需要你的信任。無論是你也好,你的族人也好,對我來說需要在意的除了殷夫人一家,就只有明弓和他的朋友。至于其他人,死活跟我半點兒關系也沒有。”

迦南族長目光陰郁地盯着我,米娅長老跟他說話的時候他也沒有把視線從我身上移開。他旁邊的人就淡定的多了,殷夫人甚至還朝着我微微笑了笑,似乎我會這麽說她一點兒也不感覺奇怪。

迦南移開視線跟米娅長老嘀嘀咕咕說了幾句,然後轉過頭來看着我說:“你的來歷我不感興趣。跟你一樣,我關心我的族人,人類的死活我也半點兒不會放在心上。我聽說你是一個身手不錯的戰士,而我們正好需要你這樣的人。”

他的語調十分平穩,但是臉上依然帶着陰郁的神色,似乎說出這種類似于讓步的話十分違背他的心意,“如果你願意,你可以跟随明弓一起駐守流星島。”

我正在琢磨流星島這個十分陌生的名字,就聽他加重了語氣說道:“聽好了,人類。如果讓我知道你做了什麽傷害族群利益的事情,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明弓緊了緊我的手,臉上的神情微微放松,像是松了口氣的樣子。看到我側着頭打量他,甚至還沖着我笑了笑。

我心裏卻突然間有些難過起來。我印象裏的明弓不是會低聲下氣的人,可是現在他卻坐在這裏,安靜地忍受着別人對他的質疑。盡管他從來沒有說過,我也知道這裏面有一部分是因為我——我希望他回到族群,并且已經為這個願望付出了代價。

我不想承認我們已經成為了彼此的弱點。因為這種牽絆從另外的一個角度來說,也是讓我堅強起來的動力。這個人是因為我才做出這樣的決定,我必須對他的決定負責。

我要保護他。

迦南族長緩緩站起身來,俯視的目光裏頗有幾分迫人的壓力,“我和深海要先回族裏去,流星島的情況就交給米娅長老了。”

米娅長老站起身,沖着迦南族長輕輕點頭。

另一側的殷夫人挽住了丈夫的手臂,和站在他們身後的一對子女一樣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深海長老輕輕拍了拍殷夫人的手臂,低聲說:“這段時間不要大意,明天帶着孩子們回市區。”

殷夫人點點頭,“你也小心。”

深海轉過身把海倫和尋海抱進懷裏。

這本該是一家人傷感離別的畫面,然而我心裏卻有些疑惑起來。深海是月族的長老,就算殷夫人身體不好,他們的兒女為什麽不跟族人在一起?而且現在月、夜兩族情勢緊張,這個節骨眼上,月族的成員不是應該團結一心、抵禦外敵什麽的麽?回想起當初這姐弟倆送我們到瑪特島的附近時說過的那些含糊其辭的話,這兩個孩子的身份似乎很有些古怪之處。

不過,這些□□消息他們不說我也不打算問。

畢竟我的目标是能夠和明弓在一起,而不是真正融進這個族群裏去。

“從這裏出發,”米娅長老指了指我們的正前方,“繞過前面那個小島,朝南走,大概需要三四天的時間。”

我知道她主要是講給我聽的,于是點了點頭。

我們離開沙灣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升起來,現在已經接近中午了。陸地早已被遠遠地甩在身後,四周圍都是湧動的海水,海面上一片耀眼的波光,一望無際。

跟他們在一起之後我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魚都喜歡在深海活動。像米娅長老和明弓這樣經常和人類社會接觸的人魚更喜歡停留在淺海。他們喜歡浮出海面,迎接陽光和海風的擁抱。熾烈的陽光灑在皮膚上會有種輕微的燒灼感,不疼,但是緊繃的感覺多少有些不舒服,好像自己的皮膚驟然間變得細嫩起來,完全承受不住陽光的照射。

天空晴朗,陽光燦爛,這是夏末秋初常見的一個好天氣。

“這一帶我以前來過,”在這種四面八方都是海水,除了頭頂的太陽之外完全沒有參照物的環境裏,方向感都變得有些模糊,“大致是這個方向,但是要比這裏更靠北一些。有個叫海螺島的,我去過那裏。”

“海螺島?”米娅長老微微愣了一下。

“不過我去的不是時候,”我想起曾聽人說海螺島上有幾處瀑布,景色絕佳,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那個島已經沉了。”

明弓的視線從米娅長老的臉上掃了過去。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覺得那雙深藍色的眼瞳裏閃過一絲類似于嘲諷的微光。不過只是一剎間的事,再細看時他臉上依然是那副安安靜靜的樣子,掃過周圍的眼神充滿戒備,就好像心裏那根弦一直都緊繃着。

等米娅長老一頭紮進海裏,明弓突然湊了過來用極低的聲音說:“小島沉沒的事兒以後不要再提。”

“為什麽?”我不明白這樣閑聊的話題有什麽必要特意叮囑。

“小島沉沒就是月族人做的手腳。”

我愣了一下。記憶中那些沉睡的往事突然間在腦海裏變得清晰了起來。我想起了那個解救人質的任務,那位被海匪們劫持到了荒島上的王太太曾經說過,海螺島沉沒的時候,她看到了一群大魚在附近出沒。

“為什麽?”提出問題的時候,我心中已經隐隐的有了一個模糊的答案。不過這個答案太過驚人,我暫時還不願意順着方向繼續深想。

明弓把頭紮進海水裏,修長的魚尾輕輕擺動。片刻之後,又從一片晶瑩的水花裏探出頭來,一邊甩着濕漉漉的頭發,一邊用自言自語般的腔調低聲說道:“還能為什麽?像這種遠離大陸的小島,月族人遲早都要一個一個收回去。”

“收回去?!”

“你難道忘了嗎?人魚族一直把大海中的島嶼視為他們自己的領地。人類自作主張占有這些地方,在人魚族看來,本來就是一種挑釁的行為。”明弓沖着米娅長老前進的方向微微揚了揚下巴,“不管怎樣你別多問。你和我,說到底都不能算是真正的月族人。”

我以前也曾看過開發荒島的報道,不過,不論是看的當時還是現在,我都沒有對這些荒島的所有權産生過絲毫的疑問。雖然這種理所當然的感覺我也找不到什麽夯實的理論依據,但是……不是只有古代迷信的漁民才會在出海之前舉行儀式,祭拜海神麽?難道現代人所理解的迷信,其實是一種和海族之間獨特而有效的溝通?那些所謂的求得海神庇護,其實只是想要求得海族長老們的允許,允許他們自由出入海族的領地?

于是,當祭拜海神的傳統在歲月流逝中被逐步摒棄,當人類把天地都看做了自己的家園,大肆捕撈,頻繁作業,被侵犯了領地的海族終于要開始對這些行為進行報複了,并且逐步收回自己的領地?

我的腦子有些混亂地想着漁民們出海時祭拜的神……應該是媽祖,她也是歷代的船工、海員、旅客、商人和漁民共同信奉的神祇。在沿海很多地方,船舶啓航前都要先祭拜媽祖,祈求保佑順風和安全,在船舶上還立她的神位來供奉。這位據說能預測天氣變化,事前告知船戶可否出航的女神,到底跟明弓這一族有什麽關系呢?

她……該不會就是海族吧?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耳畔驟然間響起一陣尖銳的鳴叫。我怔愣了一下便反應過來,這聲尖叫并不是通過耳膜,而是直接鑽進了我的腦子裏。

這是米娅長老發出的叫聲!

不自由,寧勿死

我和明弓飛快地趕了過去,遠遠的就看見米娅長老金黃色的身影在一群黑色的身影中間左沖右突。長長的黑色指甲如同鋒利的匕首,所過之處漫起一片刺眼的腥紅。

明弓沖到了我的前面,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個黑色的身影已經倒退着躲閃開來,一道長長的傷口從肩頭一直劃到了手肘。幾乎同時,另外一個夜族人也帶着驚懼的神色甩動尾鳍飛快地向後退去。他的表情讓我想起了初識明弓時在交手中被他電到的經歷,這到底是什麽功能,有時間的話我一定要問問。

退開的兩個夜族人大概覺得跟随在後面的我是個比較好對付的目标,轉了個身之後默契十足地朝着我撲了過來。我側了側身,飛快地閃到手臂受傷的夜族人身側,他的這條胳膊靈活度已經打了個折扣,我從他擡起的手臂下鑽了過去,從他的身後扣住了他的肩膀,尖尖的指甲就□□之前的那道傷口裏。夜族人疼的半邊身體都抽搐了起來,我的手滑向下方,拽着他受傷的手臂向下一拉,卸掉了他的關節。

夜族人痛苦地皺眉,墨色的眼瞳裏清晰地映出了我身後飛快逼近的黑色身影。我拽着這條已經廢了的手臂一扭一轉,将他朝着他的同伴甩了出去。

海水的阻隔放慢了所有的動作,也卸掉了施于其上的力量。因此他并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退出很遠,不過,當他的同伴下意識地伸手接住他的時候,我還是及時地趕了過去,穿過兩條互相拍打的黑色魚尾繞到了這個同伴的身後,捏住他的脖頸重重一扭。

即使是在海水裏,骨骼斷裂的發出的脆響依然觸目驚心。

原本圍在明弓身邊的兩個人掉頭朝我沖了過來,這種招式還真是莫名的眼熟。當我緊緊鎖住沖在前面的人魚兩只利爪,用尾鳍拍開緊跟在他身後的那個夜族時,在漫起的一片紅色血霧中,我驚駭地發現自己的尾鳍邊緣竟然長出了鋸齒狀的短鳍,短鳍由腰側探出時還只是指甲大小的短刺,等它順着身體兩側一路延伸到了魚尾的最下端時,已經變成了寸把長的鋸齒。頂端鋒利,泛着我熟悉的黑紫色。

我可以肯定就在剛才,我和明弓浮在海面上嬉戲的時候,我還仔細地打量過這條紫色的尾巴。那個時候,修長的魚尾看起來和明弓一樣,緊致的肌肉上包裹着細滑堅韌的鱗片,邊緣處的魚鳍輕薄柔軟。不過短短幾分鐘,它已經變成了一件致命的武器,随随便便就能掀掉對手身上的一塊皮肉。

我開始對這個魚身的兇悍程度有了新的了解。

短短幾分鐘的交手,夜族人便飛快地退走了,一如他們出現時那麽的迅速。米娅長老也不再放任我和明弓慢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後一邊聊天一邊晃悠,開始催促我們加快速度。

“流星島是月族栖居地最外圍的一道防護網。”米娅解釋說:“我擔心剛才的夜族人是被派出來打探流星島的防衛情況的。”

明弓和我對視了一眼,在彼此眼中交換同樣的疑問:米娅長老是說對峙良久的兩個族群,這一次,是真的要開戰了?

流星島遠離航道,規模比我想象中的更大。

這個大指的是隐藏在海面之下的部分,探出海面的不過是一座低矮的礁石叢,只有頂端零零星星長着幾棵樹和一蓬蓬帶刺的灌木,都是遷徙的鳥兒從遠方帶來的種子。類似這樣的 連“島”都稱不上的礁石叢,在廣闊的南海上多如牛毛。

流星島附近都是這樣的暗礁,有些頂端已經探出了海面,有些則沉睡在海面之下,溝壑相連,像極了一道精心布置的防禦工事,将月族最大的栖居地遠遠護在了自己的身後。在這一片暗礁之中,流星島要算是最大的一個。露出海面的部分在風吹日曬之下呈現出荒蕪的黑褐色,海面之下的礁石上卻附着着各種各樣的鮮活生命:綠色的海草、鮮豔如花朵般的珊瑚、貝類以及穿梭往來的魚群。陽光穿透海水,映照着眼前一片缤紛的色彩,美若仙境。

那些被派來守護最外圍防線的月族戰士平時就住在珊瑚叢後面的岩洞裏,他們一共是十二個人,分成兩個小組輪流巡視這一帶的海域。據說像這樣分布在栖居地周圍的外層防守還有好幾個,流星島處于最外圍的位置。如果生活在沿海一帶的夜族選擇最近的路線發動進攻的話,流星島會是必經之路,因此防守意義重大。

正在巡邏的六個月族戰士看到米娅長老的時候都流露出恭敬的神情,但是目光移到我和明弓身上時,卻帶上了顯而易見的敵意。看來明弓身上夜族的印記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夠洗刷幹淨的,這讓我有那麽一點點難過。至于他們是怎麽看待我的,我反而不在意。即使披挂着一層魚皮也無損于我是一個人類的事實。幾條魚會怎麽看待我的立場,跟我又有什麽關系?

六位月族戰士當中有四位是男性,他們和明弓一樣長着藍色的魚尾,兩名女性則長着顯眼的紅色魚尾,連頭發都是無比妖豔的紅色。盡管我知道在這個到處都是生存陷阱的荒蠻世界,越是容易隐藏蹤跡的顏色比如明弓那種顏色才是最為安全的顏色,但是看着這些精靈一般的美人魚,我仍覺得目眩神迷。

我見過的每一個海族成員都長得極其美貌。明弓那張總是讓我呼吸不暢的英俊面孔,放在這一堆俊男美女之間也不過是個中人之姿。

可惜的是,美人魚們的神情都不怎麽友好。

“明弓、陳遙。”米娅長老很簡潔的為我們雙方作了介紹,“隊長阿盧。以後你們聽他的安排。”

阿盧是這群人魚當中最為強壯的雄性人魚,肩膀寬闊,面目英俊,他的眼睛裏有一種略顯滄桑的神色,讓我覺得他的年齡一定不像外表看去的那麽年輕。阿盧的目光在我和明弓身上來回掃視,最後落在了我身上,眼中流露出疑惑的神色。

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一條人魚問好,只得沖着他點了點頭,“你好,隊長。我是陳遙。”

阿盧點點頭,眼中疑惑的神色反而更濃。

“就是你想的那樣。”明弓似乎對他長時間的注視微感不悅,“她并不是你們的同族。”

我瞥了明弓一眼,他說的是:你們的同族,而不是我們的。我有些發愁地想:在他心裏壓根還沒有把自己真正算進這個族群裏去吧。

“人類?”面容沉靜的族長流露出震駭的神色,難以置信般轉過頭去向米娅長老求證,“她是人類?”

“應該說曾經是。”米娅長老解釋說:“身為人類的時候,她是一個很優秀的戰士。阿盧,我相信你也清楚我們現在需要像她這樣的新成員加入。”

阿盧看着我,好像仍然有些回不過神來。我也覺得米娅長老的回答夠清楚,但是對于曾經這個詞,我并不感到滿意。

“糾正一下,”我加重了語氣,“我是人類,一直是。我出現在這裏只是來當幫手的。”

人魚們一起看着我,米娅長老微微皺着眉頭,有些不高興的樣子,其他的人魚似乎只是單純的……好奇。

良久之後,阿盧隊長輕輕颌首,“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麽你呢?”他把目光投向明弓,神色略顯複雜,“你不想跟我們解釋點兒什麽嗎?”

“我不認為有什麽需要解釋的。”明弓的眼神沉了沉,“我從出生起就是一個月族。至于身為幼崽的我為什麽會和夜族人在一起,有興趣的人可以去問問洪澤長老。”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想即使是傻子也能聽出他話裏隐含的深意。他們族裏的幼崽是由長老來照顧的,不論是丢失還是什麽其他的情況,負主要責任的都不應該是明弓自己。

也許聽出了明弓話音裏的隐忍與不甘,阿盧和其他成員們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之後并沒有繼續追問什麽。

“我明天回去。”米娅看看我們再看看阿盧隊長,似乎有點兒不放心的樣子,“人我就交給你了,隊長。”

阿盧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我明白。”

我也明白了。不論是明弓還是我都是不被信任的人,但是我們兩個人身手都還不錯,直接趕走的話會有人覺得可惜,于是先放到最外圍觀察觀察。這個位置在月族栖居地最遠,我們真有什麽動作也不會對他們的族人造成什麽直接的影響。

這是我來之前就預料到的情況,但是他們真的這麽安排了,我心裏還是覺得不太舒服。我想明弓跟我的感覺應該是一樣的,但他什麽也沒說。

還沒輪到我們巡邏,明弓便帶着我去熟悉流星島的地形。

這裏遠離陸地,海水的潔淨程度要比近海一帶好了很多。陽光透過海水,映照着一叢叢色彩缤紛的海葵和珊瑚,宛如春日裏盛開的繁花。無數的小魚排着隊從我們身旁掠過,雖然沒有陸地上熙熙攘攘的吵鬧聲,但同樣讓人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熱鬧,仿佛經過的每一條游魚,盛開的每一朵海葵都綻放着甜美的笑容,心滿意足。

我緊追在明弓的身後,眼前的景色飛快地從身旁掠過讓我有種正在飛翔的錯覺。這種感覺有點兒類似于飙車或者縱馬狂奔,但遠比那種感覺更加自由。明弓偶爾會放慢速度告訴我那種魚類可以吃,那種海葵不能夠觸碰,或者岩洞門口做了什麽樣的标記表示這裏面已經有了一個居民,後來者需要給自己另外找個落腳點。

海族有自己的語言系統,但是他們并沒有文字。偶爾他們會用一些簡單的圖形來表達一些簡單的意思,比如刻在洞口礁石上的小魚形狀。

天快黑的時候,我和明弓在流星島的南側找到了一個合适的岩洞。岩洞洞口很小,只容我們側身經過,裏面的空間有大概十多平的樣子,岩洞的最中央的高度可以讓我這個身高的人勉強站起來。洞底淤積着一層粗糙的沙粒,不過洞壁上附着着許多叫不出名字的神奇生物,忽明忽暗地散發出着淡淡的熒光,柔和的粉色、紫色與藍色交替閃爍,非常美麗。

明弓像一只築巢的雨燕一樣,從很遠的地方一趟一趟地采回來許多海草,然後将這些柔軟的海草繞在一起,扭來扭去地編成了一張毯子似的東西。

明弓把綠色的毯子移動到岩洞的中央小心地鋪開,端詳了一會兒之後流露出一個微微有些沮喪的表情來,“我是沒什麽,但是讓你直接躺在這裏總覺得有些不合适。”

“是……給我編的?”我心頭猛然一跳,竟不由自主的有些口吃起來。在此之前,我還從來沒想過生活在海裏的人魚們到底是如何生活的。

明弓點點頭,探過身來輕輕揉了揉我的額發,“在海裏,也只能這樣了。”

我沖着他展開一個大大的笑容,“不就是入境随俗嗎?我懂的。”

明弓笑着點了點頭,“那今晚就要委屈你跟我一起在這裏休息了。”

光線很快黯淡下來,洞壁上的熒光閃閃爍爍,宛如夏夜河灘上的螢火蟲,顏色卻都是我意想不到的美麗。

“很小的時候我去鄉下過暑假,那裏的晚上有很多螢火蟲,就像這樣。不過沒有這麽漂亮。”我躺在明弓用海草編成的毯子上,望着岩洞上方一群拇指大小的銀色小魚緩緩地繞着圈子,再慢慢散開,有些着迷地伸出手去,幾條膽大的小魚繞着我的手指轉了兩圈,又悠然自得地游開了。

“鄉下我也去過啊,”明弓枕着雙臂躺在我身旁,輕輕地甩了甩尾巴,“哪有這裏漂亮啊,到處都是青蛙叫,吵死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沒見到螢火蟲嗎?”

明弓想了想,略有不滿地說:“好像有吧,不過就算是鄉下還是有很多人,我當時在找能藏身的地方,你說的那些,我顧不上欣賞。”

他說的大概是跟夜族人鬧翻之後的經歷吧。我想起他在劉公島的那個魚檔、租屋裏堆滿零食的茶幾、那兩位勤工儉學的人類朋友……不知道要什麽時候才能再回去呢?

明弓輕輕握住了我的手,“陳遙,你在想家嗎?”

“我在想陸地上的生活。”我很早就離開家去住校,工作之後,行動隊經常會接到保密級別的任務,長時間的不跟家裏聯系無論對我還是對家裏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再說還有舅舅一家照應着,我反而不是很擔心家裏。我想的是其他的事情,比如……迦南族長所說的有關路明遠将軍的事。

“那些島就沒有引起人類的注意?”這是最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方,我問明弓,“島莫名其妙就沉了,島上的居民……”

“島沉沒之前都會有一些預兆,”明弓打斷了我的話,用一種十分認真的腔調回答我說:“比如暴風雨,海嘯,這種情況下島上的居民都會提前撤走的。”

“都是月族人幹的?”

明弓搖了搖頭,“這個沒有區別。無論月族還是夜族,在這件事情上的意見都是一致的。人類通過戰争劃分了陸地,而對我們來說,海洋就是我們的領地。人類對海洋的侵犯越演越烈,過度捕撈的現象比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期都嚴重。”

這簡直就是譴責了。

我嘆了口氣,他說的這些話我還真是沒有辦法反駁。

“在很早之前,我們可以光明正大的生活在近海,甚至可以上岸去用海裏的珍珠珊瑚和人類交換他們的手工制品:陶器、兵器或者一些适于海島種植的農作物。但是後來,我們和人類的關系破裂,只能一步一步退回深海裏去。”明弓轉過頭來望着我,深沉的目光中隐隐跳躍着兩簇名為憤怒的火焰,“而現在,人類的觸手已經伸到了深海,我們的生活再度被打擾。可是我們并不想被逼迫着向更深的海域遷徙,人魚的身體結構并不适合在幾千米之下的深海生活。我們只能反抗,否則的話,大海裏将不再有适合我們生活的地方,我們這個族群就真的就要滅絕了。”

有那麽一個瞬間,我心裏竟有點兒恍惚,我從沒意識到我和他之間竟然存在着這麽明顯的……距離。我心裏想的是小島沉沒可能會造成的人員傷亡、財産損失;他想的,是他的族人被人類發展的腳步逼入絕境……

人類與其他物種對于資源的掠奪,在現階段,這幾乎是一個沒有辦法調和的矛盾。

“從海洋捕撈到水産生産農牧化,從海水制鹽到開采石油天然氣,從挖掘熱液到發現可燃冰,海洋一直被人類認為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聚寶盆。”明弓閉上眼睛,聲音裏流露出沉重的嘆息,“人類只是想利用海洋資源來緩解人類的生存壓力,卻從來沒想過這種開發利用對于海洋的傷害。陳遙,你知道嗎?自從和人類決裂,人魚們退回大海之後,千年的時光,人魚們始終生活在遠離人類的海域。而到了近代,我們卻不得不冒着風險接近人類,甚至混跡于人群之中……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