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8)
現在這裏?還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退役了。”
聶行瞪大了眼睛。
“你的東西我交給了隊長他們。”我扭過臉不想再看他,“我這個樣子……也沒法再留在隊裏。至于在這裏,是為了和明弓在一起。”
聶行沉默片刻,緩緩說道:“應該說你比我幸運,還是應該說你一向都比我主動?”
狂躁的情緒被海面上略帶涼意的晨風吹散,我轉過頭望着他。自從見面以來,我還沒來得及這麽認真地好好看看他。
“留下來吧,”我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別回去了。這裏的事遲早會結束,到時候我們一起回岸上去。”
聶行輕輕搖頭,眼裏流露出深沉的無奈,“我們的身體被動過手腳了,不回去的話會死。而且我也……”
也舍不得離開那個蛇蠍美人嗎?
聶行沒有再說什麽,我也沒有繼續追問。
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我的眼眶又熱又疼,卻沒有一滴眼淚。
我不知道下一次和聶行見面會是什麽情形。也許還是和今天一樣,他和我站在對立的兩端,既悲傷又無可奈何。
歌詞裏說: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麽會永垂不朽。
曾經做過兄弟,這也是一種難得的緣分。這世間又有多少人一起經歷過出生入死,經歷過性命相托,經歷過浴血之後重新看到太陽時無法宣之于口的澎湃激情?這世間,又有多少人可以讓你信任到安然的把後背交給他,甚至于彼此托付性命?
有過這樣的兄弟,我已經太幸運了。
回去的時候,阿盧隊長正帶着幾個不當值的族人打掃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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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首照例要收集起來投入更深的海溝裏去,等待各種各樣的魚類或微生物慢慢地将其分解,或者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海底的泥沙下面。夜族人是不會把族人的屍首帶回去的,無論是誰,死在哪裏,也就順其自然地留在哪裏了。如果有月族人死在了他們的領地上,他們也會用同樣的方法來處理。
童話故事裏都說人魚是沒有靈魂的,他們自己也不相信靈魂這種虛妄的東西。對于他們這個種族來說,死亡就是徹底的終結。不論是輾轉的靈魂還是更加莫測的來生,都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之內。
其實這樣就好。
人類自己不也說過去未來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抓住現在嗎?
明弓迎了上來,很小心地伸出手碰了碰我的臉頰。
我想試着對他笑一笑,又覺得沒有必要在他面前掩飾什麽,索性摟住他的腰,把自己埋進了他的懷裏。明弓的心跳就在耳邊,平穩、安詳,我不由得閉上眼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盡管生活裏有那麽多無能為力的事情,還好這個人就在我的身邊,再沒有什麽比這個更加重要的了。
明弓用他扇子般柔軟的尾鳍一下一下掃着我的尾巴,時不時還會纏住我的尾巴輕輕地上下搖晃,像在無聲地安慰着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這樣溫柔的明弓,在相識的最初我是無法想象的。我雖然失去了一個兄弟,卻得到了一個愛人,這也算是上天對我的補償吧。
明弓在我背上輕輕拍了拍,然後把我推開了一點。我稍稍有些詫異地睜開眼,就見他臉上帶着和善的表情,目光正望着我的身後。我下意識地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一個橘色頭發的美人魚正朝着我們的方向游了過來。
年輕美貌的雌性人魚,肌膚如雪,尾巴的顏色是少見的橘紅色,迎着光的時候鱗片上會反射出耀眼的金色,看起來有點兒像是更年輕一些的米娅長老。她的眼睛也不是棕色,而是略淺一些的琥珀色,眼裏帶着淺淺的笑意,溫和而友善。這是前幾天換崗的時候剛從北面的一個崗哨換過來的姑娘,我模糊記得她的名字叫做珍珠。
珍珠的目光掃過明弓,然後沖着我流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陳遙?”
我放開明弓,回給她一個微笑。如果沒記錯的話,她是我來到流星島之後,第一個主動和我接近的月族人。
珍珠眨了眨眼睛,略帶着一點羞澀的表情沖着我伸開一只手。修長美麗的手,手心裏橫着一支發簪。質地瑩透的白色發簪,似石似玉,比筷子略短一些,略粗的一端雕着雲朵的形狀,看起來有點兒像是上了年頭的東西。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莫非她覺得我對于人類的物品應該十分清楚,所以想讓我替她鑒定鑒定?可是首飾之類的東西我從來就沒用過,讓我看也看不出什麽來啊。
“這是送給你的。”珍珠望着我,笑的眼睛都彎了起來,“你的頭發配這個會很好看。”
“送給我?”我愣了一下,突然間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我來了好幾天了,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和你說話。今天你看起來不是……不是很好,希望這個東西能讓你高興一些。”珍珠很小心地看了看我的表情,把這支發簪放到我手心裏,“這是我和沉星在遷徙的路上從一艘沉船裏找到的東西。沉星說,你們人類會把自己喜歡的東西送給好朋友。這個也是我喜歡的東西。陳遙,謝謝你。你真是非常勇敢。”
沉星?!
我恍然,原來她是沉星的愛人。
我想起瑪特島的牢房裏那個目光沉靜的男人,覺得他們兩個人給我的感覺真是很般配。意識到她是用這種方式來向我表達謝意,我忽然有點兒不好意思了,他們的族長都還沒有這麽正式的向我道謝呢。
“來這裏之前,我就聽沉星說起過你,那個時候就想跟你道謝了。”珍珠側着頭看着我,再看看我手心裏的發簪,“喜歡嗎?”
“喜歡。可是這種東西我從來沒用過……”我摩挲着手裏的發簪,東西是很漂亮,我也确實喜歡。但我并不了解他們族裏到底有些什麽樣的風俗,我應該就這麽收下嗎?
珍珠笑了起來,“我來幫你挽起來好嗎?”
我點點頭,“那麻煩你了。我從小就是留着很短很短的頭發,這些首飾要怎麽用我還真是不懂呢。”
“你們玩兒吧,我去隊長那邊看看。”明弓看着我們兩個開始忙些首飾頭發的事兒,就笑着離開了。
我多少有點兒無奈的目送他游開,本來還指望能從他這裏得到一點兒跟月族人打交道的指導呢。不過,算了,交朋友只要有心就好,想那麽多形式主義的東西反而顯得矯情。
珍珠笑着說:“你們兩個,你和明弓,都很勇敢。”
我琢磨了一下她的措辭,“你是說,我們倆都很會打架的意思嗎?”
“不,當然不是。”珍珠大聲笑了起來,“你是在故意曲解我的意思嗎?”
“其實我是在猜你的意思。” 我也不由得笑了,這個女孩子看起來溫和的有些過分,不過性格還是很爽快,這一點比較對我的胃口,“你也看到了,你的族人對我們都不太信得過。從來也沒人來跟我們聊天什麽的。明弓很小就被扔到外面去了,很多事情他也不知道。所以你們族裏到底有什麽習慣我一點兒也不清楚。”
“那是他們不了解你。”珍珠在我的肩膀上輕輕按了一下,“勇敢的意思呢,就是遇到事情不會躲着走。會打架的人不一定會讓自己陷入險境去營救陌生人。沉星從瑪特島回來的時候身上受了很重的傷,如果不是你們……”
我心裏忽然有些愧疚。當初在瑪特島順手牽羊救了沉星,不過是我的私心作祟,想給明弓返回月族增加一點兒砝碼罷了。我這也算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吧。一念之善便換來了一份來自異族的友情,怎麽看都是我占了便宜。
“我真慶幸當初幫了的人是沉星,”我轉過身,略略有些無措地握住了她的手,“珍珠,不嫌棄的話,我們做朋友吧。”
珍珠抿着嘴笑了,“這是我的榮幸。”
望着她眼裏明媚的神色,先前壓在我心裏的那些消沉憤懑不知不覺都變成了讓人感覺溫暖的愉悅。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搖了搖她的手,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除了明弓,我也有自己的朋友了。
海裏的生活終于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內城
有了第一個珍珠,便會有第二個。不知不覺,周圍的人都熟悉了起來。到最後,我和明弓上岸烤魚的兩人行動也演變成了一次集體出游,幾個人圍着礁石,去過岸上的人魚會幫着串魚燒烤,沒去過岸上的人魚則圍坐在一邊,滿眼好奇地問東問西。六七個人熱熱鬧鬧地分東西吃,感覺像是學生們春游。
有了朋友,不當值的日子裏活動也多了起來。有時跟着大家去某一片特定的海域看珊瑚,有的時候去稍遠一些的峽谷裏尋找美味的海藻。我還在一叢海藻的下面找到過酒杯和碎裂了的青花瓷盤子。也許淤泥掩埋的深處還有很多人類遺留的物品,這讓我覺得海族和人類的生活界限自古以來就是模糊的。無論岸上也好,海裏也好,對另外的一方,從來就不曾真正隔絕過。
不過,我還不至于天真地認為兩個種族可以和平共處。在人類的字典裏,和平共處通常有兩種情況:一是雙方實力懸殊過大,弱小的一方完全依附強大的一方;另外一種情況就是雙方實力相當,彼此制衡。對于人類和海族,顯然,哪一種情況都無法套用。我只能寄希望于大自然對不同物種之間的平衡自有安排。至于我這個不知該歸類為人類,還是應該歸類為海族的渺小生物,還是管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好了。
而且,馬上又到了換崗的時間了。上一次的尴尬場面還在我的腦子裏晃動,這一次,我真的不希望再上演同樣的劇碼了。就算仍然懷疑,就算還是會把我和明弓留在流星島,我也希望他們能做的自然一些,不要再當着我們的面表現他們的掙紮矛盾了。一方面還要利用我們,一方面又防賊似的防着。就算大家都對彼此之間的信任問題心知肚明,他們那樣直接的反應也未免讓人受不了。
不過出乎我預料的是,這一次的換崗直接把我和明弓換回了內城。同行的還有阿盧隊長和珍珠。
珍珠很高興地拍着我的肩膀說:“沉星也在內城啊,這下我們可以在一起啦。”
明弓也很高興,“我對內城的印象都已經很模糊了。不知道這次回去還記不記得那些大街小巷……”
只有我有些茫然,想不明白為什麽我們要去內城。據說那裏不但是月族人栖居地的核心區域,也是長老會所在地和教養幼崽們的地方。對于月族人來說,那裏是世界上最為重要,也最需要保障安全的地方。
我想不明白,如此重要的地方,為什麽會安排我和明弓去呢?
我心裏的這個疑問在回內城的路上就有了答案:因為從流星島到內城的路線實在是過于複雜了,不知道對于明弓這樣出生在內城的海族能記得多少,我這個原本方向感極強的人類在走了一半的時候就已經完全迷路了。如果沒有人帶路,我摸進內城的把握連二成都沒有。我想,這絕對是月族人放心讓我們進入的主要原因。
不得不說,這個理由讓人有點兒微妙的……不爽。
我們跟在阿盧隊長的身後經過了無數的峽谷、廢墟、海底火山,終于在天色又一次漸漸變亮的時候到達了一片寬闊的丘陵。這一帶的地貌頗似西南一帶的石林,奇形怪狀的礁石堆積在一起,組成了一片詭異的林地。有些石塊層層疊壓在一起,只留下狹小的縫隙可以通過,有些甚至比樓房還要高。
繞過幾塊疊壓在一起的巨石,我們面前出現了一道橫倒在地的、半人高的石梁。石梁中間有一道窄窄的斷面,穿過這道縫隙,我的眼前豁然開朗,一片美麗的峽谷出現在了石林的盡頭,峽谷的中央長滿了色彩鮮豔的珊瑚,紅色、紫色、黃色、白色,每一株都長得比人還高。偶爾有魚群經過,依附在山石上的美麗海藻便會受了驚似的收縮起來,片刻之後再随着暗流的湧動緩緩舒展開來。
我在海底已經生活了一段時間,眼前的景色雖然美麗但是并不能夠讓我感到驚訝。真正讓我透不過氣來的,是隐現在峽谷中央的那座城池。一剎那間,我腦子裏全都是曾經看過海底探險故事:出現在百慕大海底的神秘金字塔、憑空消失的飛機與船只、傳說中沉睡在洋底的亞特蘭蒂斯……
這是一座十分古老的城池,古老到我已經完全分辨不出它的年齡。它看上去很像那些畫在故事書裏的、已經消失在了歷史迷煙中的神秘古城,用料簡樸、氣勢恢弘。搭建起這座城池的每一塊粗糙的白色巨石,都流露出遠古人類憑借不服輸的勁頭與大自然相抗衡的自豪。
那真是神奇的年代,弱小的人類用雙手創造出的奇跡千百年後依然震撼人心。
這一刻,我确确實實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驕傲。因為眼前的城池毫無疑問是出自人類的雙手。街道、街道兩側的店鋪、房屋、曾經的門窗、甚至于擺放在門口的大大小小的陶器,無一不流露出人類生活的痕跡。甚至于整個城池的規劃,都彰顯着人類的生活特征。
這是一個近乎圓形的城市,窄窄的街道将它規規矩矩地分割成了九個相同大小的區域,宛如花瓣一般環繞着中央的圓形廣場。廣場的地面鋪着白色的石塊,十分平整。四個方向立着粗大的白色石柱,石柱的兩端雕刻着繁複而美麗的花紋,散發出古樸而肅穆的氣息。廣場的中央是一座圓形的高臺,像是舉行祭祀或者是比較隆重的活動的地方,寬闊的石階和安放在臺階上的古樸的石雕,十分完美地烘托出了莊重的氣氛。
我還沒有從某種震撼的感覺中清醒過來,就看到廣場的上方出現了很多人魚。他們像是被我們的到來驚動了,略略有些不安地圍着石柱游來游去,一些膽子略大的還朝着我們迎了上來。
這些人魚看起來都很小,面容稚嫩,短短的魚尾胖乎乎的,顏色也都是稚嫩的肉粉色,有的略深些,有的略淺。從他們的外形上幾乎無法分辨出性別來,還好他們都長着天使般的面孔,讓人看了覺得說不出的可愛。從認識明弓開始已經過了很久了,這期間我也見過了很多人魚。可是這一刻,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真的生活在童話中。
我并不是一個喜歡孩子的人,但是看着小人魚們拖着胖胖的尾巴圍着我轉悠,我卻覺得心都變得柔軟了起來。這些孩子時不時的還會伸手碰碰我的頭發,或者小心翼翼地抹一把我的尾巴,琥珀般的大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好像對我身上的顏色感到十分驚訝。如果我也伸手去摸摸他們的胖尾巴,他們就會怕癢似的躲開,咯咯咯的笑個不停。
玩鬧了一會兒,小人魚們又你追我趕的開始圍着廣場上的圓柱轉起圈子來。明弓拍了拍我的手臂,示意我跟上前面的阿盧隊長。
阿盧的身影已經游進了廣場旁邊的一條窄街。這條窄街的盡頭是一座高大的民居,雖然也像其他房屋一樣沒有門窗,但是門洞前面有巡邏的月族戰士,一看就知道裏面住着族裏十分重要的人。
我們跟在阿盧隊長身後進了……大門,本該是門框的地方因為年代久遠,當初的木質早已腐爛消失,只留下粗糙的石塊上還殘留着當初打磨的痕跡。一進門應該是前廳的地方空蕩蕩的,只有角落裏擺着幾個粗陶罐子。走廊後面是類似于客廳的地方,我們進去的時候,迦南族長和米娅長老已經等在那裏了。他們身後的幾個男女頭發都已經灰白,尾巴的顏色也十分黯淡,應該都是上了年歲的人。稍後一些的地方還有幾個年輕人,身體強壯,眼神機警。當初在瑪特島上見過的那位沉星也在裏面,看到我們進來,沖着我們流露出微笑的表情,然後悄悄地沖着珍珠眨了眨眼睛,珍珠的臉立刻就紅了。
我悄悄碰了碰明弓的胳膊,示意他看珍珠的熱鬧。明弓不動聲色地望着族長的方向,對我的騷擾毫不理會,不過嘴角卻挑起了一絲淺淺的笑意。
“你們都是目前族裏最出色的戰士。”迦南族長環視着他手下最出色的戰士,帶着一絲惋惜的神色低聲說道:“對于可能要發生的事情,來這裏之前,我想你們都已經有所了解了。”
“這場戰争,從最初夜族從我們的族群中分裂出去開始,就已經注定了。”迦南族長的聲音慢慢激昂起來,“身為一個合格的戰士,保護族群的安全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
這是戰前的動員大會吧。我看看身旁的月族戰士,果然一個個都雙眼放光,滿臉激動的神色。好像也就我一個人沒有什麽特別強烈的感觸。一方面這畢竟是海族的事兒,跟我一個人類龍套關系不大;另一方面,相似的場面,以往我每次出任務之前都會經歷一遍,實在也沒什麽新鮮感了。一直到迦南族長說到保護內城的老人和幼崽,我才勉勉強強打起了精神。
為了保證種族的延續,每個物種都會本能地保護幼崽。但是大自然的規律是優勝劣汰,族群中年老體衰的個體在弱肉強食的野外總是最先被淘汰,留下身體強健的個體,有些個體在年老之後甚至會自動離開種群。只有高度文明的智慧生命才會有意識地保護老弱病殘。海族居然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頗令我有些刮目相看起來。
房間裏的人魚們開始對內城的防守輪流發表意見。我和明弓的身份有些尴尬,本來也不招人待見,又對內城的地形地貌不熟悉,自然也就沒什麽發言權,縮在房間的角落裏權當在看熱鬧。沒想到迦南族長的目光越過了人群,直勾勾地落在了明弓的身上。
“明弓,你來說說看。”
“我?”明弓愣了一下,不太自然地挺直了身體,“我沒什麽可說的。聽從長老的安排。”
迦南族長的目光又移到了我的身上,“你有什麽要說?”
我也沒什麽可說的。不過,看他們讨論來讨論去的,內容都圍繞着內城的安防,可見對月族人來說這裏是個極其重要的地方。我想夜族人也一定知道這一點。
“要是讓我說……”我心裏稍稍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直截了當地發表自己的意見,“我覺得最好把需要保護的人先送出去,然後在內城周圍布好防衛,把它布置成最後的一道陷阱更保險一些。”
迦南族長怔住了,然後微微有些無措地轉頭看了看周圍的長老。長老們也都是一副意外的神色,就好像從他們生下來就沒有想過要離開這裏。
也許我的這個主意真的冒犯了什麽……
我知道在古老的部落裏,一些特殊的建築:神廟、巫師居住的地方或諸如此類的地方,在部落裏都有着至高無上的地位,不容亵渎。或許內城在他們的心目中的地位跟古代居民對于神廟的感情差不多……
詭異的沉默被米娅長老的聲音打破,“你覺得把他們送到哪裏合适?”
“只有你們的族人才知道的地方,或者托付給什麽人代為照料。”我看了看米娅長老欲言又止的神色,繼續說道:“不一定要是朋友,但一定要是跟月族有共同利益的人。”
我看了看米娅長老,但是她并沒有看我,而是和大家一樣沉默地跟周圍的長老們交換着我看不懂的眼神。我有點兒不安地看了看明弓,他靠着牆壁閉目養神;再看看珍珠,她正忙着和她家的沉星隔着半個房間眉目傳情;再看阿盧隊長,阿盧隊長低着頭悄悄地清理自己的長指甲……難道說月族人已經下定決心要死守內城,壓根就不打算考慮我的建議?
那迦南族長和米娅長老他們為什麽又一聲不吭,一副深思熟慮的表情呢?
“大家先回去,”迦南長老輕輕揮了揮手,“陳遙留下。”
我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麽表示,明弓就像被驚動了似的挺直了腰身,神色戒備地看了過去。迦南族長似乎對他這樣的反應頗有些不悅,面無表情地擡起手指了指大門的方向,“你可以在門口等她。”
我輕輕碰了碰明弓的胳膊。
長老們默不作聲的向迦南族長行禮,然後朝着大門的方向退去,人魚戰士們也跟着退了出去,明弓只能不情不願地跟在阿盧隊長身後離開了。很快,房間裏只剩下了迦南族長、米娅長老和我。
“沒有別人在場,有話我就直說了。”迦南伸出兩根手指輕輕點了點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地問我,“路将軍跟你是怎麽交代的?”
“誰?”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的頂頭上司路明遠。”迦南皺了皺眉,似乎對我的遲鈍微微有些不滿,“你來這裏之前,他是怎麽安排的?”
“我來這裏……為什麽要他安排?” 我覺得他的問題簡直莫名其妙,“是明弓帶我來的啊。”
迦南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身旁的米娅長老,“你上一次見他是在什麽時候?”
我仔細回憶了一下,“去年國慶,軍演的時候。”
迦南又問,“當時他跟你說什麽?”
“我和他差着好幾級呢,他怎麽會跟我說話?!”我終于反應過來他這是在懷疑我,不由得怒從心中起,“如果你們的消息足夠準确,就應該知道他現在已經不是我的頂頭上司了!”
我知道對于起了疑心的人來說,是無論怎麽解釋都沒有用的。因為在他心目中已經認定了你就是他猜想的那樣。我轉身就要出去,雖然在心裏安慰自己別人的信任對我來說并沒有那麽重要,但我心裏還是很不好受。
“路明遠就在沙灣。”背後傳來迦南淡漠的聲音。
我停頓了一下,轉過身直視着他,一字一頓地說:“他是不可能知道我到底在哪裏的,也絕對不可能知道我身上出了什麽事!”
“他知道。”迦南鎮定地看着我,“所有的事,他都知道。”
我用看瘋子的眼神看着他,“你到底想從我這裏套出什麽話?”
迦南輕輕搖頭,“你最好還是去見見他。我想,他一定有話想跟你說。”
他的态度過分的鎮定,怎麽看都不像是在使詐。這讓我也疑心起來,“路明遠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這些問題……我們稍後再談。”迦南族長不太自然地移開了視線,“等你見過路明遠之後。”
攘外必先安內
回沙灣的路上,我的腦海裏一直在琢磨到底誰是路明遠的線人。
首先行動隊的人可以排除,孟岩可以猜到我和聶行有了類似的經歷,但是不會想到我會變成人魚;家裏就更不可能了,我舅舅也只知道一部分真相,而他是不會主動告訴我父母的;不會是明弓,他幾乎沒有離開我視線的機會;剩下的,就只有月族人了……但是這也說不通,這個族類對于人是充滿了戒備的,他們又怎麽可能把自己內部的消息傳遞給人類呢?翻來覆去地琢磨了一路,一直到順着海邊的礁洞游進殷家的地下室,我對這個懷疑目标依然理不出絲毫的頭緒。
地下室裏亮着一盞壁燈,靠牆的衣櫃裏有大毛巾和裝在密封袋裏的衣服,內衣外衣都有,标牌都還在。這些衣服讓我想起了捷康地下層看到的更衣室,應該都是為了方便人魚們出入而準備的。這麽說來,沙灣也算是月族的一個據點了。
我在一堆包裝袋裏翻了半天,找出了自己能穿的內衣、T恤和棉布中褲。擦着頭發朝臺階走的時候,眼角的餘光掃見了一個白色的人影。我抓着手裏的毛巾猛然回頭,就見對面的年輕女人也正一臉警覺地盯着我:白色的短袖T恤,卡其色的棉布中褲,雙手還保持着固定在腦後的動作。淺色條紋的毛巾下面,露出一縷一縷紫色的頭發……我突然反應過來自己看到的是對面牆上的鏡子,剛才看到的那個人影……正是我自己。
說起來我已經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了。
我遲疑了一下,慢慢走到鏡子前面打量起自己的樣子來。眉眼依稀還是自己記憶中的樣子,臉頰瘦了一些。也許一直沒有機會曬太陽的緣故,皮膚的顏色比任何時候都要白。頭發的長度已經超過了肩膀,深深淺淺的紫色在燈光下交織在一起,頗有些神秘莫測的感覺——看起來果然已經不太像是人類了。
外國人也不像。
如果上岸的話,我還是得把頭發染成黑色或棕色。雖然說大街上奇裝異服的人多得是,但這個顏色還是有些過于醒目了。隐形眼鏡倒是可以不必戴,我這樣出去,別人會以為我已經帶着美瞳了。
我順着臺階走出殷家的地下室。結實的防盜門外面是放滿了雜物的櫃子,推開櫃門就是殷家的儲藏室。儲藏室的門開着,我一眼就看見了正坐在露臺上喝茶聊天的殷夫人和路将軍。
我望着那個兩鬓微微染白的中年軍人,腦子裏一片空白。
竟真的是路将軍——我曾經的頂頭上司。
“很驚訝?”殷夫人将一杯檸檬茶放在我面前,臉上的表情略顯無奈。
我覺得此刻的心情用驚訝兩個字來概括是遠遠不夠的。除了驚訝,更多的是一種無法宣之于口的失望。我知道我們認識的時間太短,接觸的機會也并不多,但是她在這麽重要的問題上瞞着我,多少讓我覺得……被人耍了。
不過,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既然路将軍和殷夫人可以友好地坐在一起喝茶,那就說明海族的存在至少對于一部分人類來說并不是秘密。這一點讓我覺得自己承受的壓力似乎也沒有那麽大了。
“嗯,确實驚訝。”我輕輕籲了口氣,“沒想到……”
“沒想到我會知道?”路将軍淡淡瞥了我一眼。他的年齡比我父親還要大,神情威嚴,言談舉止之間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戰場上歷練出來的殺伐之氣,震懾我這樣的小兵那自然是綽綽有餘。
我點點頭。
路将軍抿了抿嘴唇,“據我所知,海族的存在,在很多年前就已經被列入秘密檔案了。”
我愣了一下,“很多……年前?”
“是的。”路将軍看着我,眼中流露出上了年歲的人特有的寬厚,“雖然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這還是秘密。但這個記錄足夠我們掌握很多資料。而且多年來民間也陸陸續續報告了很多起人類與海族近距離接觸的案例。”
“最初的接觸……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并不重要。”路将軍搖搖頭,“我們必須要尋找一個雙方都能夠接受方式合作,這個才是眼下最重要的問題。”
我有些遲疑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奇怪的字眼,“合作?!”
“我國海岸線自鴨綠江口至北侖河口,長達一點八萬多千米;面積達五百平方米以上的島嶼有六千多個,其中有人居住的島嶼不足五百個……”路将軍微微蹙起眉頭,“我們認為這些是我們的領地,他們認為這是他們的領地。再加上近幾年頻繁的海洋污染事件,海族和人類之間的矛盾已經越來越激烈了。聽說小島沉沒事件了吧?”
我點點頭。
“不能有效地溝通解決,結果就是他們用自己的方式來報複人類,收複自己的‘領地’。而這正是我們最不樂見的局面。南海問題已經夠多的了,目前的局勢大家心裏也都有數。面對一些挑釁的小國和別有用心的外國勢力,總有些人跳出來說打。打容易,問題是打完以後怎麽辦,同周邊國家的關系惡化,只會牽制我們自己的發展。”
“所以必須要穩。”路将軍加重了語氣,“首先要穩住海族。确保我們在對抗國外敵對勢力的時候,我們的領海內不存在根本性的威脅。”
沉默良久的殷夫人站起身給我們的杯子裏續上茶水,笑着說:“這話聽着耳熟,當年西太後就是這麽說的:攘外必先安內。”
路明遠微笑起來,“慈禧這個女人沒有什麽政治遠見,但是這句話說的很有道理。一個國家外有強敵環伺,比這個局面更糟糕的就是同一時間自己家後院起火。”
話題還是那麽沉重,但是因為有了殷夫人的參與,談話的氣氛似乎略略有所緩和。
“首先我們要表示出合作的誠意。”路明遠輕輕點了點桌面,“協助月族從夜族人手裏奪回這片海域的控制權。”
這句話讓我突然之間松了口氣。我和夜族人有過正面交手的經歷,我知道他們的速度和身體強度有多麽可怕。如果有路将軍的協助,月族面對的壓力會小得多,也就不用面對那麽多的危險了。
無論對月族人、還是對明弓、對我,這都是一個好消息。
“在這之後,月族人會退回深海。”路明遠一字一頓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