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9)

:“并保證不再破壞我國的海島資源,我們則負責繼續搜捕流亡在陸地上的夜族。”

我低着頭摩挲着玻璃杯光滑的外壁,覺得路将軍說的話聽起來似乎蠻合理。

“您說的退回深海是指不能再上岸?”我知道這種限制不是絕對的,就如他所說,海岸線那麽長,不可能全部管理起來,海族想要人不知鬼不覺地摸上岸去還是很容易的。但我還是想要問清楚,如果能有光明正大出入陸地的自由就更好了。

“退回深海是指他們不會像夜族人一樣在陸地上修建大規模的栖居地。像捷康以及夜族人名下的一些研究所,就已經妨礙到了人類社會的公共安全。”路将軍微微笑了笑,“如果只是回來探望父母,照顧照顧自己的魚檔,度個假期,這還是可以的。”

他果然什麽都知道。

好吧,和路将軍合作目前看來對月族還是有好處的。否則的話,殷夫人也不會如此心平氣和地給他泡茶了。她有一個月族的丈夫,還有一對半人魚的兒女,如果連她都能夠接受,我也沒什麽好說了——畢竟我現在在月族裏還什麽都不算。

“那您想見我是因為……”這才是我最應該關心的問題。無論是人類一方還是海族一方,我都不是什麽重要角色,沒理由路将軍跟月族人談判還特意把我捎上。

“我需要一個聯絡員。”路将軍直視着我,直截了當地說道:“一個和海族生活在一起的人類,可以應對各種危險,并随時把海族的動态反饋給我。陳遙,你本來就是最合适的備選人之一。最巧的是,你為了救你的朋友,主動服用了那服藥。”

我被檸檬茶嗆到,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殷茉手裏的那服藥我很早之前就知道,”路将軍眼睛裏流露出複雜的神色,“但是我一直無法做出最後的決定,因為即使是我也無法随意剝奪一個人身為人類的權利。殷茉也不會因為這個原因就交出那服藥。而你卻讓這個籌劃已久的計劃實現了。”

他充滿希望地看着我,我卻不由自主地避開了他的視線。

“你要知道,即使是海族,他們在人類社會也安排了很多聯絡員。”路将軍繼續用平淡無奇的語氣談論着讓我心驚的話題,“這對我們雙方都是心知肚明的事。你完全不需要因為這一點背負什麽道德上的壓力。陳遙,這不是無間道。”

我搖搖頭,也許說法不一樣,但是在我看來這就是無間道。

“我可以考慮一下嗎?”我望着路将軍眼裏一閃而過的失望,心裏不由得慶幸自己已經離開了部隊。

“當然可以。”路将軍爽快地答應了,“請你記住,即使你已經脫掉了軍服,但是一個行動隊員,他的靈魂裏永遠都打着軍人的烙印。保護國家和人民生命財産安全仍然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

“我明白。”我站了起來,現在的我行軍禮顯然是不合适的,我沖他微微鞠躬,“您的提議我一定會認真考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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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将軍微微颌首,“我等你的回複。”

物競天擇

說起來迦南族長和路将軍已經是合作關系了,但是該有的防範還是一點兒不見少。比如如何安排內城轉移出來的老人孩子,以及他們身邊的護衛到底是怎樣安排,這些事情都捂得很嚴實,族人之間甚至沒有誰議論這個話題。

防着就防着吧。

這樣的居面雖然讓我有點兒無奈,不過,我反正也不是路将軍派來打探消息的,對于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我也沒有那麽重的好奇心。該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至始至終,我求的結果都只有一個:我和明弓都平平安安地度過這一場劫難,并借着這件事讓明弓重新有一個月族人的身份,從此不再是海洋裏孤獨的流浪者。

至于其他的事……畢竟不由我做主,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

何況眼下海族之間的局勢也容不得誰胡思亂想了。在連續一個多月不間斷地偷襲試探之後,夜族人一反常态地老實了起來。月族人派出去的聯絡員反饋回來的消息都說夜族人都留在近海的幾個基地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大家都開始議論,說這一次他們要玩真的了。緊張的氣氛開始無聲無息地在族人之間蔓延。我受了他們的影響,心裏那根弦也不知不覺緊繃了起來。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我第一時間從睡夢中驚醒過來。

我再一次睜開眼的時候,周圍仍是一團昏黑。只有漂浮在頭頂上的幾只水母拖着長長的觸角,周身散發出淡淡的熒光。我正想着今天是不是醒來的早了,一側頭卻見明弓已經睜開了眼睛,蹙着眉頭的樣子像在傾聽外面的動靜。

“怎麽了?”

“好像不太對勁。”明弓輕輕甩了甩尾巴,有些心煩的樣子,“這麽暗,外面是陰天吧。”

從海底的洞裏自然是看不到外面的天氣的,我從海藻毯子上爬起來,順着洞口游了出去。這一帶海域盛産一種帶着身上帶着棕色斑點的石斑魚,是月族最喜愛的食物之一。通常情況下都是明弓捉了來跟我一起吃,不過今天看他心情不好的樣子,我決定由我來準備早餐。

石斑魚喜歡躲在礁石的裂縫裏,尤其附近有珊瑚的地方。明弓教我捉魚的時候就說過,要趁着它們從石縫裏鑽出來捕食小魚小蝦的時候下手,這個時候傻魚們眼睛裏只有食物,完全注意不到自己也成為了別人的食物。

很快我就在珊瑚的底部發現一條胖石斑,還沒等我下手,頭頂上方就有一個人影飛快地俯沖過來。

“快快快,出大事了。叫上明弓,集合了!”丢下這麽一句話,這個傳話的人魚就飛一般地游走了。

聽到動靜的明弓已經從岩洞裏游了出來,和我交換了一個不安的眼神,一起追了上去。

流星島所有的人都已經集中在了南側的礁石下面,一臉嚴肅的阿盧隊長見人到齊便做了個出發的手勢,率先游了出去。

已經過了平時巡邏交接的時間,天色仍然昏暗。周圍的海水動蕩不休,原本平穩如呼吸般的起伏,不知何時起夾雜着一絲尖利的呼嘯,像狂風暴怒地盤旋在窗外,咆哮着撼動門窗,下一秒就會撞開這人為的阻擋沖進來。平時随處可見的成群的魚蝦此時此刻都仿佛意識到了某種即将來臨的危險,紛紛躲避了起來。偶爾幾條沒來得及鑽進石縫裏的魚兒驚慌失措地從我們面前游過,沒頭沒腦地到處亂竄。

到處都充滿了一種不安定的氣氛,就好像天地之間正醞釀着一場驚心動魄的大風暴。

從最初的不安中定下神來,我才發現原來我們正在朝內城的方向前進。我有些疑惑這個時候為什麽月族會放棄掉流星島這個最外圍的防護。難道夜族人人數太多,攻擊力太強大,月族人必須把散落的力量集中在一起才有把握抵擋住他們的進攻?或者,迦南長老有意讓內城變得顯眼,借此來吸引夜族人的注意力,确保轉移出去的月族更加安全?

游在前面的珍珠回過頭看了看我,湊過來跟我咬耳朵,“聽說內城還有人沒來得及撤走。”

“是長老?”我心裏微微一動,這個才是退守內城的真正理由嗎?

珍珠遲疑了一下,“好像是薩默斯島長老會派來的特使。”

薩默斯島我聽說明弓說過,據說那裏是人魚們最初生活的地方,後來族群分裂成了若幹個種群,月族也是從哪裏一路遷徙到了南海海域,繼而分裂為月、夜兩個種族。

“你們要聽從薩默斯島長老會的指揮?”我心裏開始好奇他們跟這個傳說中的島到底是什麽樣的關系。

珍珠的表情開始變得有些糾結,“一開始是這樣的,後來……”

後來大概天高皇帝遠吧,藩王們就開始各自為政了。我拍拍珍珠的手臂,表示自己明白了。珍珠的表情依然糾結,或許這裏面還有什麽隐情,不過現在顯然不是聊天的好時機。就在我們的前方,海水中已經模模糊糊的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黑影,緩緩旋轉着,很像是正在成形的巨型龍卷風。

随着距離的接近我心頭的驚駭也越來越激烈。我終于看出來眼前這個巨型龍卷風到底是什麽:它是一個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的一個魚陣!

據說為了抵禦大型水下獵食動物的襲擊,魚兒們會聚集在一起,首尾相連,層層疊疊圍聚在一起,一圈一圈,盤踞成圓陣。我曾經在電視節目裏看到過這種奇特的現象,但是親眼看見這麽大規模的魚陣還是第一次。看着人魚們一個緊随着一個,以一種捍衛者的姿态将自己嵌入這個巨大的終極武器之中,我心中驟然生出一種莫名的震動。

人魚們從不同方向趕過來,宛如溪流彙入大海般将自己嵌入了巨大的魚陣之中,遠遠看去,就像被龍卷風可怕的吸力卷進去一樣。

而我,也即将成為這個巨大魚陣中的一份子。

這是一個十分自然的過程,自然到沒有一絲一毫的違和感,我已經成為了萬千條人魚當中的一個。

前後左右都是我熟悉的人:明弓、阿盧隊長、珍珠、沉星……還沒等我感慨一下自己第一次和這麽多的人魚一起并肩作戰,一絲微妙的震動已經順着海水遠遠地傳遞了過來。

夜族人來的很快。

起初不過是遠處海水中一抹不顯眼的暗色,眨眼之間就已經幻化成一片黑壓壓的箭雨,遮天蔽日地呼嘯而來。密集的呼嘯聲帶着詭異的穿透力沖進大腦,宛如進攻的沖鋒號,攪得人腦仁生疼。同時,我身後的魚陣中也響起了奇特的呼號。最初它只是一段似有似無的吟唱,更多聲音的加入令它變得渾厚蒼涼了起來。

我分不清楚這肅殺又蒼涼的呼嘯聲到底出自那一邊。但心底卻不知不覺滋生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

夜族戰士以一種令人措手不及的速度沖了上來。幾乎就在一瞬間,我的眼前就爆開了一蓬猩紅色的血霧。號角般的嘯叫聲淹沒了可能會有的慘叫。黑色的身影沖入魚陣之中,和藍色的尾巴扭絞在了一起。

眼前的世界一剎間天翻地覆。

夜族人泛着青光的黑色利爪穿透了眼前的紅霧,朝着我的眼睛抓了過來。被殺氣所襲,我的尾巴上立刻便鑽出了尖利的骨刀。帶着鋸齒的骨刀,每一次擦過敵人的身體都能刮下一大片皮肉來。慘叫聲、嘶喊聲穿透了海水,直接刺入大腦皮層,野蠻而血腥,令人恍然間有種置身于洪荒時代戰場的錯覺。

在夜族人到來之前,明弓就在我的身旁,但是現在,我已經看不到他了。前後左右到處都是厮殺在一起的人魚的身影。我試圖遵循着舊時的習慣來抵禦襲擊,但當我被推出去的夜族人反過身來一把抓住,指甲穿透手臂時尖銳的痛感頓時激起了我心底隐秘的嗜殺欲望。在我的理智反應過來之前,尾巴已經有了自主意識般拍了上去。抓在手臂上的爪子神經質般一緊,又倏地松開,我回過身,看到他的胸膛已經被鋒利的骨刀刺穿了。

噴濺的血液讓我的眼前變得模糊,動物天性中殺戮的本能已經完全被激發。我的腦海中一團混沌,所有的動作仿佛都已經脫離了大腦的控制,有了自己獨立的意識。我像一個夢游者,任憑身體被本能所主宰着,在夜族人之間左沖右突。手指、肩、肘關節、腰、尾巴……身體所有的部位都已經變成了悍猛的武器。

這一場厮殺,從頭至尾都讓我有種莫名的不真實感。

沒有來自外族的武器,較量的只是最原始的力量和最本真的動物本能。就像我曾經看過的新聞短片裏那些争奪領地的猛獸,強壯的一方奪得控制權,落敗的一方喪失領地與權勢,甚至……生命。

物競天擇。

魚陣緩慢且穩定地旋轉着,我能感覺到由魚陣內部散發出來的、莫名的引力,帶動着我一起轉動。而這股引力中又似乎隐隐散發出一種柔和的力量,無聲無息地灌輸進了我的身體裏,持續不斷地撫慰着我漸漸沉重的四肢。我不知道這股力量因何而來,也不知道它的存在是不是所有為它而戰的人魚戰士都能夠感受得到,但是這種感覺卻讓我覺得無比安慰。

周圍的海水氲滿血色,早已變得渾濁不堪,翻攪得如同開了鍋一樣。

第一批沖上來的夜族人已經所剩無幾了。

夜歌(完結章)

夜族人攻擊的最初似乎是想集中火力在密集的魚陣上破開一個缺口,然而緩慢旋轉的魚陣卻在不知不覺間将夜族瞄準的那個“點”拉伸開來。火力被分散,夜族的第一輪進攻并沒有達到預期中的強度。

渾濁的海水很快就引來了鯊魚,這些大洋中兇殘的獵手,即使是在數公裏之外也能夠聞到海水中少量的血液的味道。他們被近在咫尺的食物所吸引,又顧忌着龐大的魚陣和外圍激烈的厮殺,因此只能在不遠處游來游去,蠢蠢欲動。

我把挂在胳膊上的夜族人甩了出去,視線掃過周圍一片混亂的身影,沒有找到明弓,也看不到我熟悉的人,最初那些站在一起的人都已經被沖散了。我來到這裏的初衷就是要看着明弓,不想讓他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經歷危險。盡管随後的日子裏我認識了阿盧隊長、珍珠、以及更多的月族人,但确保明弓的安全始終是我心底最深的執念。看不見他,我心裏莫名的焦躁。

眼角的餘光瞥見一抹明亮的銀色,在憧憧人影之間一閃即沒。見過了很多的海族,但是那樣美麗的顏色,我只在一個人的身上見到過。但是那個人是連瑪特島都不會踏入的,又怎麽會突然間出現在這麽危險的地方呢?我正在懷疑剛才看到的畫面是不是光線産生的幻覺,一個金色的身影緩緩的從頭頂上方飄落下來。

是一個月族的女子。金棕色的頭發像一蓬淩亂的海藻,随着水流的湧動飄搖着遮擋住了她的臉孔。曾經耀眼無比的金色鱗片已經蒙上了一層黯淡的灰色,整個右肩都被撕扯了下來,失血過多的肌肉組織泛着慘白的顏色,無比凄慘地挂在相連的軀幹上。

在我看到她的臉之前我就知道她已經死去了。但是當她在海水的激蕩中緩緩轉了個身,露出了被發絲覆蓋着的那張臉,我卻一瞬間整個人都涼透了。我傻了似的看着我熟悉的朋友在混戰的人群中磕磕絆絆地向下沉。偶爾碰到什麽,僵直的身體便被撞開,在渾濁的海水裏機械地變換着角度。

她的眼睛始終睜着,神色專注,略帶茫然,像一個不甘心被教練換下場的運動員。

她送給我的那枚白色的發簪還被我藏在流星島的岩洞裏,那是來到這裏之後我收到的第一份禮物。可是送我禮物的女孩子,卻已經睜着眼睛去了另一個世界——故事書裏都說人魚是沒有靈魂的,如果這個純潔的女孩子去不了天堂,她又會去哪裏呢?

我一眨不眨地看着珍珠穿過厮殺的人群,沉向大海的深處,心裏卻像有把火迅速地燃燒起來,一寸一寸地吞噬着我的冷靜。什麽旁觀者的身份立場,什麽袖手旁觀獨善其身……如果我真的可以保持一個旁觀者的距離,為什麽面對這具屍首的時候會這麽憤怒?

會這麽……難過?

此時此刻,我站在魚陣的一個角落裏,背靠着月族人需要用生命來守護的內城,我就是他們當中的一份子。夜族人絕對不會因為我身上不一樣的顏色就對我網開一面,如果我繼續心存顧忌縮手縮腳,還怎麽保護明弓,還怎麽保護我身後的這些……族人。

我捏住了從一旁退到我面前的夜族人,在他還來不及回身的剎那,指間使力扭斷了他的脖子,然後毫不遲疑地甩開他,撲向了他身後的另一個夜族人。

這場醞釀了千百年的争奪戰,如果非要以死亡來終結,那就讓夜族人去死吧。

從清晨到黃昏,光線随着時間的流逝不斷地變幻,魚陣依然不緊不慢地旋轉着,只是守在最外圍的月族戰士已經數不清換過了多少人。

我被阿盧隊長拽進了魚陣內部稍作休息,再出來的時候魚陣外圍死纏爛打的夜族人竟然開始撤退了。停留在不遠處的夜族隊伍也像得到了什麽命令似的齊齊向兩邊後退,讓出了一條整齊的通道來,一個黑色的龐然大物出現在了通道的盡頭。

“是夜歌。”身後有人喃喃自語。

也許這個人真的是夜歌,但卻不是我記憶中那個優雅如精靈般的男人。面前的這個男人壯實得像一頭鯨,他的臉上帶着一個頭盔似的東西,□□在外面的皮膚黝黑發亮。他的左臂自肘部向下竟然連接着一個炮筒似的東西,而他正用這詭異的東西瞄準了魚陣。

我的額頭上滑下一滴冷汗。

這并不是我所熟悉的任何一種兵器,不是槍炮,至少外觀上不存在可以操作的部件。但這個炮筒似的東西又明顯是預備發射什麽東西的……或者他也想明弓一樣,會發射某種毒素、生物電或者某種特定的波,然後他使用了一個高科技的東西來為這種波增幅,使之具有更加強大的殺傷力?

這真是再糟糕不過的局面了。我們和他對峙,卻拿他那個神秘的攻擊武器毫無辦法。

頭盔的下面,夜歌牽起嘴角流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緊接着他的身體微微一晃,他手臂周圍的水波奇異地晃動了起來。

一道看不見的波撞了過來,我覺得胸口像挨了一記悶棍似的,瞬間壓的人無法呼吸。我身旁的月族戰士捂着胸口抽搐了起來,蒼白的臉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原本守在我身後的月族戰士也彎着腰一頭撞在了我的背上。

守衛的隊形頓時亂了起來。

電流似的異響再次穿透耳膜,整個海底都像被一道看不見的光波翻了個個似的,聚集在魚陣周圍的鯊魚們也被驚得四處逃竄。

魚陣中已經出現了一個大洞,月族的防守被撕開了。

就在這時,從洞開的魚陣深處竄出一道耀眼的銀色光線。夜歌明顯地愣怔了一下,像是被強光晃了眼似的,手裏那個炮筒似的東西也僵在了半空中。

是海倫。

海倫沒有絲毫的停頓,像一枚利劍似的沖向夜歌。

夜歌的嘴唇微微張開,他的眼睛被遮擋在了頭盔的下面,露在外面的半張臉上卻凝結成了一個茫然的表情。就好像他突然間從夢游中驚醒了過來,渾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夜歌周圍的夜族戰士們變得躁動起來,而夜歌卻詭異地停下了所有的動作,木偶似的僵立在哪裏。甚至在海倫接近的剎那還擡起了手臂,做出了一個仿佛是擁抱的手勢。

海倫手中發光的利器一瞬間便已穿透了他的胸膛。

一道藍色的弧光在傷口部位閃了閃,随即便像一道道游蛇似的竄向夜歌的四肢百骸。夜歌踉跄着後退了兩步,鮮血順着胸前的傷口噴湧了出來。而他卻仿佛沒有留意到自己的傷口似的,迷茫地擡起手,朝着海倫探了過去。

海倫沒有動。

那只手快要觸摸到她的時候,夜歌像是再也堅持不住,整個人向前一撲,跌跌撞撞地跪倒在了海倫的腳邊。有什麽東西從他的身體內部爆裂開來,将他周圍的海水染成了一片觸目驚心的紅色。

一顆閃着暈光的珍珠似的東西從海倫的眼角飛快地滑落下來,穿過被被鮮血染紅了的海水,無聲無息地飄落進了揚起的沙礫之中,再也看不見了。

形勢陡然逆轉,夜族人的隊伍亂成一團。而我身後的月族人則一起發出了激昂的嘯叫。男人的、女人的、所有人的聲音都彙入其中,融成了一曲嘹亮無比的沖鋒號角。

我緊跟在阿盧隊長的身後沖散了夜族人最後的防守,繼而開始攔截四散潰逃的夜族人。夜歌一旦倒下,戰勢已經再無懸念了。

夜族人大概從來沒有考慮過自己也有可能會輸,一旦開始撤退便亂成了一團。

龐大的魚陣飛快地解散,月族人重新集結成一個一個獨立的小隊,開始有條不紊地抓捕潰逃的夜族人。即使僥幸逃脫了月族的抓捕,海面之上還有路将軍布下的另外一道網。

我再也支撐不住,精疲力竭地軟倒下來。

一雙手臂從身後探過來接住了我。熟悉的觸感,令我安心地閉上了眼睛,“你們贏了。”

“是我們贏了。”

“我們贏了。”我閉着眼在他懷裏輕輕蹭了蹭,“我們都還活着。真好。”

“是啊,”明弓收緊了雙臂,用一種劫後餘生般感慨的語氣輕輕地嘆了口氣,“我們都還活着,并且還會一直活下去。”

“在一起。”

“嗯,在一起。”明弓吻了吻我的臉,“多美好。”

海倫的番外

我又一次從噩夢中驚醒過來,喘着粗氣,顫抖的身體在被子裏蜷縮成一團。

我知道那只是夢,已經過去了很多年,而我此刻正安全地躺在自己的卧室裏,一牆之隔是母親的卧室,弟弟就在走廊對面的房間裏,客房還住着身手了得的客人。但我還是久久地沉浸在恐懼之中,無法自拔。直到幾秒鐘之後,我才意識到夜歌已經真的不在了。

一個是存在于記憶之中的噩夢,一個是生活中正在上演的噩夢。我自己都分不清楚哪一個更讓我感到害怕。

睡不着。

我披上襯衣推開陽臺門,想要透透氣。可是一腳邁出去我就後悔了。相鄰的陽臺上,來我家做客的女孩子正靠在欄杆上打電話。看見我出來,她沖着我露出一個溫和的微笑,然後沖着電話說了句後會有期。

我想要退回去,可是她已經挂掉了電話,這讓我有點兒不好意思,是我這個做主人的不夠周到,打擾到她了嗎?

“睡不着嗎?”她把手機放在陽臺的木桌上,靠過來歪着腦袋打量我,“你的臉色不太好啊。不舒服?”

我搖搖頭,“你還沒睡?”

陳遙抿着嘴笑了,“明弓和阿尋跑去比賽了,現在還沒回來呢。”

明弓是她的愛人,是一個脾氣和經歷都很古怪的月族。而她則和我的母親一樣,原本是個普通人類,在某種強烈的感情驅使下,沖動地使自己變成了一個從嚴格生物學角度來說,非人類的存在。

我一直想象不出當年母親是如何做出這樣的決定的,所以看見陳遙,我心裏總會有種莫名的複雜感情。我實在不願承認那是一種隐秘的嫉妒,因為從某種角度來說,她堅定、勇敢、充滿熱情,比我更像是母親的翻版。

“還沒有恭喜你們呢,”我想起前幾天父親說起的族裏的事,“洪澤長老總算站出來替明弓說了句公道話。”

“可是我并不想原諒他。” 陳遙很嫌棄地搖了搖頭,“如果我和明弓死在那一場混戰中,這位長老絕對不會說什麽的,明弓身上的冤屈也就永遠沒有人知道了。他現在跳出來表示悔過,不過是看到明弓已經被族人所認可,覺得自己有必要跟明弓拉拉關系罷了。你不覺得他其實還是在投機嗎?”

我其實沒想那麽多,但是聽他這樣說,我也覺得洪澤長老……确實有點兒問題。

我輕輕嘆了口氣,“我誤會了明弓很久,真是抱歉。”

陳遙別有深意地笑了起來,“放心,他是不會介意的。”

這個女孩子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笑起來的時候就會微微地彎起來,好像特別開心似的。不過,當她沉着臉的時候,眉眼之間又會有種特別的警覺,沉穩而機敏。她身上有種女孩中少見的飒爽的味道,讓我羨慕不已。

她的開朗讓我覺得在她面前說實話并不是什麽困難的事情。于是我也笑了起來,“你介意,對吧?”

“是啊。”陳遙攤開手,大大方方地承認了,“不光是介意誤解這回事。還有他對你的那種态度……你知道的,對吧?”

用這樣的方式跟一個女孩子談論她的愛人,我其實已經開始不自在了。不過看陳遙的态度就知道,她并不把這些當回事兒。

“沒那回事兒,”我還是希望她別有什麽誤會才好,“他一開始就知道我和夜歌的關系。”

一提到夜歌,陳遙的神色也變得微妙起來,似乎不知道該不該接我的話。

“沒關系的。”我靠在欄杆上,望着灑滿月光的海面,心頭一片蒼涼,“阿尋跟我說,如果我還是不能夠聽人提起夜歌的名字,那說明我還沒有從他的影響下走出來。”

“你沒有必要逼着自己從哪裏走出來……”陳遙微微有些煩惱地咬了咬嘴唇,“我是說,如果強迫自己怎樣怎樣,那其實是在自欺欺人。”

我點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

沉默片刻,陳遙低聲說:“其實,我見過夜歌。他很……很……”皺着眉毛,陳遙費力地從自己掌握的語言中搜索合适的詞彙,“……很特別。”

“是很特別。”這個說法我完全同意。他自私、冷漠、對自己永遠比對別人更苛刻,但同時,他又充滿幻想,天真的不可思議。

“當時我潛進他的實驗室裏去救我的同伴,身後跟着一串兇神惡煞的夜族人。”陳遙歪着頭,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然後我慌不擇路,帶着我的同伴闖進了他的實驗室。他居然就那麽把我們放走了。”

這的确像是夜歌能做出來的事。

“我一直想不明白這是為什麽?他不是那些人的頭頭嗎?他們都在抓我們,而他這個大Boss,卻主動放我們離開。”

一直苦苦壓抑着自己的情緒,因為陳遙的這句話而瞬間崩潰。我像是站在山腳下懵懂的頑童,驚恐而茫然地看着滔天大浪自高處呼嘯而來,卻絕望地發現自己根本無處可躲。

“因為……他一直在期待着會有一個人能像你這樣去救他。”我咬住自己的拳頭,忽然間說不下去了。

一剎間的感覺,痛不可當。

他一直在等着我,等着我會去救他,把他從那個地獄一樣的地方拽出來。

而我卻從來也沒有那麽做過。

不知道普通的人類小孩是從多大開始有記憶,我對這個世界的記憶是從出生就開始了。我一直覺得,這是我經歷過的最不幸的一件事。因為有記憶,所以我始終記得自己是如何被一只海豚保護着穿過陌生人的圍攻,來到了海面之上,然後又是怎樣被那些長着黑色尾巴的人包圍了起來。那只海豚——我後來知道它的名字叫灰藍,它為了保護我,被夜族人活生生撕成了兩半。

我出生的第一天,就不得不面對真實的殺戮,面對一個生命離我而去的事實。望着那一片腥紅的海水,我頭一次知道了什麽叫做恐懼。

我成了夜族人最年幼的囚徒。

在那個戒備重重的牢籠裏還關着很多幼小的人魚,有長着黑色尾巴的夜族,也有長着藍色尾巴的月族,而夜歌則是那一群孩子之中的頭領。我還記得他第一次看見我的時候驚訝的樣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滿臉都是驚奇的神色。也許是從來沒有見過像我這麽小的人魚,夜歌十分自覺地把我化進了他的保護圈裏。他會一臉不耐煩地看着其他孩子争搶實驗員們留下來的糖果,然後背着他們把最好的那一塊留給我。

“多吃點兒吧。”他總是這麽說,一邊瞟着遞給我的東西,一邊會擠出滿臉不耐煩表情來催促我,“你看你長得多小啊。瘦瘦的,就像一只小蝦米。”

夜歌的糖果,是我牢獄生活之中少之又少的溫情記憶。盡管我已經不記得他都留了什麽糖果給我。很多年後,我已經變成了一個不怎麽愛吃甜食的大女孩,可是每次想到這個嚣張的少年,舌尖上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氤氲開甜蜜的味道。

“後來呢?”

“後來?”我微微愣了一下,舌尖上虛幻的甜味消散,變成了淡淡的苦澀,“後來我爸媽把我救了出來。”

陳遙的表情微微有些困惑,“只是……小時候的交情?”

我搖搖頭,“再次見到他,是在多年之後。我和阿尋在返回沙灣的途中被一群夜族人包圍了,就在我以為會有一場厮殺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當時還有明弓,他就跟在夜歌的身旁,很得夜歌信任的樣子。所以我才會誤會他,并且一直誤會了那麽久。

陳遙點點頭,流露出一個了然的表情。

“夜歌把我們送回了家……”

那是我記憶中很短的一段路,可就在那短短幾個小時當中,有關夜歌的所有記憶都在我的腦海中變得鮮明起來。霸道的夜歌、爽朗大笑的夜歌,擋在我前面替我打跑鯊魚的夜歌,留糖果給我的夜歌……

甚至在剛剛碰面的時候,當他凝望着我,那雙和我一樣的冰藍色眼睛裏慢慢浮起一絲溫柔的神色,我就已經想起了這一切。想起了教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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