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一、】
目送雲夢的座船順江遠去,岸上衆人都松了一口氣。
雲夢在場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感受到了一種無形的威壓,至此方才移去心頭的重負。
唐廷玉與方守拙等幾個主事人低聲商議了一陣,便帶着吳婆婆渡江東去,宣王府的衛士前呼後擁,五禽門弟子眼見掌門人被擒,不敢公然向宣王府叫陣要人,又不甘心就此馴服,都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唐廷玉沒有理會,由得他們在後面跟着。
方守拙最為年長,又素有威望,是以衆人無形之中已唯他馬首是瞻。當下方守拙令各家弟子都渡往東岸,與東岸的弟子會合,以牽制龍家莊的人馬,好讓唐廷玉能夠順利地将吳婆婆押回宣王府。
但是試劍廬弟子已經嚷了起來:“方二爺,我們絕不和落霞寨的人同路!”
方守拙情知剛才宮巧姑與落霞寨的弓箭手報仇心切、不顧黃小聖安危偷襲雲夢一行,的确做得不對,黃小聖險些傷在亂箭之下,也難怪他門中弟子不服氣。當此之時,訓斥試劍廬弟子固然不行,責怪宮巧姑卻也不妥,尚未想得一個兩全之計,宮巧姑已冷冷地說道:“兩軍對陣,讓人捉了主将,倒還有臉在這兒嚷嚷!”
一句話噎得試劍廬弟子都住了聲。臉色鐵青的黃小聖此時不緊不慢地說道:“世上哪有常勝将軍?只要我不死,總有取勝的機會。”
宮巧姑當然明白他在諷刺落霞寨連寨主都讓雲夢殺了,還有臉來嘲笑試劍廬敗陣。
她的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終究一咬牙狠狠地說道:“好,我就等着看你取勝的那一天!”随即回過頭對她的手下喝道:“我們走,到宣州去等着東海海盜!”
黃小聖冷冷地道:“不送!”
方守拙眼看宮巧姑一行負氣而去,皺起了眉,向黃小聖道:“落霞寨報仇心切,他們這一去,只怕會有閃失。你們小夫妻兩個拌嘴歸拌嘴,這等大事,還是不可掉以輕心,最好跟在後邊照應一下。”
黃小聖冷笑道:“我倒是誠心把這位宮大小姐當妻子來着,只怕宮大小姐心裏并不曾将我當成她的夫君!”
方守拙情知清官難斷家務事,只能勸道:“落霞寨匆忙結親,本意不過是要借這個機會送一批人馬出山追擊東海海盜,并就此與試劍廬結盟。這樣一樁親事,小聖你也不必寄望太高,苛求宮大小姐如何如何。不過無論如何,這樁親事關系到兩家的結盟,為大局着想,小聖你還是不要意氣用事為好。”
好說歹說,黃小聖總算忍下氣帶了試劍廬弟子去追宮巧姑一行。
方守拙長長嘆了口氣,率領天機府弟子渡往東岸,牽制龍家莊不讓他們去追擊唐廷玉。
日落時分,蒼茫暮色中宣州城已遙遙在望。
唐廷玉輕輕地籲了一口氣,但随即揚起了眉,目光轉向左前方的茶園,豎起手示意宣王府衛士停止前進。
茶園中埋伏的人見唐廷玉已發覺他們,呼哨一聲,無數箭枝破空而來,王府衛士已有防備,立刻翻身下馬,幾匹馬被射中倒地,但十八名訓練有素的衛士加上藥叉已經面朝外結成一個小圓陣,六人在內十三人在外,将唐廷玉、藥奴和吳婆婆圍在當中。
唐廷玉沒有急于出手,而是凝神靜聽箭枝的破空之聲。藥叉的長鞭揮舞開來,将箭枝擊落在戰圈之外。但其他幾名臂力稍弱的衛士擋箭之際便有吃力之感了。
今晚他遇上的這批弓箭手,似乎正是那晚他和趙鵬在青弋湖邊遇上的同一批人,至少是以同樣的方式訓練出來的,強弓勁弩,又快又準又狠。
他忽地身形飄起,在半空中伸手一撈,抓住一枝箭又落回到圓陣之中,借了暮色,仔細審視着手中的箭枝。
三角形的箭頭,磨得雪亮,比尋常所用似乎要更尖銳一些。除此之外并無任何特征。
三輪箭雨過後,已有四名衛士受了傷。
唐廷玉低聲喝道:“看好人犯!”
他縱身躍向茶園,雙足不停地踏在射來的箭枝之上,借力在空中轉折避開箭雨,眼看已将撲入茶園之中、首當其沖的弓箭手岌岌可危,園中忽然騰起四個女子,手中四條紅羅帶,交織成一張大網迎面罩來。那羅帶豔紅得仿佛能滴出血來,舞動之際帶着令人心悸的尖嘯之聲,唐廷玉懔然一驚,倒縱出丈餘,避開當頭罩下的羅帶,回手揮出一劍。
劍尖所及之處,只覺那羅帶綿軟而堅韌,全不着力,一觸及劍身,便如長蛇一般纏了上來,唐廷玉疾收劍,将身一伏,自層層漫卷過來的四條羅帶之下滾了開去,左手揚起處,已有四枚金針自重重羅帶中射向那四名女子的面門。
然而金針雖然射中了她們的臉頰,卻如中金石,砰然有聲地被撞落到地上。
唐廷玉暗自皺眉。這些女子究竟修習的是什麽邪門武功?
羅帶越舞越急,尖嘯之聲也越來越緊促,令人心煩意亂。那四名女子的臉色也逐漸變得豔紅如血。
唐廷玉悚然一驚,想到趙鵬對他說過的巫山武功中能與任何強敵同歸于盡的幾種。這是不是就是趙鵬所說的天羅帶同心結?美麗的名字後面潛藏着一個凄慘的故事,據說它起源于某個癡情的女弟子,面對背叛她的負心人,絕望之中創出這樣一種武功,要與那負心人同歸于盡,生不能共衾,死卻要同穴。
他已經猜到暗中的主事人是誰。必定是林夫人。只有林夫人才有這個地位與資格不理會雲夢禁止東海與他正面為敵的令谕,也只有林夫人才能驅使她以巫山武功訓練出來的手下與唐廷玉以死相拼。
唐廷玉的長劍已從羅帶的空隙中刺傷了三名女子,然而鮮血非但沒有削弱她們的戰鬥力,相反卻令她們更為蠻勇。
羅帶越織越密,唐廷玉的回施餘地已經相當狹窄。
唐廷玉忽地收劍,雙手一分扯開了外袍,貫注真力的外袍如一只巨大的蝙蝠般飛了起來,與羅帶纏繞在一起,羅帶的攻勢立時被牽制,唐廷玉雙手一揚,帶得兩名女子立足不穩,向地面撲倒下去。
唐廷玉正待趁機反擊,那兩名撲過來的女子驀地仰起臉,口中噴出無數血珠,唐廷玉腦中閃過在天目山中蕭蕭以口中毒血偷襲他的情景,即刻向後一仰,借着身後兩條羅帶的牽扯之力倒滑出丈餘,那兩名女子撲了個空,身軀有如游蛇一般又如影随形地追上了唐廷玉,尖利的指甲幾乎劃破了他的靴面。
唐廷玉魚躍而起,橫縱過卷來的羅帶時,右手長劍反挽,刺中了身後那女子的右肩井穴,真力略吐,已閉住她的穴道,那女子的右臂軟軟地垂了下去,但左手長爪探出,卻抓裂了唐廷玉左肩一大片衣襟,若非他及時将肩一扭避開少許,尖利的指甲當時便要抓入肌肉之中。
暗中一個中年婦人驀地尖叫了一聲,仿佛見到了極為驚怖的景象。唐廷玉心念不覺一動,這婦人是誰?會否正是林夫人?
暗中那婦人随即發出尖利的怪哨聲,四名女子立刻向後急退,迅速退入陰暗的林中。不過片刻之間,箭雨也已停止。
唐廷玉回到那十八名宣王府衛士之中,尤自滿腹疑慮。若非知道雲夢此刻斷不會出現在此地,他當真要以為是雲夢突然出現才令得對方倉皇收兵。
【二、】
宣王正在頤年堂中等着唐廷玉一行歸來。
吳婆婆暫時被關押在山老夫子主持的刑堂之中,唐廷玉安置妥當,方才去見宣王,詳細回禀了此行的情形。
宣王若有所思地道:“雲夢她怎麽會想到要與我一決勝負?她怎麽就有這個膽量和把握?”
唐廷玉一笑:“王爺當年,難道不是這樣?”
宣王心神一震,擡起眼來注視着他:“你——覺得她真的很像我?”
唐廷玉思索着道:“也許這一次我心中已有成見,所以見到雲夢時才會格外覺得她與王爺的相像。不僅是骨格相貌,更包括氣質、神情與心志。不過為穩妥起見,我想還是先審問過吳婆婆再做決定。”
宣王微微苦笑:“恐怕你審問不了啦。你們回府之前,已經有人送了一封信來,信中夾着阿萱當年失蹤時所戴的一枝玉鳳釵。”
唐廷玉一怔:“萱夫人果真在他們手中?”
宣王嘆了口氣,說道:“你放了吳婆婆吧。如今看來,問與不問,都不重要了。”
他已有七成把握,所不能确定的,只是因為他還沒有親眼見到雲夢。
唐廷玉默然片刻,轉身吩咐轉令刑堂放了吳婆婆。
衛士才剛領命離去,前門來報說鬼谷金公求見。
唐廷玉暗自詫異,不知這位朝野上下視為真仙的陰陽大師,突然之間前來拜會宣王,究竟有何用意。宣王卻似乎早有準備,說聲“請”,随即對欲退出去的唐廷玉道:“你不必走,我想金公所談的事情,你是應該聽一聽的。”
現任鬼谷谷主金詠之緩步而入,峨冠鶴氅,長須拂胸,望之飄然若神仙。
賓主相見之後,各自歸座,所有侍從都已退下,宣王微笑道:“金公百忙之中撥冗前來,不知有何見教?”
金詠之打量着侍立在宣王身後的唐廷玉,過了一會才回過目光說道:“王爺身邊,已有如此芝蘭玉樹,為何還要收攬那只水銀狐貍呢?”
宣王只一怔便已明白他說的是趙鵬,臨安人私下裏給趙鵬的綽號正是“水銀狐貍”,當下大笑道:“原來鵬官如此聲名遠揚,連靜修多年、不聞俗事的金公都聽在耳中記在心裏了!”
金詠之嘆息道:“是啊,以趙鵬本身的大名,再加上王爺将要收他為義子的傳聞,在下想不知道都不行了!”
宣王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微笑道:“我不過是剛有此心,正在與姑蘇趙府商議,尚未正式上奏朝廷,竟已傳得如此沸沸揚揚,連金公都驚動了!不知金公意下如何?”
金詠之注視着宣王:“王爺既然放出消息來投石問路,在下自然不能不坦誠相告。”停了一忽兒,他話鋒一轉,接着說道:“自理宗朝以來,先後有史彌遠、吳氏兄弟以及賈太師執掌相府、統領朝臣,官家信任有加,倚為國之長城。歷任宰相,無不對王爺之威望才幹深懷忌憚之心,必欲除之而後快,王爺以為,這數十年來,王爺是憑峙什麽才得以屹立不倒?”
站在宣王身後的唐廷玉心中震憾不已。他原以為一向深居簡出的金公與宣王素無交往,但這樣坦誠的話,絕不是素無交往的人能夠在宣王面前說出來的。
他突然想到,宣王年輕時曾受鬼谷之托、習得鬼谷禦火之術以擊殺被鬼谷視為大患的吳常。
也許鬼谷與宣王府的關系,其實并不是外人所知的那樣彼此忌憚甚至于互相妨恨。金公與宣王說話的口氣,就如是多年至交、可以直言無諱。
在宣王府中,究竟還有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宣王聽金詠之這樣一問,對自己搖頭而笑,答道:“金公何必明知故問?宣王府之屹立不倒,其中難道不是多得金公與令尊之助?”
金詠之長嘆道:“不錯,先嚴以陰陽之說谏勸先帝,不可獨任一枝,而應左右逢源,方得陰陽和諧之道。先帝深覺有理,所以才特旨令王爺于三代王爵之外再世襲一代,存宣王府以與歷任權相抗衡。當今官家即位之初,不明此理,在下從中解說之後,官家也就此對宣王府格外容讓。”
宣王側過頭看了看唐廷玉,唐廷玉怔了一下,已明白宣王的意思,說道:“歷代帝王之術,其實都不外乎此。群臣相争,帝王持其端而用其中,才不至于出現李林甫、楊國忠之流誤國權臣。不過理雖如此,若非金公與先老太爺從中斡旋,點出其中三昧,說動先帝與當今官家,不但宣王府不能保全,朝政也将就此敗壞。無論于宣王府還是于大宋,金公都功莫大焉。”
金詠之莞爾一笑:“唐三公子見事明白,王爺調教有方啊!既然如此,唐三公子以為在下究竟為何要勸王爺不可過繼趙鵬呢?”
唐廷玉略一躊躇便答道:“金公是否擔心宣王府與姑蘇趙府結盟之後,聲勢太過浩大,連賈相也難以壓制,以至于朝堂之上陰陽失衡、帝心不安?”
金詠之轉向宣王:“王爺見微知著,連唐三公子都已看明白的事情,王爺不應疏忽吧?所以在下極是困惑,不知王爺為何要冒險行此下策?”
宣王注視着他:“不到萬不得已之時,我的确不願意行此險策。”
金詠之鄭重地道:“在下明白王爺的苦心。但是在下要奉勸王爺的是,要以這種方式謀求王爺所求的目标,只怕是适得其反。到那時,官家因為忌憚王爺,不但不會廢黜賈相,反而會更倚重賈相以鉗制王爺。到那時,與王爺對峙的就不是賈相而是官家了。王爺此舉,将自己和宣王府推到如此危險的境地,于國家、于王爺自身,都絕無益處。”
宣王默然許久,長嘆道:“我明白了。”保全宣王府的陰陽制衡之帝王心術,也正是限制宣王府不能再進一步的原因。
他向金詠之略一拱手,說道:“多謝金公賜教。我會重新考慮這件事情。”
金詠之站起身來說道:“王爺明白就好。在下還有一事相求。”
宣王也站了起來:“金公請講,能盡力之處,自當盡力。”
金詠之看看唐廷玉,說道:“我有一個幼子金昭,唐三公子想必已經見過他了。”
唐廷玉一怔,驀地明白過來,金昭當初之所以能夠聽到刑部追捕史清的消息、之所以能夠瞞過鬼谷的耳目偷偷跑到天機府通知史清逃走,只怕全因為金詠之的有意縱容。
他躬身答道:“晚輩曾見過金世兄。金世兄年紀雖輕,但以晚輩看來,器宇開闊,心思靈敏,前途未可限量。”
金詠之微微一笑:“阿昭自幼追随史清,于鬼谷心法之外,頗得史家剛烈如火之心法刀法之熏陶,此後又習得伊賀忍術,不是我誇自己的兒子,假以時日,阿昭若能融彙這三家之長,成就當在歷代專習鬼谷心法的弟子之上。我請王爺與唐三公子,将來對阿昭略加照拂,則不但在下,便是鬼谷金家也感激不盡。”
說完他長長施了一禮,唐廷玉急忙代宣王還禮。
送走金詠之,唐廷玉思索着道:“王爺,金公方才所言,怎麽聽起來有托孤的意味?”
宣王喟嘆道:“鬼谷洞悉天機,歷來招鬼神之妒,已有幾次傾覆之險。金詠之也許的确預感到了什麽。這件事情,你以後留心着吧。”
唐廷玉應聲“是”,轉而又道:“那趙鵬這件事——”
宣王的臉色凝重:“我并不在乎官家因此而降罪于我,卻擔心正如金詠之所言,适得其反,因為宣王府的過分強大而迫使官家更倚重賈似道。這件事情要從長計議。你通知侯大總管。”
唐廷玉答應着,卻沒有馬上退下,遲疑了一下,宣王注意到了,詢問地看着他,唐廷玉終究沒有說什麽便退了下去。
宣王望着他離去的方向,出了一會神,召來一名內侍,說道:“傳這一次跟随廷玉的領隊來見我。”但随即又改變了主意,擺擺手道:“不必了。”
唐廷玉的神情之間,似乎有什麽困惑,但這困惑是唐廷玉暫時還不想求教于他的。
既然如此,他還是不要去探聽究竟為好。
選定了唐廷玉,就必須信任他。
【三、】
唐廷玉回到宣王府的第三天午後,雲夢如約送來了請柬,邀宣王于日落時分至水陽江上會面。
宣王看着梅花箋上飛揚挺拔的幾行字,沉吟了一會,問道:“廷玉,你認為這是她親手所書嗎?”
唐廷玉搖搖頭:“我沒見過她的字。不過字如其人,這字體看起來倒很像是出自她的手。”
宣王微微笑道:“如果真是她手書,我想我原來對她的估計可能有些失誤。我原以為她多少會有些任性,可能有時候會管不住自己;但是從這手字來看,雖然筆劃之間意氣飛揚,內心裏卻極有法度、有節制,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
唐廷玉怔了一下才道:“但是我覺得她有時候的确容易被激怒。”
宣王失聲笑道:“你若是我的對手,我也會被你氣得七竅生煙!好,去準備吧!”
日落時分,宣王的座船駛往水陽江江心,而一艘小船也自下游處駛來,雲夢依然蒙着面紗,身後随着蘭兒蕙兒,駕船的是那昆侖奴。
落日斜斜地照着雲夢露在面紗外的眼睛,宣王遠遠凝視着那雙如春日碧空一般明淨無塵而微帶湛藍的眼睛,腦中一陣暈眩。
他抓緊了座椅的扶手才控制住身軀不至于搖晃。
唐廷玉站在宣王身邊,注意到宣王的手在微微顫抖,雖然他的神情之間若無其事。
唐廷玉心中驀地激起一股熱潮。如果他們所猜測的正中事實,如果宣王真的能得回他原本已經失去指望的那個孩子,他願意為之付出一切。
小船越駛越近,終于停了下來,雲夢拔足躍起,江風浩浩,令得她橫掠過暮天的身形輕若無物,翩然欲飛,船頭的王府侍衛都悚然動容;他們中許多人都還是第一次見到雲夢,至此才明白,不論雲夢的其他武功如何,僅就這身法步法而言,已足以有資格挑戰宣王。
宣王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唐廷玉感到了宣王心中對雲夢的贊許。
雲夢翩然落在船頭,目光朗朗,直視着宣王。
她并不是第一次見到宣王。當年東海之戰,她還只是一個小小孩童,在船上遠遠地望見過指揮作戰的宣王。但那時的宣王,于她而言,還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像。
多年以來,東海各島一直将宣王看作最強大、最危險的對手,對他的一切都無比關注,有關宣王的一切,都盡可能詳細地彙集到她手中。她對宣王,已是如此熟悉,以至于再次親眼見到宣王時,心中生起一種極其異樣的感覺,仿佛是冥想已久的願望已得實現,心神振奮而又激動不安。
她轉過目光看了看宣王身側的唐廷玉。唐廷玉出現在此時此地,他作為宣王繼承人的身份已經非常明确了,只等着正式昭告世人。
唐廷玉微微一笑,拱手說道:“請坐。”
雲夢沒有在宣王對面落座,簡截地說道:“我的來意,王爺想必已經知道。不知王爺是否願意賜我一戰?一戰定勝負,以免東海各島與江東武林如此纏鬥下去,無休無止,兩敗俱傷。”
宣王注視着雲夢。暮色蒼茫,又隔了面紗,他無法将雲夢的面孔看得更真切些。
沉吟了一會,宣王才說道:“雲夢姑娘,你是否覺得你向本王挑戰實屬不智?你取勝的機會并不大,你若戰敗,至少我在一日,東海各島将無出頭之時;我若萬一失手,宣王府威信盡失,将再無能力約束江東武林不向東海發難。你看,無論勝敗,對東海來說,都有害無益。”
雲夢眉梢揚起,答道:“我若敗了,王爺你來日無多,我卻還年輕,還有機會東山再起,王爺的繼承人,不一定能夠勝過我;我若勝了,若是連王爺也敗于我手,江東武林還有誰敢與我為敵?”
她的話是如此尖銳,以至于唐廷玉暗自皺起了眉頭。
宣王笑了起來:“已經很多年沒有人敢向我挑戰了,難得你有這份勇氣。”
雲夢探詢地望着宣王:“這麽說王爺是同意了?”
宣王搖搖頭:“現在言之尚早。如果我應戰,自然要給你一個公平一戰的機會,你才會輸得心服口服。你的武功門派,有趙鵬為我解說,我知之甚詳;至于我,我已經多年沒有與人動手了,至于多年前與我動過手的那些人,只怕也沒有幾個能夠活着告訴世人我的武功路數。”
雲夢默然。宣王所說,确是實情。宣王自出道以來,戰無不勝,而且幾乎沒有一個對手幸免于死;宣王自己又從未教授弟子,是以武林中竟沒有幾個人能說得出宣王的武功路數。
宣王繼續說道:“所以我會先讓你看看我最近創出的一套劍法。”
雲夢心中一怔。宣王的确有這樣的氣魄胸襟,讓她在決戰之前先看一看他的劍法;以宣王的聲望與地位,也絕不會在決戰之前使什麽陰謀詭計暗害于她。即使是在她看來詭計多端、令人氣惱的唐廷玉,她也信得過他的誠意。
這其中不應有什麽陷阱。
但是她為什麽會覺得這其中大有文章,決不止是請她去看宣王的劍法這麽簡單?
宣王又道:“你不必去宣王府。”
他将手一揚,一個竹筒抛了過來,雲夢一把抓住,覺到竹筒上貫注的真力令得她全身一震,心中不由得也是一震。
宣王說道:“我會給你足夠的時間,廷玉留下來為你解說,并将你的回答帶給我。”
唐廷玉已經走了過來。
目送宣王的座船離去,雲夢轉過頭看着與她一起躍落小船的唐廷玉,皺着眉頭說道:“你們究竟在打什麽主意?”
唐廷玉一笑:“王爺想讓你知難而退。他對你不無賞識,曾說‘人才難得’,不想讓你毀在他手中。你自然也知道,王爺一旦和人動起手來,絕不會和氣收場。”
雲夢疑惑地看看他,自竹筒中抽出一幅素帛,展開來,借着天際的一點餘光,從頭看起。
唐廷玉耐心地站在一旁,注視着她臉上的神情。
雲夢看完一遍,閉上眼沉思了許久,忽地睜開眼說道:“我不相信世上有人能夠使出這樣的劍法。第一式‘清風徐來’就不通。這一式第七招原是攻敵下盤,對方必定要後退避讓,使劍者又如何能夠在瞬息之間變為第八招的攻敵後心?就算是游龍劍柔可繞指,可以從任何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出招傷敵,但是人力畢竟有時而盡。我自問出招變招之快,或許連你也不及,但是這兩招卻無法連貫完成,必得要在中間加上一招,才能轉到對手的後方出招。”
唐廷玉不緊不慢地說道:“這是我繪的圖。如果你懷疑我可能繪錯,你可以親眼去看看王爺刻在他坐關的密室石壁上的劍式。老實說我第一次見到這劍法時,與你有同樣的疑惑。但是王爺使了幾招給我看過之後,我就明白了其中奧妙,明白了為什麽要起名為‘追風十八式’,因為它的确變化迅捷可追疾風。王爺也擔心你可能不信,所以在最後還錄了練習這劍法的內功口訣。”
唐廷玉一邊說一邊注意着雲夢的神情。
雲夢沉吟不語。
唐廷玉繼續說道:“你有足夠的時間去驗證。”
雲夢将帛圖貼身收藏好,竹筒扔入江中,沉吟一會,說道:“家師已經來此,她曾想從你手中截殺吳婆婆,甚至不惜動用了才剛訓練成功的天羅陣。不過家師終究覺得此舉不太妥當,及時召回了四名死士,并囑我見到你時略致歉意。”
唐廷玉“哦”了一聲,不知該如何回答。林夫人究竟有何用意?
雲夢出了一會神,說道:“我相信宣王交給我的劍法與內功口訣不會有誤。我會召喬空山來助我破解這套劍法。”
唐廷玉一怔:“為什麽是喬空山?他懂的只是醫理毒理,并不懂劍法。”
雲夢微微一笑:“宣王練功,多得醫聖所煉制的丹藥之助,令他可以超越常人所能。如果這套劍法他真的可以使出來,只怕與醫聖給他服用的藥物多少有些關系。我自然要召喬空山來,才能共商破解之法。”
唐廷玉震驚地看着雲夢。
雲夢心念一動,眉飛意揚,低聲笑道:“我不會正好說中了事實,所以你的臉色才會這麽古怪吧?”
唐廷玉苦笑道:“我無可奉告。”
雲夢笑而不語,顯然深信自己的确已猜中事實。
過了片刻,雲夢又道:“家師想見一見你。”
唐廷玉心神猛然一震。
他不知道令自己震動的是什麽事情,然而他卻突然生出深深的恐懼,不敢去面對林夫人。
他一向膽大得近于無所畏懼,在他一生中,他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不知來處卻令他心悸的恐懼。
他鎮定了一下才說道:“令師是長輩,論理我是應該去拜見的,不過此時此地,似乎不大合适吧?”
雲夢一笑:“其實我也不想請你同行,免得讓你猜到我會用什麽方法去破解這套劍法。”
她下令船只靠向西岸,唐廷玉心中如釋重負,暗自籲了一口氣。
上岸之前,他問道:“你們暫時住在什麽地方?無論如何,以你的身份,似乎不太合适公開在哪家客棧投宿吧。”
雲夢看他一眼:“我們的船暫時泊在南漪湖。”
唐廷玉一怔:“那是龍家莊的地盤。”
雲夢微微一笑:“我知道。谷大哥也提醒過我,要當心龍家莊窺伺東海霸權的野心。我自然有辦法鉗制住龍家莊,使他們不能輕舉妄動。”
她沒有再往下說這個話題,唐廷玉心中頗覺異樣。雲夢比起她初來江東之時,已經有了不小的變化。他不知道自己更願意見到東海之上銳氣飛揚的雲夢,還是現在這個心機漸深的雲夢。
【四、】
回到宣王府,唐廷玉徑自去頤年堂見宣王。
宣王頗為意外,他原以為唐廷玉不會這麽早回來。
唐廷玉定一定神,将經過情形詳細說了一遍。
宣王思索着說道:“既然雲夢她不想讓你守在一邊監視她的行動,你回來也好。不過也許你應該去見一見林夫人的。從林夫人那兒,或許可以發現不少內情。”
唐廷玉遲疑了一下,終于說道:“不知道為什麽,我不敢去見她。”
宣王的表情不是詫異而是震驚,令唐廷玉暗自生疑。宣王是否還有一些事情沒有告訴他?
宣王過了一會才道:“你是否感到,如果去見她,可能會發生某種不可測的危險?”
唐廷玉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正在猶疑之際,內侍來禀報說侯大總管回來了。
不必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唐廷玉松了口氣,急忙迎了出去。
侯大總管示意內侍衛士都退出堂去,奉上一卷圖冊,說道:“江夫人得知雲夢向王爺挑戰,特意手錄了雲夢所習練的巫山雲雨一脈的武功,送給王爺參考。”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江夫人深明此理,故此不惜送出本門的心法秘笈,希望能對宣王有所助益。
宣王微笑着接了過來,交給唐廷玉,說道:“巫山心法,與太乙觀心法頗有相生相克之處,你可以仔細看一看,有什麽心得,再說與我聽。”
侯大總管随即又道:“江夫人接到消息,她失散多年的妹妹已落在他人手中,以此要挾姑蘇趙府不得與東海聯姻。江夫人母家別無親族,只留下這一個妹子,手足情深,憂急之下已經病重,趙鵬因此不能前來商議金公所言之事。不過江夫人派了她的一名老仆羅嬷嬷率十二名手下前來助陣。”
他自懷中取出一卷畫像奉上,說道:“這是江夫人手繪的江家二小姐的畫像,請王爺過目。”
宣王才展開一半,已然怔在那兒。
侯大總管道:“老奴也曾看過畫像,因為覺得茲事體大,所以尚未向江夫人言明,先來請王爺示下。”
唐廷玉站在宣王身後,越過宣王肩頭,可以看見畫像上的那張面孔。畫上的女郎,亮麗得有如春江之月,只是眉宇之間,頗有孤傲之氣。
宣王看了許久才放下畫像,長嘆一聲問道:“江家二小姐叫什麽名字?”
侯大總管答道:“月姑。”
宣王喃喃地道:“月姑——原來她的本名叫月姑。”他随即轉向唐廷玉,說道:“她告訴我的名字是阿萱,也就是二十年前在鄱陽湖畔失蹤的萱夫人。”
唐廷玉怔在那兒,好半天才道:“原來如此!”停了一會,他又說道:“我總算明白谷川當初同趙鵬談聯姻之事時,為什麽說東海王在世時就希望見到東海的血與姑蘇趙府的血、乃至于宣王府的血能夠融合在一起,東海王認為只有這樣才能真正保障東海的富庶與繁華。東海上的流言看來說的是事實,東海王原來的計劃,的确是想讓身上流着宣王府與姑蘇趙府的血的雲夢嫁給谷川,這才能保證東海的未來。谷川現在提出讓趙鵬娶雲夢,那是不得已的冒險,賭的是雲夢即使知道真相,也會因為二十年的養育之恩、因為東海對她的效忠而選擇庇護東海各島,王爺只有這一個子嗣,至此将別無選擇,只能認可;姑蘇趙府與她的血緣雖然遠了一層,但因為這樁婚事,也将因為她的緣故而不得不容讓東海。真看不出谷川居然有膽子冒這麽大的風險——”
侯大總管道:“谷川也許控制了萱夫人。只要有萱夫人在手中,雲夢絕不會背棄東海。”
如果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