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5)

天卧着,連蝴蝶從它鼻尖上飛過也懶得理會。

小夜起身欠伸酸疼的腰背時,才發覺日已西斜,她居然忘記了吃飯。小貓自己鑽進竈間在覓食,她卻完全不覺得餓。她揉着發腫的眼睛,去收拾看起來已經晾幹的被褥和衣服。

但是當她轉過身來時,整個人呆在那兒,完全動彈不得。

身後不知何時站着兩個蒙面人!

她呆呆地看着這兩個人,腦中一片空白。直到其中一個問另外那個兒較高的:“怎麽辦,頭兒?”

那頭兒道:“犯不着。”一揚手劈在小夜頸後。小夜不躲不閃,眼看着那手掌劈下來,昏倒前只記得那頭兒仿佛對她呆若木雞的樣子感到十分有趣的輕笑聲,還有自己心中的感激,感激他們不屑于殺她。

夕陽裏李家兄弟又揚鞭歸來。小夜家的庭院遙遙在望。李應玄心中漾起一片柔情,不自覺地微笑起來。小夜此時一定在趕着繡他的披風。這可憐的小姑娘,她的整個人都是綁在繡架上的。這許多年來,直到昨天,聽到太夫人唠叨只有葉家的小夜才能繡出讓她滿意的披風,他才知道小夜的名字。一念及此,李應玄又暗自對自己搖頭而笑。

他們越來越近,驀地自小巷兩側的院落中,交叉射出四蓬亂箭,将李應玄和離他最近的李應龍困在箭網之中,不及飛起的獵鷹紛紛中箭落地。李應玄大喝一聲:“下馬!”他和李應龍反應最快,同時翻身藏在馬腹下,左手扣住鞍穩住身形,右手揮鞭擊落暗箭。其他七人也紛紛下馬,動作稍慢的七郎被箭枝擦破左手手背,見了一點兒血,登時腫起老高,顏色發青。箭上有毒!李應玄大怒,喝道:“應龍你往那邊,一個也不能放走!”

他們同時抽出鞍邊挂的佩劍,叱咤聲裏沖天而起,銀光繞身,投向左右兩邊庭院。箭枝一觸到揮舞的長劍便被擊落。李應龍的身影沒入小夜家對面的庭院時,李應玄也落到了這邊的院牆上。兩個蒙面人伏在牆頭,将弩箭對準了他。那頭兒道:“叫你的兄弟們別動。那箭上有毒。”

李應玄橫劍胸前,揮手示意其他幾人安靜。

前後兩架一控九發的機弩對準着他,李應龍想必也不會比他幸運。他鎮定自如,倒是那兩個蒙面人有些躊躇不定。他們沒想到李應玄兄弟有這麽好的身手。他們曾做過試驗,這種迅速、準确而有力的機弩,不是尋常習武者所能躲得開的,更不要說用馬鞭擊落它了。

他們互相交換一個眼色,同時将手一松,十八枝勁箭激射而出。李應玄揮劍護身,足尖在牆上一點,淩空躍起,飛掠出去;沿着兩戶人家之間的院牆向房頂逃竄的蒙面人剛踏上屋頂的時候,他已經翩然落在他們的上方,左足點地,拿一個劍式,逼住了兩人,整個人在風中輕輕地搖擺,如展開雙翅翩翩欲飛的大鷹。

那頭兒嘆口氣:“我沒料到你們居然是太乙觀華陽真人的親傳弟子。早知道我絕不會接這趟差。太乙觀的三百道士雖然難纏得緊,惹上了一世也不得安寧,我倒還不至于怕他們。只是華陽真人多多少少和我有些淵源,更有些恩惠,這就不好辦了。”

他竟然識得李應玄的劍式。李應玄大感意外。

這時李應龍已提着劍趕來了,叫道:“六哥,那兩個小子叫我收拾掉了;幹脆全交給我吧。”

李應玄:“你先去看看你七哥。”

他轉向這兩個蒙面人:“交出解藥,我就放你們走。”

兩人不答,那頭兒忽地一扯同伴,兩人倒翻下屋檐鑽入房內。李應玄陡然想起房中的小夜,失聲叫了句“小夜”,馬上跟了下去。

小夜已經在他們的刀下了。

那頭兒将兀自昏迷未醒的小夜抓在身前,右手中一柄短刀壓住小夜的咽喉,隔了面紗,笑嘻嘻地看着李應玄,道:“這姑娘叫小夜?你們怎麽會認識?”

李應玄避而不答,道:“箭上的毒是不是無解的?或者是你們沒帶解藥?所以你們寧可冒險抓一個人質,也不接受我的條件。說吧,你們想要怎樣?”

那頭兒頗為贊許地道:“好,不愧是久享大名的李家六郎。我們身上的确沒有帶解藥。不過,等李兄送我們出城後,我自會告訴你解毒的辦法。”

李應玄盯着他看了一會,道:“好,你若騙我,我自有辦法抓你們回來。”

出城時兩個蒙面人使守門的士兵很訝異,但既然是李應玄帶路,也就只能放行。三騎匆匆向東疾馳而去。暮色中小夜一家正要進城去,遠遠望見這幾個縱馬飛奔的人,趕緊避到路邊去,生怕多看一眼便會招來禍殃,完全沒有注意到其中一個蒙面人的鞍上坐着的是小夜。

小夜已經蘇醒,一動也不敢動。後頸還在痛,她擔心今後低頭刺繡時會不會有什麽不妥。一旁的李應玄讓她感到莫名的心安,不再害怕這兩個蒙面人。

越往野外行人越少。暮色蒼茫,身後池州城的輪廓已經模糊。

那頭兒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鎮定自如的李應玄,說道:“像李兄這等人物,若肯稍斂鋒芒,青雲直上是指日可待啊。一旦大權在握,要翦除異己,不說易如反掌,要成功應當是不費什麽力氣的吧。”

李應玄心中不覺有些驚異。那頭兒說這番話的口氣,倒好像是站在中立者的立場一般。

他沉吟一會才答道:“足下說得不錯。”

那頭兒微微笑了起來。一般人聽到這樣的推許,往往會惶恐不安,李應玄卻坦然受之。

他們這種人,無論外表如何謙遜,內心裏都有着近于驕傲的自信。

就仿佛李家那棟青瓦粉牆、莊重樸素而令人自然敬畏的宅第。李家大門上挂着的那道匾額,原本是镏金的,金色陸續剝落,字跡已甚是模糊,木匾也黑沉沉地毫不起眼;但是每一個池州人都認得出木匾上的字:國之棟梁。

這是寧宗皇帝的親筆題辭。

前代人的文采武功,心志風骨,早已溶入他們的血脈之中。

那頭兒又道:“李兄原本不是那樣孟浪的人吧,為什麽要倉促出頭,以至于成為別人必欲除之而後快的對象?倘若李兄出師未捷身先死,又如何再大展鴻圖?”

李應玄轉過目光看着他答道:“倘若每個人都這樣等待時機,只怕大廈已傾而仍無人奮臂而起。總得有人先站出來,對不對?”

那頭兒“哈”地一笑:“你原也知道大廈将傾啊。你可知道,大廈将傾、天塌地陷之時,首先葬送的就是你們這樣的人?”

李應玄靜靜地道:“我當然知道。”

不但是他,甚至于整個李家,都會被他牽連。

小夜聽着他們的對話,似懂非懂。然而她不能不感受到李應玄心中那堅如磐石、不可動搖的信念。她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信念,可是她卻為之驕傲。

一如整個池州都為他們而感到驕傲。

那頭兒默然片刻才漫不經心道:“我曾經認識一個朋友,原來也是李兄這樣雄心萬丈的人,但如今已銷磨掉他的雄心了。李兄将來是否也會這樣?”

李應玄淡淡地道:“若是能夠銷磨掉,又算是什麽樣的雄心?”

那頭兒又笑了起來:“是極是極。”

李應玄話題一轉,說道:“聽足下的口音,似乎是臨安人氏吧?”

那頭兒喟然嘆道:“不錯。我本是臨安浮浪子弟,學書學劍兩不成,于是浪蕩四方,雖然成了個天不管地不收的孤魂野鬼,倒也逍遙自在。”

他本欲再說下去的,但十裏亭已在望。他立刻收住了話頭。李應玄感到雙方之間本已緩緩拉近的距離瞬時間又變得遙遠了。

他們勒住了馬。李應玄後退數丈。那頭兒将小夜放到地上,道:“小姑娘,好好坐在這兒,否則可不要怪我手中的刀不長眼睛。”一邊說一邊還對她調侃地眨眨眼睛,慢慢地退開。

一直退到他自認為安全的地方,那頭兒才道:“這種毒本來是沒有解藥的,不過你既然是太乙觀弟子,那又例外。回去熬一鍋熱水,在水中加入三枚太乙觀秘制的玉清丸,将你的兄弟放入水中泡一個時辰,每日子午各一次,三天後可保暫時無礙。你不是要去襄陽嗎?帶着他,經過廬山時送到那老不死的廬山醫聖手裏,才能夠除根。在這之前酒色財氣樣樣都要忌。”

李應玄注視着他說道:“多謝。”停一停,李應玄又道:“以你這樣的身手,這樣的胸襟氣度,居然甘心為賈似道所用,真是讓我覺得奇怪。”

那人将頭一揚,似笑非笑地道:“賈似道算什麽東西,憑他也配支使我?我只不過愛與你們這些人作對而已!”

李應玄也微微一笑:“原來如此。可惜,卿本佳人,奈何——”

奈何作賊。

那人哈哈大笑,一指小夜:“那才是你的佳人!”說完拍馬而去。

小夜慢慢地站起身來,羞得臉通紅,只希望夜色能掩蓋住她臉上的紅暈。李應玄一時不知該怎麽辦。他策馬過來。小夜頭也不敢擡起。李應玄不自覺地伸手撫了一下她的鬓發。小夜已經長大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失望還是高興。那一刻他非常感激那個幾乎要了他命的蒙面人,他們輕輕放過了小夜,不曾傷害他。

小夜被扶上馬,李應玄輕聲道:“坐好了,抱住馬的脖子。”

小夜伏在鞍上,緊緊抱住馬的脖子。李應玄一拍馬背,小夜便感到馬兒放開四蹄飛奔起來。她閉着眼睛,耳邊風聲呼呼。李應玄提氣随着馬兒疾奔,她能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

李應龍帶着幾個家丁出城來接應。李應玄勒住馬,将微微發抖的小夜扶下來,道:“你們幾個叫一乘小轎,送她回去,對她家裏人說有什麽事明天再問,今天先讓她好好休息。應龍,你騎馬去九華山問師父要十二枚玉清丸,限定你明晚子時以前趕回,我的馬也給你,兩匹換騎,一路當心。”

小夜回到家中,家人正忙亂成一團,四處亂撞,見她回來才算放心。小夜什麽問題也不願回答,只說累了,想睡。母親當她是吓壞了,趕緊安排她睡下,轉身來向李府家丁打聽究竟是怎麽回事。

第二天池州府已傳遍了這個故事。李應玄被說成是霹靂手段、菩薩心腸,殺得刺客屍橫遍地,又為救一個素陌平生的繡女而仁慈地放走了為首的人;小夜被說成是國色天香的佳人,以致于刺客也不忍心下手加害,到頭來還是靠她才得以逃走。其中的過程更是被渲染得離奇曲折。

李應玄沒有聽到這些傳聞。他手頭只有六枚玉清丸,昨晚用去三枚,今天中午又用去三枚。今晚子時以前應龍是否能趕回來?他憂心忡忡。

小夜也沒有聽到這些傳聞。李府禁止閑雜人等到這條小巷來窺伺、打探消息。小巷寧靜一如往昔。小夜坐在繡架前,因為昨晚沒有睡好,眼圈有些發黑。李府派了兩個仆婦,帶着禮物來安慰昨天受到驚擾的兩戶人家。到小夜家時,都格外地注意小夜,掩蓋不住她們的好奇。小夜慌亂地轉過頭避開她們的目光。她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繡女,不幸卷入了傳奇人物的傳奇故事之中。她害怕流言會損害李應玄無瑕的名聲。

李應玄擔心的是她的名聲。一個未出閣的姑娘,不幸又生得嬌豔如花,遇上那樣的事情,很容易就會被流言毀了一生。經過昨日,他發覺自己已經很難再将小夜看成一個孩子。她是一朵已經綻放的花兒。雖然她很勇敢,但遠遠不夠抵擋種種無意或惡意的流言。

可是他無能為力。此時此境他甚至不能再踏入那小巷,以免引起嫌疑。他很想知道小夜現在可好,渴望見到她羞怯、溫柔的面容。

夜已深,他等待着李應龍的歸來。

小夜的窗前還亮着燈。她要趕在今晚繡完第二件披風,明天李府會派人來拿。後頸仍在痛。她反過手去輕輕揉捏,不知不覺中又走了神。

李應玄可否知道,昨天他對她說了第二句話?

李應玄看着那炷香。香已燃去三分之二,子時馬上就到。

檐上有人如飛鳥翩然落下,他驚起。應龍沒有這麽好的輕功,是誰?他來不及有所反應,一個錦盒飛擲進來,有人低聲道:“十一郎随後到。他負了傷,師父派了一塵和出塵護送他。”

是個少年,人已去遠,聲音卻細如一線直送入耳中,字字清晰。錦盒中是十二枚玉清丸。他悚然心驚,師父幾時收了一個這樣年輕有為的弟子?他不及多想,急忙奔入七郎的卧房。

小夜準備吹燈上床睡覺。她已經很累了。但是她心中陡然一驚,經過昨日,她已如驚弓之鳥,警覺地感到某個暗處有一雙眼睛在看着自己。她不敢出聲,怕吓着睡熟的妹妹,只驚惶地用目光四處搜尋。

有人在她耳邊輕輕地笑道:“別害怕,我是李應玄的師弟,只是想看看你長得什麽樣子。不要告訴我師兄,免得他生氣。”

是個年輕的、像李應龍一樣還帶着些頑童氣息的嗓音。聲音如在耳邊,人卻不知道藏在哪兒。轉眼間小夜感到那人已消失在夜色裏。

她跌坐在床上,怔了許久,伸手捂住發燙的臉。

他們已經将她和李應玄連在一起來看。她渴望着又害怕着這種事情。黑暗中來去倏忽的少年,讓她不可自抑地又想起李應玄。她的生命已在無聲無息中依附于他。

夜晚的春風輕柔地吹過庭院。小夜在院中站立了許久,直到夜露濕衣,才怏怏地回到房中。她害怕這一切,又懷着驚喜的顫栗渴求這一切。她不無羞愧地發覺自己并不是一無所求,至少,她希望李應玄能再出現在她身邊。

李應玄根本就沒有辦法分身,即使他一直都很想到小巷去看看。

李應龍半途遭到襲擊,耽誤了行程,因此他們的師父、太乙觀住持華陽真人,不得不派尚未出師的弟子、他們從未見過面的師弟唐廷玉兼程趕到池州,送藥救人;又派兩個師侄一塵出塵護送受傷的李應龍回來。

相約去襄陽的人,只有李應玄幸免于難,其他幾人都因種種“意外”而身死。兇訊就在那兩天裏相繼送到池州。李應玄不知道如果自己和應龍不曾師從華陽真人習武的話,李家兄弟是不是會因自己一人而全部葬身在那條小巷中。他不寒而栗;然而心中更升起不可抿滅的怒意。

無論前程如何,他都将堅持下去。讓臨安城中的那個人看到他的堅持;看到一種無論什麽樣的權勢都不能阻擋的力量。

七郎的傷勢穩住後,他們決定過兩天就動身。李應龍借口六哥孤身一人不安全,吵着要與他們同行,老夫人只好答應。他樂得天天催促家人趕快準備行裝。他只受了一點輕傷,已經痊愈,又成天生龍活虎的。

臨行前他慫恿李應玄去看望葉家那個小姑娘。李應玄啞然失笑:“她不是小姑娘,我們也不方便去看她。”

李應龍嗤之以鼻:“禮豈為我輩設!你不去我去。我好奇得很,那天沒看清楚她的模樣,這回非要看個仔細!六哥,你向來不是這等扭扭捏捏的,是不是這一場拼殺把你的膽子吓小了?”

李應玄心神一震,什麽時候自己變得這樣患得患失、瞻前顧後了?他一笑,道:“好,我們一起去。”

小夜剛剛繡完那幅觀音,正準備将它從繡架上取下來。明天李應玄便要動身,李府約好下午來取,而現在日已西斜。她總算繡好了。老是作痛的後頸使她不能不放慢速度,否則她昨夜便可完工。

有人猛敲院門。父親和弟弟不在,母親和妹妹在竈下忙着,她跑出去開門,心想李府的人只怕等得有些急了。她一邊想着解釋和道歉的話,一邊打開門,擡起頭,立時張口結舌地呆在那兒。

李應龍肆無忌憚地盯着她的臉瞧;李應玄微微笑着,隐約有幾分尴尬。小夜覺得自己的臉又燒起來了。他們沒有騎馬,怕驚動人。現在就站在她面前。

等她回過神來,他們已經在院中了。母親惶恐地請他們進來坐,喝杯茶。李應龍才要擡腳,李應玄拉住了他,微笑道:“我不過來看看令愛可好,是否要請郎中看一看。”

他已經注意到小夜清瘦了不少,老是微微偏着頭,仿佛脖子轉動不方便似的。他突然極想用手掌覆住小夜那柔美白皙的頸脖。小夜那兒似乎受了傷。那蒙面人打昏她時一定是擊在後頸上。而她這幾天又一直低着頭在刺繡,傷勢也許還加重了。郎中非得要在頸上拿捏按摩才能見效。也許這也是小夜不願說自己後頸疼痛需要醫治的原因。

小夜低聲道:“蓮花觀音已經繡好了。”

她的聲音不可抑制地在顫抖。為了掩飾自己,她急忙回房去取觀音圖,連同畫一起捧出來。李應玄接過。小夜一直不敢擡頭。她發絲的清香淡淡地飄在空中,纖細的手腕上有淡淡的一圈淤青,是那個擒住她的蒙面人留下的。她這幾天一直沒有注意,還以為是趕得太累了才會手腕酸痛。

李應玄驀地驚醒,急忙移開目光,對小夜的母親道:“我看令愛需要推拿一下受傷的骨節。家母身邊有個慣會推拿的婆子,明天我叫她過來看看。”

他們像來時一樣靜悄悄地走了。

小夜咬着唇輕輕地揉着自己的手腕。母親憂慮地看着她迷離恍惚的神情。

那天夜裏,為了讓李應玄他們養好精神明天上路,李府上下都睡得很早。李應玄躺在床上,雙手反墊在腦後,望着黑暗的帳頂出神。明天他們便要遠行。

良久,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翻身下床,推開窗,讓夜風蕩滌自己混亂的心緒。

然而,他怔在了那兒,就如今天傍晚小夜打開院門時一樣錯愕得無法移動也無法思考。

他住的小院緊挨着後牆,牆外便是小巷。清涼的月光灑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巷口那戶人家的房檐下,若隐若現地藏着一個小小的人影。開窗的聲音驚動了她,她倉惶地将全身都縮入黑暗之中。但李應玄還是認出了她是誰。他的心神激蕩,猛然間身不由己地躍下了小樓。

他們面對面站着,一個在月下,一個在陰影裏。小夜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着瑩瑩淚光。她不明白最幸福的時候為什麽反而想流淚。她低下頭去,不願讓李應玄看見她眼中的淚光。

李應玄最終還是伸出手來輕輕地撫了撫她低垂的頸脖。勇敢的小夜畢竟只是個柔弱的姑娘,那個蒙面人到底還是傷害了她。小夜擡起頭來時,頸部的疼痛讓她不自禁地皺了皺眉。李應玄不由得想去撫平她緊結的眉。

可是遠遠傳來更夫的梆子聲。

李應玄的身體僵滞了一下。他太忘形了。他猶豫着要離去。但小夜淚眼盈盈,懇求地看着他。他心中在掙紮。明天他們便要各自天涯,再回來時人事全非。楊柳青青,那時還在否?他不能毀了小夜的一生,可他也無法在此時轉身便走。

小夜固執地看着他。她不想回去。明天他們就再也不能相見,這是唯一的也是最後一次相聚的機會。她別無所求,只願他好好地陪伴她這一個月明如水的春夜。

無論他在別時別地有着怎樣堅定不移的心志,面對着小夜,面對着小夜那如春水一般溫柔無求的堅定,他無言以對。

終究,李應玄在心中長嘆一聲,輕輕地擁過小夜。下一刻小夜覺得自己已騰空而起,她急忙閉上眼睛。李應玄帶着她飛掠過長街與城牆。夜深人靜,老眼昏花的更夫以為自己看到的只不過是巨鳥投下的陰影。

江上漁火點點,清越的笛聲遠遠地傳來。他們相擁着坐在老樟樹上,李應玄慢慢地為小夜推拿受傷的頸骨與腕骨。小夜柔美的臉孔在透過葉縫射下來的點點月光中閃閃發亮。這是她最幸福的一個夜晚。這了這一夜的幸福美滿,她可以忍耐、等待整整一生。李應玄凝視着她臉上的光輝,一種模糊的感動慢慢升上來,哽住了他的呼吸。他低聲道:“小夜,等我三年。”

三年後,事态當會平息,他就會回來——如果那時他還活着。

小夜輕輕地道:“我會一直等下去。”

李應玄無言地看着她嬌柔又堅決的臉,覺得自己一陣陣的心酸,而同時又有着溫熱的暖流緩緩注入心中。小夜不會改變她自己。為了小夜這一句話,他絕不能不回來。

笛聲越來越嘹亮,那吹笛人的船從他們坐着的老樟樹前的江面駛過,笛聲随着船遠去。小夜在李應玄的懷抱中昏昏欲睡。她太激動也太疲倦了。她竭力不讓自己睡着。她要好好珍惜這一個夜晚。可是她還是在那溫暖的氣息中沉睡了,嘴角兀自含着笑意。她從來沒有這樣滿足而幸福地入睡。

李應玄停住推拿的手。是他加了一點兒暗勁,讓小夜入睡的。否則,面對着小夜滿溢幸福光亮的臉,他不知道自己可有足夠的決心離她而去。

小夜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床上的。清晨時,急驟的馬蹄聲驚醒了她。她來不及起身,馬蹄聲已然遠去。李應玄有意走得匆匆。相見争如不見。他不敢放任自己面對小夜。

小夜握緊了拳。她會一直等下去的。因為技藝出衆,而被父母留在家中、老大不嫁的繡女不止一個。她知道只要自己提出來,父母會答應的。她要在這個小院中等着那熟悉的馬蹄聲再次響起。

只是,不是所有的願望都能實現,那些太美好的願望尤其如此。

那年初夏,奉旨挑選秀女的內侍,到池州後,指名要小夜。她的那幅晨露牡丹被那池州籍的京官當作禮物送入宮中,給謝太後祝壽。太後随口說了句“這幅牡丹倒還有些意思”,雖然荒淫但對太後一向奉養周到的度宗皇帝,便囑咐內侍記下了這句話,準備選個時機盡盡孝心。

那一句話讓小夜所有的期盼都成幻夢空花。

她欲哭無淚。這是冥冥之中上天對她的懲罰嗎?她不該接近上天的寵兒,更無權擁有李應玄的承諾。她是那樣卑微,卻妄想闖入一個不屬于她的神的世界。

【四、】

小夜分在謝太後極為寵愛的江才人院中。

初次見到江才人時,小夜吃驚又迷惑。美人如雲的後宮中,江才人算不上明豔絕世,也不算太年輕,或許有二十五、六了吧?白淨纖巧,是那種常見的蘇杭姑娘。小夜一路上見到了不少這樣的姑娘。可是江才人的輕颦淺笑,流動變幻得就如那滟滟的水波,不容逼視,連小夜都為之目眩,舍不得移開視線。

江才人也不無訝異地打量着小夜。

小夜分到她院中,是因為她們都是專門侍奉太後的宮人。她見過那幅晨露牡丹,原以為繡者會是言笑晏晏、周身都洋溢着光彩的模樣。她沒料到小夜整個人似蒙了一層看不見的塵土似的,晦暗而無生氣,仿佛被剪下枝頭的花朵。很難将眼前這個小夜同那幅生意盎然的牡丹聯系在一起。

只是因為思念故土和親人嗎?小夜的身上有一種深沉的、無望的悲哀,一種近乎絕望的執着。

就像是七年前初入宮時的江才人。

江才人不由得輕輕撫了一下小夜的鬓發,覺得小夜因她的這個動作而全身一緊。曾經有人這樣做過嗎?自己無意間喚起了她的記憶。江才人幾乎可以肯定小夜深藏着一個怎樣的悲哀的秘密。

可憐的孩子,你可知道,好夢由來最易醒,多情自古空遺恨?

江才人在心中苦笑,暗暗地嘆息。七年後小夜會像自己一樣戴着溫和寧靜的面具麻木地活着嗎?

小夜在好奇地打量着一旁那巨大的書房。

江才人輕聲道:“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教你讀書、寫字、畫畫。我這兒是官家從不會來的地方。如果沒有消磨時間的東西,日子是很難過的。而且學些書畫對你的繡藝也大有好處。”

她靠着那巨大的書房維持自己日複一日的生命。宮人來了又去了,她們無法安于這兒浸透的蕭索與冷清。江才人也習慣了。可是她很想留下小夜。小夜的眼裏有着其他人所沒有的溫柔與理解,這是她臉上的晦暗所不能抹去的東西。

小夜看着她。江才人是這樣灑脫大方,又是這樣孤獨與寂寞。小夜熟悉這種寧靜沉寂後的寂寞。江才人刻意變幻的笑容只為了掩飾這寂寞,就像她在最空虛的時候顯得最勤奮一樣。她不知道自己眼裏已經流露出由衷的同情。江才人輕輕地笑起來。是誰有這個福份得到小夜純真溫柔的心?

深宮似海,小夜在錦繡叢中夜夜夢見的是故鄉那條簡陋的小巷,她會在夢中再次坐到窗下的繡架前,聽母親的絮絮叨叨,妹妹不滿的嘟哝;弟弟和父親回家來,帶給她畫樣;小黃貓在暖洋洋的陽光下仰天躺着,滿足地搔着自己的小肚皮,連飛過頭頂的蝴蝶也懶得去抓。小夜常常在聽見馬蹄聲、奔去開門的那一剎那醒來。再閉上眼,便已無眠,只有在黑暗中回憶那個月明之夜的每一個細節,反複咀嚼,直到天亮時才能勉強再睡一會。

江才人決定明年送給太後的壽禮中,應當有一幅百鳥朝鳳的繡幅。她不能不注意到小夜眼底的陰影。她要給小夜找到一個方法排遣她的滿懷愁緒,否則,小夜捱不過幾年。

她教小夜繪工筆花鳥,帶她到禦苑看要繡的九十九種鳥兒。小夜感激地看着她,卻總是郁郁寡歡,勉強地笑一笑。陰雨的日子,她們在書房度過。小夜慢慢知道了襄陽。她很小心地掩飾自己,但提到襄陽時她的眼裏會突然閃耀出兩朵小小的火花。江才人在心中嘆息,有意無意地告訴她更多有關襄陽的事情。那是漢水中游的重鎮,是江南的門戶。江才人鋪開地圖,告訴她如何看地圖,如何找到襄陽城。小夜将手指按在“襄陽”兩個字上,微微地笑起來。江才人也微笑,心中疑惑着小夜究竟有沒有覺察到自己已識破了她的秘密。也許她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中,才變得反常的遲鈍。

小夜擡起頭,觸到江才人的目光,倏地臉上飛紅,仿佛被當場抓住的小偷。江才人這才看到小夜的美麗。她的美麗不是為別人而顯現的。只有襄陽城中的那個人才能讓小夜在一瞬間蛻去陰暗的塵色,似突然跳出匣中的夜光之珠一樣光彩奪目。

小夜又低下頭去,開始尋找池州。江才人看出什麽了嗎?為什麽會有那樣似笑非笑、又有些哀怨的眼神?

為了要給太後一個小小的驚奇,小夜的繡藝暫時不能讓太後看見,交給她的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活。冬季的長夜裏,她繡了幾十幅不同的手絹。江才人時常要去太後處侍宴。近來太後寵溺一個同姓謝的琴師,江才人不能不事先寫好有關這七弦古琴種種妙處韻事的詩詞,悄悄地讓太後過目,選取一些記下來,在歡宴時念出,然後妃嫔宮人齊齊贊頌太後的詩才敏捷。這時江才人便在陰暗處微笑。她的生命活在別人的面具下。

小夜幸而不需要過這種日子,江才人心想。

小夜在書房中流連。這是一個她不了解而感到敬畏的世界。據說池州李家有一幢很大的藏書樓。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能回到李應玄身邊,長相厮伴,他是否會因為自己的無知而失望?小夜不無沮喪地想着。她的靈性,只在那繡架之上。

她抽出書架最深處的一個長長的錦盒。是一幅畫嗎?她不記得江才人給她看過。這錦盒像是倉促間來不及放回原處、順手擱在那兒的。

小夜打開錦盒,盒中果然是兩幅絹畫,已經有些發黃。一幅是江才人少年時的畫像。小夜從沒聽江才人提過她入宮之前的事,但是畫上的少女嬌美華貴,不識愁滋味,斜倚妝臺,握一卷書,含笑沉吟,很顯然不是尋常人家。左上角的空白處題了一首小令,小夜識字有限,連猜帶拼的,只能約略湊出一份惆悵的心情。尋好夢,夢難尋,幾回魂夢到花蔭。她喃喃地念着這一句。江才人入宮之前也是生活在一個夢境裏嗎?那是怎樣的一個夢呢?

小夜又拿起下面一幅。

楊再興将軍大戰小商河圖。

小夜不知道這個故事。她只能看出來,身中無數箭枝仍躍馬舉槍的年輕戰将是宋人,一大群圍攻他的人從衣裝來看就是異族。

楊将軍神勇無敵,而終究死于小商河的亂箭之中。小夜直覺地知道這是一個悲壯慘烈的故事。江才人為什麽要收藏這樣一幅畫?

她凝視着畫上英武的楊将軍。李應玄若著上戰袍,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

怔了好半天,小夜才嘆一口氣,小心地收好畫,放回原處時忽然覺到身後有人,一回頭,江才人就站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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