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節
《大日壇城》
作者:徐皓峰
內容簡介:
“大日壇城”是一幅描繪佛教經典《大日經》諸佛境界的唐代絹畫,佛教“唐密”修行者的法物。“唐密”即唐朝時由北印度傳入中國的佛教密法,當時日本僧人空海從大唐學得帶回日本,流傳千年至今。而在中國,“唐密”在禪宗興盛之後漸漸失傳,今人多已不識,說到密宗,只知有“藏密”了。
本書以《大日壇城》為題,故事主線卻是圍棋。主人公俞上泉是一位圍棋天才,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日戰争期間,以其神奇不可思議的棋藝,打敗日本諸多圍棋高手,贏得“第一人”稱號,并在一次次的挑戰中立于不敗之地,與當時中國國內節節敗退的抗戰形勢形成鮮明對照。反過來說,當日本侵略軍在中國戰場節節勝利之時,他們視為“國技”的圍棋之戰卻接連不斷地敗在一個中國人手下。圍繞俞上泉,有一意保他和滅他的各種力量在拼争、厮殺:身懷絕技的中國武術高手、日本武士名流、中統特務、日本特務、抗日戰士、漢奸……各種力量的拼殺往往如平地驚雷,詭谲迅疾,懾人心魄。身處風暴中心的俞上泉,對各種力量視若無睹,對一切危險置若罔聞,無論是棋盤上的殺氣和暗處來路不明的殺氣,他均以向死之心面對,而一次次絕處逢生。但他最終卻抗拒不了歷史車輪的殘酷碾壓……
除了結局,這個人物讓人想起圍棋大師吳清源,作者的确借用了吳清源的諸多經歷,并寫出自己對一個身處惡濁亂世的天才的理解。但作者立意不只在寫一個偉大棋手的命運,而是試圖在一切人物和故事之上,讓某種真理浮現。這就是求“道”。
武術、圍棋、唐密,是書中三大要素,它們之間是什麽關系?
每當俞上泉棋戰不利、欲求突破之策時,能夠支招打破僵局的常常是武術的功夫高手,而俞上泉的心領神會、融會貫通,揭示出一個真理:無論何種技藝,在高妙之處,在終極的“道”上,都是相通的。
圍棋與唐密有何關系?書中一個人物說:“唐密的大日壇城分十二宮,圍棋的棋盤也是十二塊區域。大日壇城的中央是八瓣紅蓮,棋盤中央叫天元。只不過大日壇城是由八瓣紅蓮向四周擴展,而下棋是從邊角逐漸向中央進發,進程相反。”圍棋棋盤與大日壇城原有形似之處,當俞上泉創造了“直取天元”、由中央出發的新下法而取勝以後,二者就有了神似。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圍棋即唐密。
武術是功夫,圍棋也是一種功夫,圍棋即唐密,武術的最高境界也是唐密:三位一體。這就是以“大日壇城”做書名的原意吧。
虛實結合是小說一大特色。不僅許多人物各有真實歷史人物的原型,不僅圍棋的棋局皆有出處,唐密的真言和灌頂儀式都是真的,小說涉及到的任一技藝:拳術、刀術、劍術、箭術、茶道、花道……其描述都有極可靠的專業性。而這一切“實”,都融化在虛構的人物關系和故事情節中,相映生輝。結實的技術與超拔的想象力相結合,使作品質地厚重而又氣息靈動,令閱讀者有了獲取知識、啓發思維、激發靈性的多重享受。
整部小說情節跌宕起伏,層層跟進,環環相扣,令人讀之欲罷不能。
《大日壇城》不是一部單純的武俠小說和傳奇文學,它寫武術,寫棋藝,寫殺伐,寫俠氣,寫情義,但不止于所寫;它有好故事好人物,也不止于好故事好人物。有禪密佛學修養的讀者,或許對它更能心領神會。它內容和內涵的豐富,讓人難以簡單道出,就像鄒靜之在序中說的,“那感覺像身後有一個遼闊的光年讓你想投入進去再不出來……”
公元724年,唐玄宗開元十二年,北印度僧人善無畏在洛陽福先寺譯《大日經》,寶月語譯,一行筆錄。
公元805年,唐順宗永貞元年,善無畏再傳弟子惠果在長安青龍寺繪制《大日經》境界,即大日壇城,畫工十數人,除領班李真外,其餘人姓名不傳。
1.寂寞身後事
他是一名牙醫,在上海的“日本女子牙醫學校”任教。他叫西園春忘,淞滬戰役打響時,已在上海生活了十七年。他七十二歲。
他是個勤勉的人,十七年來,每晚都會寫三千字以上的信。信的內容涉及上海的方方面面,有教師工資數額、棚戶居民的衛生狀況、餐館的食譜……都是他辛苦搜集而來,每晚抄完這些瑣碎信息,他會留出兩個小時,寫屬于自己的文字。
已經有三十五萬字了!他對這三十五萬字反複修改,最終決定删減為二萬字。多年的寫作,令他逐漸醒悟,越複雜的文字越沒有價值。
三十五萬字中有着過多的感性,比如:“中國,漫無邊際!即便僅是華中地區,其漫無邊際也令人暈眩。但這種暈眩感,讓我明白了中國對日本的意義。”
——這樣的文字令他羞愧,那是十七年前他剛到上海時所寫,當時他五十五歲。五十五歲,多麽年輕!三十五萬字中濃縮着他十七年的歲月,含着一個活生生的自己。
但他決定把自己從文字中剔掉,剩下的二萬字将以強大的理性征服後人。更好的是,對現任日本政府産生影響——他對此期望不高,因為他只是一個職位低下的間諜,而且生命危在旦夕。
淞滬戰役開始後,中方取得絕對優勢,擊下日本飛機四十餘架,兩次重創日本軍艦出雲號,攻入日軍在上海郊區的墳山陣地……他所在的日本女子牙醫學校進駐中國士兵,他翻牆逃出,正奔走在一條陰暗的裏弄中。
他穿黑色西裝,拎着一個咖啡色公文包,即将走出裏弄時,弄口擁入一夥手持砍刀的市民,喊:“你——日本人?”
他鎮定回答:“跟你們一樣,中國人。”
說完,他意識到自己的仁丹胡還沒刮掉,那是日本人的典型特征。
他被押走了。
看着綁在身上的粗大草繩,他後悔剛才沒有說出:“對!日本人,一個理論家。”
西園春忘被押入一座酒樓的後院,預感死期将至,問持刀市民今天的日期,得到的回答是“8月21日”,追問:“哪一年?”持刀市民奇怪地看着他,說:“1937年。”
1937年8月21日……我已在世上活了這麽久。其實他知道今天的日期,來到中國後,就養成了翻看皇歷的習慣,皇歷寫有每日兇吉,今天不宜出行,宜洗浴。
他應該洗個澡,老實待在牙醫學校。進駐校園的中國士兵只是将日本教員監管起來,并沒有懷疑這是間諜機構。校園內有行動自由,可以從容地将材料銷毀。
但他不能銷毀那三十五萬字,那是他一生心血,能夠影響日本的未來。
所以,他逃了。
三十五萬字裝在咖啡色公文包中,被一個持刀市民拎着,送給一名中國軍官。軍官坐在一張乒乓球案子前,案子上堆滿各種繳獲品。
院子中排隊站着四十餘人,都有間諜嫌疑,逐一走到乒乓案子前接受審問。西園之前是一個背駝如弓的老人。看到有比自己更老的人,西園莫名地欣慰,狂亂的心竟安定下來。
老人走到軍官跟前,軍官從乒乓案子上揀出一把日本刀,刀鞘為乳白色,有銀花雕飾,僅七寸長,再短一分就是匕首了。
軍官:“這是什麽刀?”
老人:“實在不能算是刀。日本武士的佩刀是一長一短,名為太刀和小太刀。這款刀比小太刀還短,是婦女和商人佩戴的,和外出時拿折扇一樣,主要是裝飾作用。”
軍官:“這種小刀叫什麽?”
老人:“小刀。”
軍官笑了,繼續詢問。老人說他的女兒在上海經營餐館,他随女兒生活,并出示了身份證。軍官:“正打仗,為何上街?”
老人:“女兒不讓我上街,但我喜歡上了一種中國食品——腐乳,已經兩天沒有吃了。”軍官笑笑,揮手放行。
老人卻不走,盯着兵乓案子上的小刀。軍官嘆口氣,道:“畢竟是兇器,不能還給你。”老人舉起右手,道:“對于我,不是兇器。”
他的手指細長白淨,手背沒有老年人常有的皺皮,如果不是一塊暗黃色的老人斑,便是一只年輕人的手。
但這只手沒有拇指。
軍官面色慎重:“怎麽回事?”老人平淡回答:“年輕時弄的,不值一提。”軍官:“賭博出老千,被人砍的?”
老人右眉跳了一下,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