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可否。軍官:“現在是戰時,真的不能還給你。”老人雙手插入衣襟內,閉上眼,坐于地上。
這是不給便不走的表示。
軍官:“你握不住它,何苦要它?”老人沒有睜眼。左右士兵要把老人架走,軍官擺手阻止,轉而招呼其他人審問。
西園走上前,軍官拉開咖啡色皮包。剛才,西園春忘已懷死志,現在他有了一絲活的希望,因為那個沒有大拇指的老人,令他想起少年時聽到的一個傳聞。
日本明治維新後,頒布禁刀令,武士階層被取締,許多劍術流派就此消亡。幾十年後,在國粹人士的策動下,警察署開設了劍道課,聘請劍士執教。這是劍士生存下去的不多的機會,競争激烈。
一刀流出現一位強者,他公開比武,擊敗五名競争者,取得教習職位。比武以木刀代替真劍,并要戴頭盔、胸甲等護具。五次比武,他均一擊便結束戰鬥,一擊之下,對手或木刀折斷或頭盔開裂。
他驚人的力量令大衆崇拜,頌為“百年一出的強者”。警察署舉行教習就職儀式時,他沒有出現,一個十三歲的男童代表他送來一方黑底紅紋的漆盒。
漆盒中是一截拇指、一封信。
信中說,随着西方文明的入侵,東方世界趨于功利,他的武功不知不覺也變得功利,一味追求力量,而忽略了劍的藝術。現在他已明白自己的錯誤,所以不能接受教習一職,并切下拇指,向世人表示追求力量的錯誤。
他的舉動遭到西化人士的诟病,說是傳統文化毒害了他。但他感動了大衆,大衆在他身上看到古代劍士的求道精神,期許他終成大器。
可他再沒有進入大衆的視野,幾十年來音訊全無。他的名字叫世深順造。
——這個坐在地上的老人,會不會是世深順造?西園春忘強忍着激動。軍官翻看公文包中拿出的文稿,皺起眉頭。
西園的稿子是漢字,按日本傳統,正式文章要用中文。雖然明治維新後日文推廣,仍有一些貴族堅持用漢字。
西園家族是貴族,曾在明治天皇逝世後,兩度組建政府內閣,西園春忘屬于這個貴族的支系,自小家境貧寒,但他為自己的血統驕傲,平時寫作皆用漢字。
軍官擡起眼,眼光冰寒:“你是間諜。”
西園瞟了一眼坐在地上的老人,回答:“是理論家。”
軍官面露詫異。西園前跨一步:“西方文明的入侵,讓亞洲變得功利,你們國民政府奉行的是英美體系,日本還在堅持東方文明。所以中國與日本的沖突,不是地盤之争,而是文明之争。”
軍官神情索然,道:“國民政府提倡言論自由,你可以有任何想法。”低頭繼續翻看文稿。西園注意到坐在地上的老人睜開了眼睛。
一雙黯淡無光的眼。
軍官念道:“把中國的王道換成日本的皇道——這怎麽回事?”西園:“中國的王道缺乏穩定性,臣民可以推翻帝王,頻頻改朝換代,必然使全民缺乏信仰。日本的皇道是萬世一系,皇族千年只是一家,所以全民心态穩定,凝聚力強。”
軍官:“一家人永遠做皇帝?”
西園春忘:“一個沒有絕對權威的社會,是悲哀的。”
軍官又翻看幾頁,吩咐左右士兵:“把他關起來。”
西園瞥了老人一眼,心中感嘆:可惜他不是世深順造。
西園被押出院子後,軍官抓起兵乓球案上的白鞘小刀:“能從我手中拿起來,刀就可以帶走。”軍官松開抓刀的手掌,展平。
刀托于掌上,輕易便可拿走。
老人的眼依舊呆滞,站了起來,駝如彎弓的後背緩緩展開,青年人一般直順。
軍官斜靠椅背,似乎沒注意到老人脊椎的變化,懶洋洋地說:“快點。”
老人伸出只有四根手指的右手,但在胸前停住:“聽說太極拳有名為‘鳥不飛’的絕技,可以向我解釋一下麽?”
軍官依舊斜坐,語氣變得莊重:“鳥不飛,是先祖彭孝文的絕技,麻雀在他的手掌上飛不起來。麻雀起飛需要爪子蹬地借力,但麻雀爪子在先祖手掌上一蹬,先祖就把力化掉了。麻雀始終找不到發力點,所以飛不起來。”
老人嗓音陰沉:“在力學上很巧妙。我更佩服他的心境,只有純無雜念的心,才能預感麻雀的動向,否則等爪子蹬了再化勁,是來不及的。”
軍官坐直上身。
老人出現笑容,猶如裂開的傷口。
只有笑容沒有笑聲,笑容退去後,老人說:“日本的規矩,比武前要互報師門。日本的劍聖叫宮本武藏,他的武學叫二刀流,可惜失傳。我原有師門,但我三十八歲退出此派,四十五年以來,一直在研究……”
軍官:“二刀流?”
老人再次現出誇張的笑容,依舊沒有笑聲:“很難,宮本武藏留下的文字并不多。”停在胸前的右手向軍官伸來。
動作極慢,四根指頭一觸到刀柄,便停住了。老人的眼神依舊暗淡,道:“我已經八十三歲,比武的成敗,對我沒有意義。你還年輕,我不想你受挫。”
軍官:“這是比武麽?沒人知道咱倆在幹什麽。”
的确,在滿院人眼中,只是一個人要從另一個人手中拿東西。他倆的對話,無人能懂。
老人的瞳孔忽然兒童般黑亮。這種高純度的黑色存在了一秒,消失後,老人言:“比武不是比給別人的,是比給自己的。”
軍官失去了所有表情,道:“知道,拿吧。”
老人的四根手指握住刀柄。
兩人的小拇指均跳了一下。
兩人的身形就此不動,七八秒後,老人輕聲問:“可以了麽?”軍官點頭,老人擡手,握刀撤離了軍官的手掌。
老人退出兩步,站定。
軍官自座位站起。
兩人的神情均有一種說不出的輕松。軍官:“刀可以帶走。”老人:“我還要帶走一個人。”
軍官目光寒星般一閃。
老人:“那個理論家。”
西園春忘和老人行在街上,詢問他以何種理由讓軍官放了自己。老人:“我對他說,你感動我了。”
西園:“只是這句話?”
老人:“沒有你是間諜的确鑿證據,所以他賣給我一份人情。”
西園:“你跟他不認識,怎麽會有人情?”
老人解釋,他與軍官手部一接觸,均發現對方功力比預測的要深,繼續比武将十分兇險,可能雙雙重傷。他用一句“可以了麽?”暗示雙方停手,軍官便停了下來。
如果一人收勁時,另一人趁機發力,便可殺死對方——兩人均沒這麽做。短短的幾秒,令兩人之間産生常人難以企及的信任感。
西園無法理解,但他堅定地說:“你是世深順造!”
老人一笑,沒有笑聲。
2.地水火風空
日本一代劍聖宮本武藏創立的二刀流,在他死後,傳兩代便斷絕了。
證明宮本武藏存在過的,是一幅他五十六歲時的自畫像、一個他四十一歲制作的黃金刀锷、一根他二十九歲用船橹削成的巨大木劍……還有他的武學著作《五輪書》,作于1643年。
五輪是佛教用語,指地、水、火、風、空,宮本武藏用作标題,将書分為五卷。序言中,自陳将毫無保留地著述,但近三百年來,沒有人可以照書恢複二刀流武功,後人普遍覺得他省略了最關鍵的部分。
世深順造研究《五輪書》已四十五年,他和西園春忘行走在一條硝煙彌漫、空無一人的裏弄,說武藏沒有隐瞞,的确兌現了序言的承諾,将一切都寫出來了。
序言用詞平凡,有着大風浪過後的平靜,四十五年來為世深順造反複朗讀。望着街面上晨霧般的硝煙,他忽然很想背誦。
“我創立二刀流已有數年,今天發願著書。今天,是寬永二十年十月初十。我在九州肥後的山上,望天頂禮,祈禱祖先,拜于我佛之下。我是播磨國的新免武藏守藤原玄信,一個六十歲的武士。
“我幼年便傾心武學,十三歲擊敗新當流的馬喜兵衛,十六歲擊斃馬國的秋山,二十一歲到京都,遍會武林高手,未曾落敗。之後周游列國,尋訪武道高人,經六十多次決鬥,無一失手。十三歲到二十九歲,我不停地比武,不想一晃便十六年過去。
“三十歲時,自知未達宗師境界,反思以往勝利,只是我天生力大,或是運氣好,或是對手技法有弊病……我如此評價自己,勤勉修行,五十歲時終于徹悟。之後,我醉心于繪畫、鑄造等藝術,每每無師自通。
“我的這本書,沒有引用佛道儒的一句話,也不參考古代的武術書。我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