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的是我的體悟。相信我,我把一切都寫下來了。”
世深語音清朗,如少年人的讀書之聲。西園沒想到一個八十三歲老人的嗓音竟然如此動聽,而自己在三十六歲後,嗓音便有了雜質,現在的自己已七十二歲,說話像推開一扇朽壞的門般刺耳。
西園陷入深深的自卑,不願再說話。兩人行出二十幾步後,世深道:“武藏創立了二刀流,左右手都拿劍,像農民打架一樣。沒有受過劍法訓練的人,手上多一件武器就占一份便宜,所以農民打架都是兩手各拿根木棒,掄圓了打。受過訓練的人則知道,用一件武器,一定比用兩件武器好。因為拿兩件武器,就将力量分散了,而且令自己分心,靈敏度降低。”
西園一驚:“你的意思是,宮本武藏不懂劍法?”
世深停住,盯着裏弄口的硝煙,似乎硝煙後藏着三百年前的真相。世深:“他是日本的劍聖,說他不懂劍法,太違逆于常識。可惜,這是事實。”
西園叫了一聲。世深語調悠然:“我研究他的《五輪書》已經四十五年,開始我被書裏的實戰經驗吸引,覺得其技法非常直率,超越了以往劍派。但很快就發現,這些技法沒有超越,甚至不如以往劍派高級。學習這本書,你可以迅速成為一個街頭鬥毆的狠角色,但一輩子成不了一流劍士。”
西園又叫了聲。世深沉聲道:“我的結論是,他根本沒學過劍法,他沒有老師。但他是個天才,所以他直率的技法,成了降服天下劍士的精妙之招。他的徒弟沒有他的天才,那些技法就暴露出粗糙的本質,他的劍派沒法流傳下去。”
西園小聲論證:“後人照他的書練習,無法成就武功,都懷疑他的秘法沒寫在書上。但他又信誓旦旦地說,他把他的武學全部寫下來了……難道他沒有說謊,真的都寫下來了,只是他的技法根本就練不出高級的武功?”
世深點頭,西園:“既然他的劍法并不高級,你為什麽還要耽誤四十五年?”
世深:“他畢竟是一代劍聖,四十五年來,我一直希望是我錯了。”
西園:“現在,你完全肯定了自己的看法?”
世深盯着弄堂口的硝煙,擺手表示不作回答。西園順他視線望去,見硝煙中走出一位穿黑色西裝的中年人,右手拎着一截灰布包裹。
包裹打開,是一柄長刀。
刀長兩尺六寸,鞘為綠色。草木綠色給人以生機感,此鞘則綠得冷冰,近乎死亡。柄上綁紮着密集細線,便于吸汗,線是紅色,鮮豔如血。綠鞘、紅柄的色彩搭配,令西園想起毒蛇的表皮,感到一絲惡心。
世深卻像第一次看到女人裸體的青年,眼神熱切,喉結滾動。
中年人梳着規整分頭,兩腮的肉稍有松懈,而脖子像一截橡膠皮管般,肌肉嚴密,血管深藏。
世深:“千葉虎徹?”
中年人:“對,是它。”
有名字的刀,像人一樣受尊重,甚至比人受到更多的尊重。在傳說中,這樣的刀能夠改變人的命運,等同山神靈鬼。
中年人:“千葉是一刀流祖師的姓氏,它以祖師姓氏命名,只有本門護法才能用它。四十五年前,它是你的佩刀。你脫離一刀流後,它又經歷了兩代主人,在前年傳到我手。”
世深:“它太絢麗,不祥。”
中年人:“是的,三年來,我時時感受到它的不祥。它斬殺本門的不肖之徒,刃上已有十七條命。”
世深:“又增加了兩人?我用它時,紀錄是十五個人,我原以為在法制社會,這就是它的永久紀錄。”
中年人:“社會有法制,流派有門規。”
世深:“我放棄本門武學,去研究宮本武藏的二刀流,辭掉警備廳教官的職務,讓本門失去發展機會,算是不肖之徒吧?”
中年人:“你的功過是非,已是兩代前的事了,我不予追究。我只希望你自重,不要妨礙我在上海辦事。此事是一位軍部重臣委托,辦成了,利于本門發展。”
世深:“殺一個無辜的人,以換取利益——本門何時變得如此下流?”
中年人怒喝一聲,握住刀柄。
世深:“我以一刀流的密語給你去信後,你沒去殺人,而是趕來見我,說明你還是懂規矩的,尊重前輩。你不要殺那個人,我也不取你性命,你回日本吧。”
世深揮揮手,示意談話結束,神态之傲慢,好像面對的不是一個劍士,而是一只随時可以踩癟的昆蟲。
中年人左腮痙攣,握柄的手青筋暴起……他還是沒有拔出刀,長呼口氣,調整語調,平緩地說:“他是個中國人。”
世深:“他是個天才。”
中年人:“他給日本造成了許多尴尬。”
世深:“天才就是給世人制造尴尬的,這樣世人才能進步。”
中年人:“他不是劍士,是個下棋的。你究竟跟他有何淵源,要這麽保他?”
世深:“你越功利,世界對你來說就越神秘。你只能理解權錢交易,哪能理解我的事?你只要記住,不對他下手,你就保住了你的命。”
中年人兩眼瞪大,下巴不住抖動,憤怒到極點。他低喝一聲:“不可原諒!”霍然拔刀。
拔刀後,他的憤怒便消失了,整個人變得靜穆。
站在旁邊的西園一瞬間也變得靜穆,因為刀光。
刀指世深,像是古井中反射的一泓月光。
世深凝視刀尖,輕聲道:“你有‘無聲取’的名譽,比武沒有刀劍相碰之聲,因為你的對手沒機會碰到你的刀,便被你擊中——你真有那麽快麽?”
中年人沒有搭話,刀光射向世深咽喉。
西園不由自主眨了下眼,耳邊響起一聲清脆的鐵器撞擊聲,猶如寺院法事奏樂中拍響的镲,可以打消所有俗情。
西園睜開眼,見中年人的刀已回鞘,他和世深站得很近,像是一對在耳語的朋友。世深背在身後的左手握着短如匕首的小刀。
中年人一臉欣慰,道:“兵器相撞的聲音,真好聽。”鞠躬行禮,轉身而去,行到弄堂口時,驟然跌倒,上身陷在硝煙裏,兩條腿抖了幾下,便不動了。
世深嘆道:“我不想殺他,但他出手太快。”
綠鞘紅柄的千葉虎徹,像一個着裝豔麗的少婦,躺在屍體旁。世深拾起,拔刀。僅拔出兩寸,便不再拔。刀光如水,似非鐵質。
世深道:“我已老朽,而你嶄新如初。”
刀光映于西園臉上,是一片雪白方形。這一片刀光,仿佛永恒的青春,西園禁不住雙手合十,默念一句“我佛慈悲”。
世深将刀歸鞘,對屍體誦念:“嗡!阿——夢——尬!維路恰納,嘛哈幕得拉,瑪尼帕得瑪,揭瓦納,普拉瓦盧,答——雅——哄!”
此是日本僧人度化亡靈的真言,名為大光明真言。死亡,是一種光明。
觀看比武,令西園沉浸在一種巨大的美感中,聽到真言,方想到有一個人死去了。他松開合十的雙手,仇視着世深:“為了個中國人,你殺了自己的同胞!”
世深腰彎,顯得更為衰老。西園吼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那個中國人是誰?”
世深:“一個可以成為宮本武藏的人。”
西園一驚,頓時失語。
世深:“蒼天終于憐憫我,給了我一個破解宮本武藏秘密的機會。一個中國人即将挑戰日本圍棋界第一人素乃,報紙上刊登了他以前的棋譜,我一看之下,大為吃驚,他的招法非常直率,就像一個不會下棋的人。但他的天才,令他不可戰勝——這種情況,與宮本武藏一樣。”
西園:“我知道!你說的是俞上泉。”
世深“噢”了一聲,道:“蒼天賜給我這個人,他去練《五輪書》,等于武藏重生,我四十五年來的所有疑問都可以得到解答!”
西園被他的思路震驚,垂頭不語,思索着自己知道的俞上泉。
他是少年天才,十一歲殺敗北京四位圍棋國手,成為中國圍棋第一人。日本棋界歷來輕視中國棋界,因為兩百年來,中國圍棋沒有職業化,技法落後,但他的天才還是震驚了日本第一人素乃。
素乃有将他接到日本收為弟子的計劃,他的使者尚未派出,一個叫頓木鄉拙的資深棋士捷足先登,趕到中國造訪了俞家。
頓木與素乃不和,素乃出于第一人的尊嚴,見頓木已與俞家接觸,便不派使者。經過跟俞家長達一年的協商,頓木将俞上泉接到日本,收為弟子。
頓木與日本新聞界關系良好,多年來一直有俞上泉的報道,說他是“麒麟少年”。麒麟是傳說中的神物,日本大衆歷來崇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