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節
的沉默,令前多感到必須說點什麽,多年來跟随在素乃身邊的場面化生活,已令他養成不能忍受冷場的習慣,道:“原來忏悔不是單方面的減少。”
炎淨回過神:“世上哪有單方面的減少?有減少,必有增多。正像棋,有壞必有好。我們三人,每人下過的棋至少萬盤以上,回想一下,哪有一手絕對意義上的好棋?”
林不忘幽幽道:“既然消除了好壞,棋道沒有了終極至理,下棋豈不是失去意義?”
前多的心緒,随這句問話變得壓抑,等了許久,聽到炎淨森然的語音:“是,這便是我不下棋的原因。”
俞上泉未眠,坐在榻榻米上,翻閱着從寺內借來的一本小說。自古寺院不單存佛經,還存別類雜書,等于地方圖書館,所以舊學子要住廟學習。
小說是清末劉鹗寫的《老殘游記》,除了談論國事,還談論佛道。書上寫一位考官判卷迅速,同事驚訝,他回答,文章是靈物,一兩行字便顯出氣質,不需看通篇,已知高下,說自己是“觀氣而知”。
看到此處,俞上泉合上書卷,熄滅燈,轉而盤腿靜坐。靜坐之法是五歲時父親所教,兩手置于兩膝,拇指橫于掌內,其餘四指并攏,直指前方。
如此手勢,拇指肚攏起如人身,第一指節回縮如人頭,整根指呈現倒置母腹的胎兒之形。
其餘四指代表四季,指頭的高矮,正是春夏秋冬的盈虧變化。食指為春季,中指為夏季,夏季陽氣充足,所以最長,無名指為秋季,萬物在秋季成熟,畢竟有收獲,所以略高于食指,小拇指為冬季,因而最短。
四季循環的關鍵,在于冬季複轉為春季,兩季之間有一個奇妙的變化,正如小拇指到食指之間有一根拇指。拇指縮于掌內,表示這個關鍵的季節不能形成一個明顯的時間段落,是隐秘的第五季。
雪花山八卦門的理論體系裏,将這個隐秘季節稱為“人”。“人”字之形為一撇一捺,正是左右兩個朝向,表示了交彙分化。“人”是冬春之變,人生也是乍寒乍暖。以此手形靜坐,可體悟到生滅之機。
十一歲時,父親死去。當時理解的死亡,是父親像縮在掌心的拇指一樣,縮入了家裏的某一個角落。很奇怪,父親教靜坐之法的話,當時記不住,但在他逝世三年後的某一日,卻回想起來了,并字字精确,如在耳邊複述。
從此,俞上泉便開始靜坐,那時他到日本已經兩年。生滅的奧妙,并沒有體悟到,但靜坐令他安寧。在異地謀生,與強手對局,是極易崩潰的生活,他需要安寧。
對局時,他也當是靜坐。棋士的算計之功,早已是職業本能,他開始追求一種邏輯分析之外的思維,這種思維有時令他獲勝有時令他失誤,長久以來不知用什麽詞形容。
今日十番棋的首局,不如看《老殘游記》更讓他興奮。他找到了這個詞——望氣而知。文章的高下,不是對比衡量來判斷的,棋的好壞要看氣質……
靜坐,如實而知自心。棋上、生活中,處亂不驚的鎮定、逢亂而生的智慧,均來自靜坐的習慣,命運也是一種習慣。每當雙手撫膝,直腰正對前方,他總是心存感激。這個坐姿,便是父親……
他的心,已在另一局棋上。今日棋局想到千手之外,便是另一局棋了。瞬間,十番棋都重疊在今日棋局上,下完了。心中有了一個勝負的結果,稍稍動念,便可知道。但他控制着自己,不去進一步辨別,讓預感保持在遲鈍狀态。
今夜,不想睡。靜坐之初,曾有多夜不眠,充分體味自己的虛弱。至虛弱的極限,感到肚臍內一塊區域,手掌一樣軟軟地攤開——這便是丹田吧?
在虛弱中,體會丹田的實存。丹田,是氣質升華的地方,這個詞是父親所教,之後在許多道經上看到。延續虛弱,像手掌一樣攤開的丹田,又會像拳頭一樣團緊,便恢複了精力。
漸感虛弱,等待着小腹內的張弛縮斂。響起了輕叩窗棱聲,俞上泉遺憾張眼,兩手大拇指從掌下展出。
窗外是師父。頓木鄉拙的眼中長期有着血絲,或許血絲也會老化,此刻血絲晦暗得近乎褐色。
按照棋賽規矩,對局者不能與人接觸交談,以避嫌受人支招。頓木怔怔地看着俞上泉,許久無言。俞上泉愧疚沒有采納他的計謀,低眉言:“事到臨局,我只有那麽下。”
頓木仍是發呆的神情,今天自俞上泉的第一手棋開始,他就是這副神情。必敗的預感擊潰了他,所輸不是這一盤棋,是他接俞上泉來日本的全盤計劃,耗盡心計的五年,還有他與素乃抗争的三十年……
俞上泉忽感難過,低語:“師父,我該怎麽辦?”
許久,頓木說:“打下去。”聲音平緩低沉,言罷離去。夜已深,三五步,身影便淹沒。
第二日,上午九點,裝封手的紙袋用刀裁開。作為裁判長的頓木,對照紙上記錄,将一顆黑子打在棋盤上,輕道:“時間到了。”撤離棋盤區域,退至觀戰橫席。
新打上的棋子,是大竹昨日的最後一手,對此衆人已猜了一夜啞謎。
炎淨心波一動,果然不出所料,大竹下得過分了。他眯起眼,感到身旁射來一道視線,緩緩轉頭,見頓木正看着自己。兩人從未有過交往,但都以對抗素乃而聞名天下,早互知其人。
他自知,作為被篡位的本音埅,自己在棋上是有權威的。回視頓木的眼睛,他點了下頭。頓木流露出欣慰的眼神。
距離對局室兩百米的一間抄經堂,開辟成了議棋室,不夠級別入對局室觀戰的棋士待在那裏。對局室中每下一手棋,都由服務人員抄在紙上,快跑送來。
能入議棋室的人,也是高級棋士,人數不過二十人,室內有十副棋具,以供他們擺棋研究。觀棋室內禁語,此處則人聲鼎沸。
前多外骨和林不忘坐在一個棋盤前,交換了一下眼神,昨夜判斷正确,俞上泉軟弱的進攻,引發出大竹過分用強的棋,局勢對俞上泉有利。
室內的其他人在大聲地争論,有人說大竹這手棋,是爆發強大殺力的前兆,一場大搏殺即将展開,按以往的俞、大竹的對局戰績,到比拼殺力時,俞上泉的靈巧棋風總會在大竹執著的追殺下,漸露疲态,終被擊潰——局勢已步入大竹的步調。
林不忘:“我想不透,明知種種不利,俞上泉為何還要用新布局?”
前多:“或許為了氣勢,放棄新布局的大竹,看到俞上泉用新布局,內心多少會有些震撼吧?”
林不忘撫摸棋盤邊沿,斜眼而視。前多苦笑:“哈哈,我的想法太滑稽了。棋士的第一素質便是不會受情緒影響……但我真的想不出其他理由。”
林不忘:“棋士是功利的極致,棋盤本不大,輸贏在纖毫,要絕對的理性。或許俞上泉已經找到了新布局的秘密技法,在之前和大竹下的幾盤棋時,隐瞞了這一點?”
前多:“嗯,他倆之前的幾盤棋,俞上泉的思維都很連貫,沒有故意輸棋的跡象。一個出乎意料的冷僻招法,可以帶來一時的扭轉,但棋的進程很長,憑借的還是綜合素質。俞上泉明顯差大竹一籌,不是輸在一招兩招上。”
林不忘淺笑:“我的想法,也很滑稽。嗯,反正現在,俞上泉以一招占據了優勢。”
棋盤上,在白棋封鎖線內的黑棋避開了白棋的進攻,反而吃下六顆白子,白陣的範圍縮小了一半。
大竹減三顯現出的殺力,令觀棋室內的兩位軍界人士綻放笑容,他們已得到軍部批示,雖然不是大竹下新布局,但只要日本棋士贏了中國棋士,仍有宣傳價值。
大竹招手,現場工作人員忙上前,聽到他嘀咕一句:“光太亮了,白天我下不出好棋。”
工作人員退到觀戰席,彙報。兩位軍界人士表态要滿足大竹的要求,以下的事情是在十五分鐘內辦妥的:以厚兩寸的黑絨布封住窗戶,室內登時漆黑,随後架起三盞燈,達到了夜間下棋的效果。
燈光略刺眼,大竹從懷裏掏出墨鏡戴上,開始長考。
大竹是以長考聞名的棋士,他最高的紀錄是一手棋考慮了三小時四十一分鐘。長考時戴墨鏡是他的習慣,是德國軍用墨鏡,軍官乘坐摩托車時所戴,平時夾在帽檐上,有裝飾作用。
12.妖氣
下午五點五十三分,大竹仍未落子,前多外骨離開議棋室,趕去打了齋飯,回奔自己的卧室。
世深順造皮膚的愈合能力等同少年,傷口已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