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個吃排骨,(1)

六月三伏天,赤日炎炎。

柳九九收完帳回九歌館的路上經過柳城河,擦汗的手帕被一陣歪風吹進了河裏。柳九九「嘿」了一聲,撿了根竹竿撩起袖子去打撈手帕。

柳九九樣貌生得讨喜,白嫩圓潤的包子臉,就像剛從鍋裏撈出來還裹着一層水的湯圓,一雙眼睛就跟浸了水的黑葡萄一般,水靈清澈。她的身材尚不算纖瘦,卻另有一種水靈的豐腴美。

她手握竹竿踮着腳,生怕摔進河裏,笨拙的摸樣就像一團絨毛小白兔,水面上漂浮的手帕被她用竹竿越搗越遠。她望着越漂越遠的手帕,蹙着一雙小眉頭,攥緊饅頭小肉拳,氣得在原地跺腳「哼」了一聲,丢下竹竿放棄打撈手帕。

正準備轉身離開,她眼前卻忽地一花,産生了幻覺——她瞧見水裏倒映着一個穿着黃衫身姿俊朗、負手而立的男人,她怔住,回神後擡手揉了揉眼睛,回身瞧瞧四周。

可這四周除了她,再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什麽黃衫男子,那……水面上倒映的黃衫男子是誰?柳九九再定睛看時,水面上倒映的只有穿着綠衣衫的自己。

眼花、眼花,一定是她沒吃朝食餓得頭昏眼花了吧?可是她為什麽會看見一個男人啊?難道是她的夢中情人?

柳九九覺得不大可能,她的夢中情人是糖醋排骨、糯米雞……

她擡手捏了捏脹痛的太陽穴,暗自思忖,回頭得炖兩只豬蹄寬慰一下自己的肚子,做為一個廚子,斷不能容忍自己餓得頭昏眼花……這般想着,她轉身邁開步子往回走,但她剛跨出沒兩步,腳下一滑,身子沒穩住,整個人朝後一翻,「撲通」一聲栽進了河裏。

柳九九不會泅水,她在水裏浮浮沉沉嗆了一口水,連呼救聲都喊不出,就在她快失去意識的時候,她聽見耳畔有個清潤微怒的聲音傳來——

「這糖醋排骨給朕倒掉,朕不想再看見這麽惡心的排骨!」

從此人的語氣裏便可想像出聲音主人的震怒和無奈。

柳九九嗆了一大口水,難受得要死不活。做為柳州城最好的廚子,她平日裏最見不得誰糟蹋食物,尤其是糟蹋她摯愛的排骨,在她心中沒有做不好的排骨,只有做不好排骨的廚子。于是她攥緊肉肉的拳頭在水裏一邊撲騰,一邊秉着職業操守大吼了一聲,「暴殄天物遭雷劈!」

是嘛,暴殄美食就該遭雷劈!

随後她又嗆了一大口水,眼前一黑,徹底沒了知覺。

而那男子聲音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此刻在京城皇宮乾極殿內,坐在鋪着橙黃墊、雕花楠木椅上用午膳的周淩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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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極殿正殿以琉璃黑磚鋪地,細致的石料上映出殿內陳設的模糊影子,大抵是為了彰顯九五之尊的崇高身分,殿內的擺設一片橙黃。

周淩恒的目光掠過一桌的珍馐佳肴,一雙銳利的眸子直接落在正中那盤糖醋排骨上。他用眼睛仔細辨別這道菜,忍不住蹙起眉頭,僅瞧色澤以及鮮濃的湯汁就知其味不佳。

一旁伺候周淩恒用膳的太監和禦廚望着眉目緊蹙的皇帝,皆捏了一把汗。

有強迫完美症的周淩恒狠不得掀了四方桌,抽出寶劍把禦廚給剃成禿子送進感業寺裏當和尚!做糖醋排骨竟然不撒芝麻,這禦廚新來的?

這種不撒芝麻的糖醋排骨,斷不能忍!

周淩恒一拍桌子,指着桌上那精致銀盤裏盛裝的糖醋排骨,怒火中燒道:「這排骨能吃嗎?選料太瘦,湯汁過于濃稠,糖太多,油水不夠,你是想将朕矜貴的牙縫給塞得滿滿當當的嗎?這糖醋排骨給朕倒掉,朕不想再看見這麽惡心的排骨!」

禦廚吓得渾身發顫,因為一盤排骨掉了腦袋可不值當,他擡起袖子擦了一把汗,彎着腰從太監手中接過銀盤,正準備端着排骨退出去,就聽陛下一聲吼——

「你說什麽?」

禦廚一顆心還沒放回去,被皇帝這一聲吼吓得三魂七魄都快散了,他舉着排骨跪下,哭喪着臉道:「回……回陛下,小的什麽也沒說。」

周淩恒怒視着禦廚,一雙眸子沉如幽幽古井,「朕方才分明聽見你說‘暴殄天物遭雷劈’,你咒朕遭雷劈,好大的膽子啊!」一個小小廚子膽敢對他出言不遜,翻天了!罰,必須罰!

「小安子!」

伺候周淩恒用膳的太監上前一步,颔首道:「陛下。」

周淩恒指着禦廚,「拉出去剃了頭送去感業寺當三個月和尚。」

小安子忙命人将禦廚拖出乾極殿,等離了乾極殿好遠,小安子這才對禦廚道:「你莫要覺得委屈,陛下近日因為排骨魔怔了,被陛下送往感業寺當和尚的禦廚有一、兩百個,你這一過去,正好可以同那群老廚子作伴。」

禦廚欲哭無淚,眼巴巴望着小安子,「公公,我方才啥話也沒說啊,陛下也太……」厚顏無恥誣蔑人了吧?

小安子拍了拍禦廚的肩膀,表示同情,意味深長地道:「帝心難測。」

殿內的周淩恒全然沒了食欲,他氣呼呼地坐回椅子上。這年頭的禦廚膽兒真肥,詛咒他天打雷劈也罷,還非得裝個女人腔調,以為裝成女人腔,他堂堂天子就辨別不出了嗎?

而說起他跟糖醋排骨的「孽緣」,皇城內的廚子們是深有感觸。

周淩恒當太子時,機緣巧合之下愛上了糖醋排骨,登基之後對糖醋排骨的要求越發苛刻,曾在京城廣貼皇榜招納禦廚,但凡京城有些名氣的廚子都跑去宮中應試。

之後不過三個月時間,先進宮的那撥廚子得罪了周淩恒的「舌頭」,統統被罰去感業寺當和尚,輕則三個月,重則三年,之後進宮的幾撥廚子也無一幸免,全被送去當和尚。

京城內僅剩的一些好廚子不敢再進宮,更不敢再展現自己的廚藝,以至于京城酒樓的菜越發難吃,短短三年光景,京城便成了整個大魏朝最無美食特色的地界。

外來走商的人每來京城,都會自備幹糧醬菜,甚至自帶廚子——唉,商人們也不想如此麻煩,但誰讓京城的菜如此難吃呢?

那日柳九九喝了一肚子的水,說起來也神奇,大概是因為她身上的肉太過于肥膩,連烏龜都嫌棄,她是被河裏一只大烏龜給頂上岸的,醒來之後她的精神似乎就有點兒不太正常。

她老在洗臉時看見水中倒映出一名黃衫男子的身影,睡覺時老聽見耳畔有人說話。她時常聽見耳畔有個男人吼——「除了桂花糕和金絲酥雀,朕統統不要!」那男人吼得還挺霸道的,聽語氣俨然就是個大爺。

有一次她被吓得魂不附體,不小心端着洗腳盆從樓梯上滾了下來,洗腳盆倒扣在她頭上,讓她生了好一場大病,為此九歌館關門整整五日,第六日重新開張,柳九九為挽回客源親自下廚待客。

柳九九下廚時會屏退左右,關上門獨自做菜。

這日她舀了一瓢熱水洗鍋,用絲瓜布将大鐵鍋涮幹淨,之後将竈內火燒旺,等鐵鍋燒熱下油,下紅糖炒糖色,待紅糖在鍋內化開,将事先腌好的排骨下鍋。

她精挑細選的排骨精肥各半,肉纖均勻,在鍋內幾經翻炒變成糖褐色後,排骨快起鍋時倒入一早調好的醬汁兒勾芡。湯汁兒裹着精肥各半的排骨,散發出濃厚的糖醋香,起鍋時柳九九抓了一把芝麻撒在排骨上,一盤完美的糖醋排骨出鍋。

她挑起一塊排骨塞進嘴裏嚐味兒,偏偏耳邊又傳來那個詭異的聲音——

「這個排骨不喜歡,給朕換掉!」

這回的聲音比以往更為清晰,彷佛說話的人就在她耳邊,不……就在她耳內。

柳九九端着排骨環顧了一圈,顫顫巍巍地問道:「誰?誰在說話?」

與此同時的京城皇宮內,周淩恒用手中銀筷戳了戳銀碗中的排骨,便聽見耳畔有人問「誰在說話」。他不禁蹙眉,慢條斯理地放下銀筷,撇過頭瞪了一眼伺候他用膳的太監,「我說小安子,你什麽時候也學女人說話了?」

小安子正在心裏盤算主子吃了幾口菜,主子突然問話,讓他有片刻愣神,「陛下,小安子剛才沒說話啊。」

周淩恒斜睨了他一眼,「小安子,你當朕是聾的嗎?」

小安子一臉委屈的垂下頭,閉口不言。陛下最近越來越魔怔了……

就在這個時候,周淩恒耳邊傳來異常刺耳的一聲尖叫,他揉了揉耳朵,死死瞪着小安子,正要開口訓斥,耳邊又傳來哆哆嗦嗦的女聲——

「鍋鏟神仙爺爺……小女子無意冒犯,您別吃小女子,小女子皮糙肉厚,又肥又膩,您老不好嚼啊。」

周淩恒看了眼閉嘴未語的小安子,又看了眼殿內,這殿內除了他跟小安子沒別人啊,誰在說話?

「小安子,你有沒有聽見女人在說話?」

小安子雙腿一軟跪下,顫顫巍巍地道:「陛下,您別吓小安子,您吃點東西吧,您看您,都餓出幻覺了。」

周淩恒擡手捏了捏耳垂,耳中的聲音越發清晰。

「鍋鏟爺爺,是小女子在說話,小女子跟您跪下了,您放小女子一條生路啊。」

說這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遠在千裏之外柳州城的柳九九。她方才聽見周淩恒說話,以為是自己手中鍋鏟在說話,頓時當作是鍋鏟成精,吓得魂不附體,慌忙跪下求爺爺告奶奶。

周淩恒這會兒也被吓得不輕,但他好歹是九五之尊,不懼妖魔。他咳了一聲,肅聲問道:「你是何人?」

跪在竈臺前的柳九九盯着竈臺上的鍋鏟,哆哆嗦嗦地道:「小女子乃是柳州城的柳九九,小女子自幼父母雙亡、無依無靠,身上全是肥肉,又肥又膩,為了不糟蹋您老矜貴的舌頭,你老去吃……去皇宮吃狗皇帝的肉!」

柳州城?狗皇帝?

皇城離柳州城有半個月的路程,他能聽見千裏之外的女人說話?要緊的是,這女人還叫她狗皇帝?

周淩恒也顧不得這件事的荒誕程度,捏着銀碗的手青筋暴起,「你再給朕說一遍!」

柳九九跪在竈臺前盯着鍋鏟一怔,鍋鏟爺爺發怒了?

小安子望着自言自語的周淩恒,陛下餓魔怔了?

柳九九怔了片刻,很快發現鍋鏟還是那個鍋鏟,除了會說話,似乎其他什麽也不會,難道是個半成精的鍋鏟?她試探着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随後年輕男人的聲音差點沒将她耳膜震破——

「信不信朕讓你去當尼姑?」

柳九九捂住自己的嘴,慢吞吞地從地上起來,小心翼翼靠近竈臺,用菜刀戳了戳鍋鏟。

這鍋鏟大爺除了會說話,沒有血盆大口,更沒有鋒利雙爪,而且這鍋鏟還有姓,姓鄭!

啧,看起來這姓鄭的鍋鏟就是個軟包子嘛!

這般想着,柳九九膽子突然大了起來,她撩起袖子做出一副「敢惹老娘不想混了」的架式,氣勢洶洶地舉着菜刀往鍋鏟上一陣猛砍,嘴裏碎碎念叨,「我砍死你這個鍋鏟精!」

柳九九不過十七、八歲,又是天生娃娃臉,聲音綿軟正如足月的小羊羔,遠在千裏之外的周淩恒聽着耳中越發清晰的綿軟女音,确定不是幻覺,畢竟他這麽聰明的皇帝,怎麽會幻覺出這麽個傻妞?

他忽地覺得有點意思,原來千裏傳音不是傳說?

這姑娘說話小安子聽不見,只有他能聽見,那這姑娘是隔着千裏跟他心有靈犀喽?

厘清楚這其中因果,周淩恒揮手讓小安子退了出去。

小安子退出去後讓宮女太監守住殿門,他自己則撒開雙腿跑去慈元宮找太後。

殿內的周淩恒咳了一聲,道:「鍋鏟姑娘,你別砍鍋鏟了,朕……我不是鍋鏟精,我是京城人,依現下的情況看,我們大概是千裏挑一的有緣人,能隔着千裏聽見彼此的聲音。」

柳九九頓住,攥着菜刀的手緊了緊,緊接着她一手叉着腰一手舉着菜刀,瞪大眼睛環顧四周,問:「你說你是哪兒的人?」

「京城。」周淩恒回答。

事情這麽荒誕,柳九九當然不信,她舉着菜刀推開廚房門,丫鬟糯米正貼着門板偷聽她自言自語,她突然開門,糯米差點栽在她的菜刀上。

柳九九将菜刀往頭頂一舉,用手掌抵住糯米的額頭,吩咐道:「糯米,你去房頂看看有沒有人。」

糯米點頭應了一聲,忙轉身去搬院中的梯子。

她爬上高處,伸長脖子看了眼房頂,回道:「小姐,房頂沒有人。」

「你再仔細瞧瞧。」

「小姐,這附近除了你跟我,沒有別人。」糯米從木梯上下來,邁着一雙小短腿跑過來,她伸手摸了摸柳九九的額頭,「小姐,你是不是又生病了?」

柳九九一巴掌拍掉糯米的手,耳朵裏又傳來周淩恒的聲音——

「我不在房頂,我在京城,你得信我。」

「糯米,你有沒有聽見有人說話?」柳九九問着面前的丫鬟。

糯米怔怔望着神神叨叨的小姐,頓了一會兒才搖頭說:「小姐,我什麽也沒聽見。」

「好了,我知道了。」說罷柳九九走進廚房,「啪」一聲關上門。

沒一會兒,糯米隔着門板聽見廚房裏傳來小姐一驚一乍的聲音,她擔憂的戳開薄薄一層窗戶紙,瞧見小姐正舉着菜刀對着空氣自言自語。她被小姐這副模樣吓得不輕,心想難道小姐被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上身了?她慌了神,心底沒了主意,想了想後便提着裙擺往外跑。

她跑回酒樓大堂,拽過正在櫃臺算帳的年輕男人,氣喘籲籲道:「土豆、土豆不好了!小姐……小姐她瘋了!」

土豆算完帳,拿起算盤搖了一下,蹙眉看着糯米,問道:「何事?」

「小姐……小姐她拿着菜刀在廚房砍鍋鏟,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語。」糯米攥着土豆的衣袖,想起小姐那副模樣,就像發羊癫瘋似的,冷不防打了個寒顫。

土豆曾是柳家爹爹的貼身護衛,柳家爹爹去世後,土豆便帶着小他五歲的柳九九和糯米來了柳州城,在繁華鬧市處開了這家九歌館,賣好酒好菜賺錢過活。土豆聽了糯米的話,臨危不亂,指揮她道:「快,快去把店門關上,把客人請走。」

糯米應了一聲,轉身去請走店內的客人,待客人都走後,兩人将門闩好,糯米攥着土豆的袖子回到後院廚房,鬼鬼祟祟地來到廚房窗下。

土豆推開廚房木格油紙窗,偷偷看着廚房內自言自語的柳九九,糯米也跟着觑了一眼,她戳了戳土豆的胳膊,「土豆,小姐……不會是瘋了吧?」

土豆蹙着眉,捏着下巴一本正經道:「小姐可能是在跟鍋子和菜刀培養感情?」

他的聲音剛落,就看見柳九九舉着菜刀在原地蹦了一蹦,繼而舉着菜刀仰天狂笑三聲。

「奇了、奇了!」

糯米扯着土豆衣袖,扁嘴要哭了,「完了……小姐真的瘋了。」

土豆故作鎮定,「可能是小姐研究出什麽新秘方?」好吧,他這明顯是自我安慰。

柳九九覺得能跟千裏之外的人說話很稀奇,她握着菜刀往竈臺上一坐,問周淩恒,「鏟子大哥,京城是不是真的像傳說中的那樣很繁華啊?我聽土豆說,京城遍地是壞人,全是會吃人的那種。」

周淩恒手撐着下巴,戳着碗中排骨,「瞎說,天子腳下哪裏來的壞人?」

「狗皇帝就是壞人,狗皇帝腳下鐵定也一群壞人!鏟子大哥,我懷疑你到底是不是京城人,你不會是騙我的吧?」柳九九跳下竈臺,舀了一瓢水進鍋裏,用絲瓜布涮鍋。

周淩恒當了這麽多年皇帝,還沒聽過誰說他是狗皇帝。「鏟子丫頭,你說誰是狗呢?」

「我說狗皇帝啊。」柳九九說。

雖然周淩恒對能跟千裏之外的姑娘「心有靈犀」很感興趣,但不代表他對這個女人沒有脾氣!他差點下意識喊出「來人啊,把這刁民給朕拖出去剃成光頭送去當尼姑」這種話來,好在他反應快,吞了口唾沫扭過頭,忍了忍,這才能心平氣和的說:「我說姑娘,當今皇帝登基以來減免賦稅,興修水利,大力懲治了貪官污吏,這般好的皇帝怎麽就是狗了?」

「怎麽都是狗!」柳九九咬牙切齒,一刀砍在案板上,「狗皇帝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都像狗!」

周淩恒攥緊拳頭,額間青筋暴出,壓制着怒氣,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鏟子妹妹,這排骨能亂吃話可不能亂說呀,你見過那英俊不凡、威猛高大,長得跟谪仙一樣的皇帝嗎?」

「呸,比大黑還醜。」柳九九啐了口唾沫。

「大黑是誰啊?」周淩恒淡淡問她,一團怒火憋在胸腔打轉兒,他已想到最壞的結果,頂多就是剽悍黑膚的壯漢。

「大黑狗喽。」柳九九端起自己方才做的糖醋排骨,「呀」了一聲,「排骨都涼了。」

周淩恒忍無可忍,說他像狗,他尚且可忍,但是說他連狗都不如這是不是有點過分了,還有居然将他比喻成土裏土氣的鄉下大黑狗,他堂堂九五之尊怎麽連條鄉下土狗都不如了?

他一拳頭捶在桌子上,「你再說一句,朕讓你全家都去當光頭!」

他已經許久沒跟女人發過火,這是今年來的第一次,準确來說,除了太後,他今年幾乎沒跟女人說過話。今兒個他好不容易跟一個千裏之外的女人說了話,卻将他氣得不輕。

不過柳九九好半晌都沒動靜,他起初以為她是怕了,過了約莫一刻鐘時間,他才意識到他已經聽不見柳九九說話了。

周淩恒憋了一口氣有點失落,他居然有一種跟人吵了架,人家卻不屑理會的挫敗感;他心裏像堵了一塊石頭似的,好多年心裏沒這麽淤塞過了。

他起身來到書案前拿了筆,在紙上寫下——柳九九,柳州城。随後,他令侍衛前去柳州城調查柳九九。他想知道,柳州城是否真的存在柳九九這麽個姑娘。

柳九九再跟周淩恒說話時,那邊已經沒了回應。她端着排骨愣了會兒神,回想自己她跟這位姓鄭的大哥說話,怎麽感覺跟場夢似的?

她擡手掐了一把自己肉肉的臉,疼得「嘶」了一聲,不是夢,方才确實發生了稀奇古怪的事。她心中不禁有幾分遺憾,她方才都沒來得及跟那人詳細說狗皇帝怎麽個狗法呢。

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和狗皇帝一起玩耍過,那會兒狗皇帝還不是太子,只是一個誰都能欺負的愛哭鬼,她也喜歡欺負他,誰讓他長得跟頭黑熊似的,好吓人。後來……柳九九擡手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後來的事情她記不太清楚了,反正她就覺得現在的皇帝是狗皇帝,具體為什麽她也說不上來,唯一能理清楚的理由便是:皇帝長得跟條大黑狗似的……

柳九九對京城沒什麽印象,她小時候在京城時奶娘從不讓她出門,等她長到能出門的年紀,她已經不在京城了。

她經常聽人說京城繁華,可京城到底繁華到什麽程度她想像不出,她腦海中對京城的印象概括成一句話便是——京城繁華,但是壞人也多。

端着一盤冷掉的排骨懶洋洋走出廚房,一開門便瞧見土豆和糯米在院中練太極,兩人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

她将排骨擱置在院中的石磨上,對兩人招手,「糯米、土豆,來吃排骨。」

糯米跑過去端起排骨,一雙黑亮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她,弱弱問道:「小姐,今天還開張嗎?」

柳九九叉着腰,做出一副「開張看心情」的架式,「明兒個開吧。」她打了個哈欠,「我好困。」

土豆看柳九九的神色有些奇怪,想說什麽話又給吞回了腹中,「小姐,您好好歇息。」

等柳九九走後,糯米放下排骨拽着土豆的胳膊,「哇」地一聲哭開,「這才什麽時辰,小姐就困了,小姐不會真的被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給纏上了吧?我聽街尾的大嬸說,被不幹淨的東西纏上行為就會變得古怪,白日困頓,晚上精神。」

土豆想了一下這幾日柳九九的狀況,可不就是「行為古怪,白日困頓,晚上精神」?他一拳砸在石磨上,道:「咱們去請個道士回來。」

糯米小雞啄米般地點頭,「我也這麽想。」

兩人說幹就幹,當天下午便上山請道士。

午後,柳九九抱着軟綿綿的枕頭睡得正香,忽地被樓下一片鈴铛的吵鬧聲給擾醒。她打了個哈欠走出房門,站在樓梯上一瞧,只見九歌館裏來了一群搖鈴铛燒符咒的道士。

作法的老道瞥見柳九九,揮舞着桃木劍沖上樓梯,圍着她鈴铛「叮叮當當」的搖。柳九九這幾日睡眠本就不好,好不容易睡個午覺還被這群道士給吵醒,心情十分不美麗。

這些道士是來幹麽的?

她捂住耳朵,老道見狀「嘿」一聲大喊,「妖孽!你怕了嗎?」随後掏出一張符咒,啐了口唾沫,嘴裏碎碎念了句「太上老君」,手指一點将沾滿口水的符咒貼在柳九九腦門上。

柳九九感受到了來自老道的惡意,她什麽時候變成妖孽了?她一把扯掉腦門上的符咒,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口水,忍無可忍地擡腿踹了一腳老道,大概是她用力過度,老道被她一腳踹下樓梯,「咕咚咕咚」滾了一圈,頓時渾身腰酸背疼如被抽了骨頭,哀叫連連。

見老道滾落樓梯,小道士忙上前将老道扶起來,老道的帽子搖搖欲墜,好不容易站穩後用桃木劍指着柳九九,大喝一聲,「妖孽!你如此作怪,休怪貧道手下不留情!」

柳九九掃了一眼被撒滿符咒的九歌館,擡手扶了扶脹痛的額頭,「這臭道士到底是誰請來的?」她的目光落在站在角落的土豆和糯米身上。

糯米一向膽小,一把将土豆給推了出去,指着土豆說:「小姐,我沒錢請道士。」

土豆暗地掐了糯米一把,龇牙道:「小糯米你怎麽這麽沒義氣,說好的有難同當呢?」

這個時候當然是明哲保身要緊,糯米擡頭望着房頂,一臉「不關我事」的神情,低聲對土豆說:「我說的可是‘有吃同享,有難你擋’。」

土豆望着她無辜的側臉,小姐的廚藝她沒學到,倒是将小姐耍賴的功夫學得入木三分。

柳九九對着一群道士下了逐客令,然而要道士命的是,柳九九不給錢!老道差點沒撩起袖子跟柳九九拚命,柳九九拿出菜刀将老道的拂塵在空中片成了好幾段,落在桌上時還擺出了個「滾」字的造型。

老道被柳九九這出神入化的刀法吓得雙腿發軟,這他娘的不是妖魔上身才怪咧!好道不吃眼前虧,老道帶着一幹小道跑出九歌館,走之前還大喊道:「妖孽等着老道回來收你!」

柳九九踩在九歌館門檻上,沖着淚奔而去的老道做了個鬼臉,「本妖孽等着你!」

這年頭稀奇事天天有,今日似乎特別多。

她轉過身望着土豆,還沒來得及問是怎麽回事,土豆就先解釋道——

「這老道路過,非說咱們九歌館有妖孽,說是免費捉妖,我這才放他進來。」說完看着小姐手上的菜刀,吞了口唾沫。

柳九九低哼一聲,「什麽人都想來我九歌館騙錢,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

糯米看着小姐手中提着的那把明晃晃的菜刀,小腦袋就跟小雞啄米一般邊點邊道:「對、對,那個老道确實沒什麽斤兩。」連小姐身上的妖孽都趕不走……

不過自從老道走後,九歌館的生意出奇的差,接連兩天都沒什麽客人來,第三天的時候,好不容易盼來一個客人,柳九九正要上前問客人吃什麽菜、喝什麽酒,還未開口那位客人就被人給拽走了。

柳九九越想越奇怪,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更奇怪的是她一上街,衆人便不約而同給她讓開一條道。柳九九第一次受到這種優待,難不成是她大病初癒後,身上突然多了一種令人傾倒的氣質?

不對,街上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分明是嫌棄嘛。

柳九九再次出門時,将自己打扮成了精神矍铄的老太婆,用面巾遮着臉,慢吞吞地在街上走。這一打聽才知道,原來她已經在柳州城紅透半邊天,再一探,柳九九淚流滿面,心裏像是被大黑狗踐踏了一遍又一遍。

「聽說了嗎?九歌館的老板娘。」

「柳九九啊,聽說了,掉進河裏被不幹淨的東西纏上啦!」

「那可不,青山的紫陽老道親自去作法事,結果你們猜怎麽着?」

「怎麽着啊?」柳九九湊進人群裏問道。

「那妖孽太厲害,一口氣将老道給吹出了九歌館。」

柳九九摸了摸自己的嘴,她一口氣連雞蛋都吹不動,這些人吹牛好歹打個草稿好嘛?

她擡頭望天,被這謠言氣得淚眼汪汪,插話道:「我怎麽覺得老板娘是天仙下凡啊,不然早把老道給吃了吧?」

柳九九這話一出,紮堆兒聽八卦的街坊鄰居感受到她不一樣的立場,紛紛扭過頭看她,「你誰啊?」

有精明人一把扯掉柳九九的面巾,她那一張白嫩嫩的包子臉暴露無遺,衆街坊看清楚柳九九那張臉,「嘩」一下齊刷刷跳開。

他們認出是柳九九,沒給柳九九解釋的機會,全一溜煙跑了。

柳九九心中淤塞,垂頭喪氣地回到九歌館。

土豆手撐着下巴,在櫃臺裏打算盤算帳,糯米拿着雞毛撣子在桌椅上掃灰塵。柳九九垂頭喪氣拉了條板凳坐下,打量了一眼九歌館後發起愣來,以前生意多好啊?自打那老道妖言惑衆之後,她這九歌館幾乎沒了生意。

柳九九無淚哽咽,垂頭喪氣回到廚房開始做晚飯。

她憋悶得無以複加,只好進廚房做排骨安慰自己。廚房裏有糯米買的新鮮排骨,她挑了一塊肥瘦适宜的,夾帶着一腔憤怒将排骨抛向空中,菜刀刷刷刷揮幾下,少頃,一段段大小均勻的排骨整齊的落在青瓷盤中。

柳九九調好醬汁開始下鍋做糖醋排骨,恰巧這時候千裏之外的周淩恒也在吃排骨。

一個在做排骨,一個在吃排骨,兩人再一次可以聽見對方說話。

柳九九聽見周淩恒很嫌棄地說道:「這排骨不好吃,給朕換掉。」

本來柳九九心情還很低落,聽見姓鄭的聲音,登時兩眼放光,她一邊煸炒排骨一邊對着大鐵鍋脆生生大喊,「大哥!」

周淩恒正要對禦廚和小安子發火,就聽見柳九九脆嫩的聲音。這聲大哥叫得周淩恒心坎一軟,他放下筷子,望着禦廚的方向笑着回應,「喲,鏟鏟姑娘啊。」

小安子看着陛下對着禦廚笑得那個蕩漾,頓時一張白臉變得青黑,像吃了幾斤狗屎般。

禦廚臉上更加不好看,他長得如此剽悍,胡子拉碴的,皇帝陛下怎麽叫他「鏟鏟姑娘」呢?而且陛下的表情和聲音還那麽的……柔情似水?

禦廚眼中飽含淚水,他跪在地上望着周淩恒道:「陛下,小的不是姑娘,小的的小名也不是鏟鏟,是‘鍋鍋’。」

小安子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意識到自己失态,忙閉緊了嘴,攥緊拳頭憋住笑意。

周淩恒瞪了眼禦廚,一臉不快地看着他,「朕,跟你說話了嗎?」還鍋鍋,鍋他個大黑狗啊!

禦廚怔住,有片刻的茫然,「陛下,您不是在跟我說話?」

這廚子排骨做得難吃也就罷了,還這麽厚臉皮跟他搭話?不過再一次跟鏟鏟姑娘對話,他心情不錯,沒有為難禦廚,為了不讓人覺得他是瘋子,他一揮手,屏退左右,開始跟柳九九說話。

周淩恒問她,「鏟鏟姑娘,近來可好啊?」

柳九九對着一鍋排骨表示滿腹委屈,她帶着哭腔道:「回排骨大哥,我最近一點都不好。」接着她将妖道如何誣蔑她名聲的事兒一一告訴了周淩恒,大概因為對方是個不認識的陌生人,因此她吐起苦水來無所顧忌。

周淩恒覺得鏟鏟姑娘真是真性情,什麽事兒都講給他聽,包括她是如何将老道踹下樓梯、如何将老道吓唬走,又是如何扮成老太婆上街探聽消息,最後又是如何将圍在一起八卦的衆街坊給……吓走。他覺得這姑娘不僅直性子,還特別與衆不同——年紀不大卻做得一手好菜,刀法如神,最愛做的菜是糖醋排骨,最拿手的菜也是糖醋排骨。

柳九九一邊涮鍋一邊跟他說:「排骨大哥,我跟你講,做這糖醋排骨是很講究的,出鍋時撒一把芝麻,那才叫一個香。」

周淩恒一拍大腿,「你做糖醋排骨也喜歡放芝麻?巧了,我最讨厭誰做糖醋排骨不放芝麻。」

柳九九發現自己跟他聊起話來很投機,從排骨選料談到做法,以及怎麽調醬汁兒。周淩恒十指不沾陽春水,他不會做,但會吃,他忙拿了紙筆将柳九九說的方法給記錄下來,打算交給禦膳房那群飯桶去研究。

兩人從排骨聊到京城繁華,周淩恒提議,「鏟鏟姑娘,你在柳州城壞了名聲,不如來我們京城?京城地靈人傑,你的廚藝若是真好,定能賺得金銀滿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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