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會議一直開到晚上将近七點結束,樊澄等人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前往會議中心的餐廳,參加晚宴。晚宴是自助餐形式的,更為自由,方便各位作家、編輯彼此私下裏交談,樊澄拿了點吃的,與陳留結伴,找了個僻靜的位置坐下,趁着沒什麽人,她打算聯系一下謝韻之那裏,問一問今天拍戲的情況。中午張子明給她打電話她沒接到,心裏總覺得有個疙瘩。
她心想謝韻之可能專心拍戲沒辦法直接看到消息,所以幹脆就發了個微信給藍依依:
【小藍,今天戲拍的怎麽樣?】
沒想到這個消息發出去後沒多久,藍依依直接打來了微信電話,樊澄連忙接起,心下泛起不詳的預感。
“喂?”
“嗚嗚嗚……”
“小藍?你怎麽了?怎麽哭了?”樊澄聽到電話那一頭藍依依的嗚咽聲,頓感不妙。
“大神……大神……您快回來吧,韻之姐可能會扛不住……”藍依依抽噎着說道,連話都說不清。
“出什麽事了?你冷靜點,深呼吸,慢慢給我說清楚。”樊澄沉聲說道。
“今天,不是要拍……要拍那場女主角被害未遂的戲嗎?您……您劇本裏寫的是發生在陰天,女主角回家途中被兇手盯上,差點被兇手推到橋下,幸虧女警及時趕到。大神……這場戲,被導演改了……”
“改了?怎麽改的?”
“他們……他們非要拍雨戲,叫了灑水車來,還要求韻之姐一定要被推下橋去。韻之姐不願意用替身,已經在雨裏淋了好幾個小時了,馬上還要跳橋……她……她這兩天例假在身上,本來身子就虛,還要下水,我攔不住她……大神……你快回來吧。”
“我馬上回來。”挂了電話,樊澄“嘩啦”一聲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把坐在她對面的陳留吓了一大跳。
“老六,我得立刻回片場。”
“出事了?”陳留從樊澄剛才打電話的狀态,以及電話裏傳來的只言片語,大概能判斷出片場那裏出事了。
樊澄沒有回答,面色陰沉,陳留驚訝地從她眼裏看到了憤怒的火光。陳留自從認識樊澄,基本上就沒有看到過她真正發過怒。她會佯怒,當然也會遇見讓她生怒氣的事兒,但她的教養極好,且城府也深,喜怒不形于色,任何真實情緒都會被她在表現出來之前消化掉,表露在面上的,都是她希望別人能看到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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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留其實內心深處是有些敬畏樊澄的,他覺得樊澄這樣的人很可怕,她做事情有全盤的計劃,步步為營,以不變應萬變,沒有什麽外力能阻止或者打斷她的計劃,她的意志之堅決,已經達到了優秀的軍事統帥的地步。只不過因為她性子閑散,并沒有太多的雄心壯志,也不喜歡社會上的争鬥與攀附,所以才會這般不顯山不露水。
陳留曾戲稱樊澄是“笑面閻羅”,不招惹也罷,要是招惹了她……恐怕不啻為一場災難。他也曾思索過到底什麽樣的事能讓這個家夥露出真性情來,沒想到這就給他撞上了。
這一次,笑面閻羅撕掉了假面,露出了閻羅怒容。陳留一面心驚膽戰,一面爆發出了十二萬分的好奇心。幹脆道了句:
“我跟你去。”
二人直接離開晚宴廳,陳留駕車,二人驅車直往片場而去。
今天拍攝的地點在魔都本地的一座拍攝基地,拍攝基地內部還原了民國魔都的風情,每年都會吸引大批量的民國劇來此拍攝。《追影者》作為現代劇,也将這裏作為重要的取景拍攝場地之一,尤其是基地內1:1還原的浙江路橋和四川路橋,是本次拍攝的重點。
出發前,藍依依已經發了定位給他們。老六把車子開得飛快,大約半個小時不到,他們就趕到了拍攝基地外圍。樊澄出示了自己的劇組工作證,得以從工作通道入內。車子一路狂飙到四川路橋畔,遠遠的,就能看到拍攝進行中。幾個場工控制着高壓噴水龍頭,往橋上噴着水,制造下雨的場景。隐約能看見橋上演員的影子,樊澄立刻下車,匆匆往橋那裏望了一眼,便看到有人影從橋面上跳了下去。
樊澄心口一緊,心急火燎地往劇組的導演棚大跨步走去。
“樊老師……”
“樊老師?您怎麽來了?”
路上有幾個工作人員認出她,向她打招呼,她卻沒空理會。那些人看她一臉煞氣,不禁吓得不敢說話。
等到了導演棚,卻只看到一位攝影助手坐在裏面,他看到樊澄,忙站起身喊了一聲:
“樊老師?您怎麽突然來了?”
“張子明呢?”樊澄直接問道。
這位攝影助手被樊澄火/藥味沖天的氣勢震懾到了,支支吾吾指了指橋那裏道:
“在橋下面,應該去接上岸的演員了。”
樊澄扭頭便走,一路撥開密集的工作人員,繞開各種電線和機器,總算看到了在燈光照耀的最中心,導演張子明正站在那裏,身邊站着圍着大毛巾,渾身濕透的謝韻之和她的替身演員。藍依依正半摟着謝韻之,搓着她的臂膀兩側,為她取暖。
11月初夜晚的魔都,雖然不是很冷,但也絕不是夏季那種下水游泳也沒關系的季節了。這河裏的水有多冷,樊澄絕對能想象得出來。更何況謝韻之……她現在還處在女孩子最脆弱的時間段。在下水之前,她應該還淋了很長時間的人工雨。探照燈熾白的光芒照耀下,她的面色看上去已經白到發青,發絲全濕漉漉地貼在頭皮上,抖抖索索地在和導演說話。她可能是注意到了樊澄了,眼神一看過來,頓時面上露出了一個複雜的神情,雙唇緊抿,顯露出她內心的忐忑緊張,眼神卻寫滿了安撫與勸解,應當是非常敏感地感受到樊澄的怒氣後,下意識要壓下沖突。
張子明和藍依依同時順着她的目光扭過頭來,便看到了站在光線照不到的昏暗裏的樊澄。
“小藍,麻煩你,帶她趕緊去洗個熱水澡,喝點熱的驅寒,不能在這裏凍着。”樊澄突然開口道,說話的語氣倒是很平靜,但周身散發的危險氣息,讓人能清楚地體味到她此刻壓抑的怒氣。
謝韻之張了張口,想說什麽,但卻沒能說出口,就被藍依依連拖帶拽地拉走了。
樊澄的視線落在了張子明臉上,看到這位張大導演此刻正神色坦然地望着她,并沒表現出任何心虛的模樣,心下已了然三分。樊澄道了聲:
“張導,你跟我來一下。”
邊上的攝影和幾個場記望向張子明,張子明道了句:
“你們把場地收拾一下,今天差不多就到這兒。”說罷便跟着樊澄離開了拍攝範圍。
樊澄在僻靜的角落裏站定,轉身,看到張子明幾步跟了上來。陳留在更遠的地方觀望着,暫時沒打算上前,他一點也不擔心樊澄處理不好這件事。
樊澄看着張子明,道了句:
“你給我打電話,是為了改劇本吧。”
這話就好像在問“你是不是抽了我一張餐巾紙”一樣輕描淡寫,張子明可能早就意識到樊澄是要找他談這件事,于是回道:
“對,我中午給你打電話就是想和你商量這件事的,但是你沒接。灑水車的調度只有今天最合适,我等不了,只能先斬後奏了。這件事上,是我不對,我道歉。”
“為什麽不早和我商量?突發奇想?”樊澄招了招手,叫陳留過來。然後打了個手勢,陳留立刻會意,從口袋裏掏出煙盒,給張子明遞了根煙。張子明接過煙,點頭表示感謝,陳留用打火機給他點燃,他深深吸了一口,面上露出疲憊的神色。
“昨晚做的決定,抱歉。”張子明側過身去,低頭吐出一長串煙霧。
“以前拍戲也經常改劇本?”樊澄問。
“倒也不是,我原則是基本尊重原著和劇作家的意思,但是你知道,拍攝過程中,改劇本是必然會發生的事,很多事是出乎劇作家當初預料的,劇作家畢竟能力也是有限的,坐在書房裏,不可能像神仙一樣可以預料到拍攝現場會發生的事。尤其是,導演和劇作家普遍存在理念上的沖突,有些我想拍的東西,劇本裏沒有,我只能改。樊老師,你第一次參加劇本拍攝成影視劇的過程,可能對這些沒什麽概念。”
“這場戲,也是你想拍的?”樊澄沒回應他明裏暗裏“你個菜鳥啥都不懂,就別多管閑事”的暗話。
“對,有大雨,有真正的跳橋,才能刺激觀衆的感官,拍戲,你得玩兒真的,這才叫動真格,不能讓人喊假。你也是科班出身,該知道戲劇沖突的重要性。”張子明道。
“你要改,我沒意見,我早就說了,我是第一次獨立創作劇本,盡管前輩們把我誇上了天,但我自己心裏清楚,很多東西肯定有不足。我很樂意和你讨論繼續完善劇本的問題,但前提是,你得事先和我商量,這叫最起碼的尊重。并不是事後一句‘對不起’‘我只能先斬後奏’,就能輕易糊弄過去的。
張導,第一次合作,我和你交個底。我不是那種為導演服務的編劇,我也并不僅僅只是個編劇,我還是原作,我還是監制,我還是出品人。實話說,對這部劇,我的把控意識很強,我知道自己在拍攝過程中可能會與你産生某種程度上的沖突。我明确告訴你,我的劇本,能改的地方不多,我預先設想過導演可能需要修改的部分,都留了修改的餘地。但我這部劇,是非常嚴謹的推理懸疑劇,不是情景喜劇或者腦殘偶像劇,容不得随意下刀亂改。今天你改的這場戲,就是不能改的部分之一。
但是,我考慮了一下啊。這場戲你已經拍了,大家都付出了勞力,謝韻之更是吃了苦頭,我不會因為我一個人的不滿就讓大家的勞動白費。但是,既然你明白改劇本不事先和我談是不對的,你也要改正錯誤,彌補過失。我說的在不在理?”
“嗯,說得對,所以樊老師打算怎麽辦?”張子明依然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反倒被樊澄看似狂傲的話激出了怒氣,有些不屑地問道。
“先暫停拍攝吧,開劇本會,把劇本所有你覺得要改的地方都提出來,一次性改完,改到你我都滿意為止。”樊澄說道。
張子明大吃一驚,指頭夾着的煙一抖,差點掉地上。他望着樊澄,張口結舌,一時間竟是說不出話來。
“改完了,我們達成劇本共識了,你就按照最終版的劇本拍,一個字都不許給我改。明白嗎?”樊澄淡淡說道。
“樊老師……這……這也未免太……”
“太什麽?太霸道?張導,你可能誤會了一些事,我解釋給你聽,我就說一遍,以後都不會再說。你是導演,導演了不起,說一是一,劇本說改就改。我知道,整個行業都這樣,不只是你這麽做。資方是爺爺,導演是兒子,編劇是孫子,臺柱子明星是爺爺的小情人。這一行裏,這四者的關系我門清。
但你得明白,這部劇不是這麽個內在邏輯。我不是誰的孫子,你也不是誰的兒子,也沒有小情人來左右這部劇的拍攝。這部劇裏,我們都是平等的合作者,我們都要為劇本服務,劇本才是最神聖的。并且,這部劇所有的責任不在你身上,而是在我身上。所以權責對應,左右這部劇的權力也不在你身上,而在我身上。趕不上拍攝日程,責任我擔着,你盡管放心。”樊澄淡笑着說道,張子明仿佛從她的背後看到了一股極強大的黑色氣焰。
他冷汗都下來了,就聽樊澄惡魔般補充了一句:
“如果你改的劇本始終不能讓我滿意,我們就一直耗下去,直到制片方不耐煩為止。到時候,這部劇究竟該何去何從,央影高層會給一個皆大歡喜的答複的。”她頓了頓,伸手拍了拍張子明的肩膀道:“明天早上七點,我在酒店餐廳門口等你,到時候見。”
說罷,樊澄率先離開,陳留跟在她後面,同情地回頭望了一眼僵在原地的張子明。
“哦對了,記得叫上李東亮也一起來。”樊澄走出十步遠,突然回頭喊了一嗓子。這一句話直接讓張子明周身汗出如漿。
這個樊澄到底是何方神聖……他看着消失在夜幕中那個纖長高挑的身影,心頭泛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