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千秋與我醉紅塵(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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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廷消失了,甚至沒有留下一封書信。
有人看到起火前,趙廷帶着一壺酒回屋。趙廷的身份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但是他與元瑛關系親密這一點卻衆人皆知。元瑛在行宮期間,趙廷一直就近住在元瑛卧房外的小室。他一個“侍衛”身份,這肯定說不過去,可是他不理會,一定要守在元瑛身邊,元瑛最後也順了他。
所以,當元瑛昏迷時,趙廷沒有近身照顧,而是回到了他名義上的,從未居住過的住所,衆人是有些意外的。
廂房距離主院遠,夜裏又是東南風,連濃煙都吹不到主院來。大火燒毀了西廂一排的幾間房,波及了一點四周的院落,那附近都是空的,是元瑛為了保護趙廷特意空出來的。一場夜幕下的大火,轟轟烈烈的燒到了早上,奇跡般地沒有造成傷亡,只是有一個人消失了。
這個人去了哪兒,大夥雖然沒說,心裏也都有數。最開始寶儀還抱有一絲希望,等到全院都找不到趙廷,寶儀就已經死心了。
兵部的人趁亂闖了進來,把行宮上上下下搜了個遍,并沒有找到他們要的人,一直等到大火熄滅,兵部衆人的臉色鐵青。
沒有手谕,硬闖行宮,驚擾了大公主養病,又趕上儀郡主臨盆,最後卻一無所獲,這真是……夠兵部吃一壺的,那位被穆星禪一劍斬了的侍郎注定是要白死了。
看着坍塌的,散發着焦味的一片廢墟,兵部的人終于離開,随後,侍女向寶儀報備:“郡主,西廂房坍塌的梁柱下面發現了一具屍體,不過已經焦得面目全非,看不出人形,也不能斷定就是……”
“好了,不用說了。”寶儀閉目,半晌,她問道,“這件事你就當不知道,吩咐下去,誰也不準說出去。”
“是。”
寶儀來到廢墟之前,果然見到一具被白布蒙着的屍體,她剛要過去,卻被蒙住了眼睛。寶儀并未掙紮,那個人的氣息和體溫她都熟悉不已,她知道這個時候他總會擋在她身前。
“是他嗎?”
寶儀問。
“別看。”穆星禪所問非所答,擁着她轉身,“不一定是他,也許他有自己的辦法,他到底是深宮長大的皇子,你知道的,宮裏詐死的花樣最多了。”
寶儀聽聞,讷讷地點了點頭,握住他的手,從眼前移開,牢牢攥緊在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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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不是就不是,我信你。”
哪怕沒有任何依據,哪怕很可能只是在逃避問題,這一刻,她只想這麽說,仿佛說了,就是真的,說了,趙廷就沒有死。
事發之後,她整個人都是恍惚的。
她想起昨日趙廷的異樣,自己明明都注意到了,卻就這麽忽視了。她沒想到他會存了死志,沒想到她有些瞧不起的,這個空有一副美貌卻溫吞又天真,絲毫不像個皇族的男子,會選擇用這樣轟轟烈烈的方式來保護元瑛。
侍女說,那屍體的喉嚨和胃裏都有□□,他是先服毒後,又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裏,用油燈點燃了床帳。
就這樣不逃不躲,任自己在烈焰中屍骨無存,只為元瑛不因他而蒙上污點。從此西梁皇城再沒有明珠二皇子的蛛絲馬跡,他甚至都沒有給元瑛留下一封離別信。
又或者他是留下了的,只是思來想去,又将那信折好,放回身上,和自己一道被烈焰吞噬,連同那些訣別和思念。
有些話,還是不說好,不說,就可以當做沒發生過。
寶儀閉目,淚珠自臉頰劃落。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喃喃道,情緒越發洶湧,只有不斷的道歉,卻不知在與誰說。
她是最後一個見過趙廷的人,卻沒能避免悲劇發生,她沒辦法不內疚,沒辦法不将責任歸咎己身。
穆星禪将人又抱得緊了些,心疼地道:“不怪你,不是你的錯。害死他的是他的兄弟。”
——以及他的天真。
昨天的局,本就是死棋,他們都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準備。趙廷能有此決斷,也算叫他刮目相看,這個男人固然優柔寡斷,天真又單純,但唯獨這一腔愛意卻是轟轟烈烈。平日裏見他總覺得男子漢大丈夫,膩膩歪歪未免矯情,可當對方真的為情而亡,他卻不願意再用苛刻的言辭辱沒對方。趙廷固然有他的錯處,可他也用最大的力量在保護元瑛,如今,還要加上他和元瑛的孩子。
廢墟前,侍女正在等待主子下令,郡主夫婦相對無言。
趙廷的屍體甚至不能大大方方地藏于人前,堂堂明珠二皇子,死得悄無聲息,連塊墓碑都不能有。若被人知道這死狀凄慘之人是趙廷,他一腔心血便是白費。
踟蹰間,前院又有人來,是元瑛身邊的侍女。
寶儀見狀,連忙擦幹淚痕,盡量擺出平日的高傲姿态:“什麽事?”
侍女禮畢,起身道:“回郡主,大公主醒了,說想見郡主。”
寶儀來元瑛卧室之前,先回屋潔面補妝,為了遮紅腫的眼睛,在臉上撲了厚厚的粉,以至于整個人看起來都有些蒼白。
不過元瑛也沒有好到哪裏去,臉頰也只比昨日在鬼門關前時多了一丁點兒血色,連唇都是慘白的。兩姐妹互相審視了一會兒,都不由苦笑。
被譽為“西梁雙姝”的西梁國兩位數一數二的美女,如今竟都被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不過寶儀知道,元瑛已經挺過來了,為母則強,如今元瑛看着襁褓裏的小公子,少女的氣場已全然退去,成熟,沉穩,盡管虛弱蒼白,一雙眼睛卻睿智明亮。假以時日,稍加休養,可以想見,她又是西梁未來的儲君,美豔不可方物的大公主。
“阿儀,他呢?我怎麽沒見着他?”兩人随便說了會兒話,元瑛終于問道。
她還以為她一睜眼就會看到孩子他爹。
“姐姐,你聽我說……”寶儀想了想,還是将昨日夜裏兵部來找茬,驚險異常的事說了。不過那場大火,她說成了他們自編自演的一出戲,而趙廷也被他們連夜趁亂送走了,等事态平息了,他自會想辦法來見她。
元瑛聽罷只是怔忪,而後沉默,自始至終情緒上并沒有太大的波動,這讓寶儀松了口氣。
“他……看孩子了嗎?”
“看了。”寶儀柔聲道,“你想想,他一直在你身邊守着的,有哪個男人連女人生孩子的時候都在旁邊的,他心疼你,誰勸也不出去,就在這床邊守了一夜,你們孩兒出生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的爹爹。”
寶儀故意嗔笑:“不是娘呢,是爹,然後……小侄子就‘哇’地一聲哭了,被他爹的呆樣兒給蠢哭了。”
元瑛聽着,不由也跟着笑了。
是的,她記得,她那時候覺得自己要死了,可是趙廷一直在她耳邊說話,叫她的名字,跟神婆叫魂一樣,居然真叫得她咬出一口氣沒散,生生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又回來了。
可惜,這會兒人已經不在眼前了。
他走了也好,原本她也要重新審視兩個人的關系,他能自己想通是最好,只是……
元瑛嘆息:“本來還想叫他給孩子取個名兒呢。”
寶儀忍住眼中酸意,笑道:“才不要他取呢,那酸秀才取個名字一定酸死了,姐姐,你來取吧,取個我們西梁男兒響當當的名字。”
“嗯……”元瑛想了想,“你也是他半個娘,你我各想一字如何?”
“也好,”寶儀略微思索,道,“他終究是趙廷的孩子,雖然名分上不能相認,但他自己早晚要知道身世,我就提一個‘霆’字吧,‘雷霆’的‘霆’,音同形近。”
廷上有雨,你的父親死于烈火,願你如甘露,救他不再受烈焰焚身之苦,寶儀心中哀道。
元瑛卻久久未做聲。
她看着寶儀神色,突然道:“阿儀,你是不是瞞着我什麽?”
寶儀警醒,故作鎮定:“我?我有什麽好瞞你的。”
元瑛凝眉:“你近來極不喜趙廷,怎麽叫你起名字,你反而惦念起他來了,他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寶儀張了張嘴巴,最後還是誇張一笑:“沒有!我就是怕你想他,我這不是……想讓姐姐你開心麽,反而叫你擔心了,是我不是。那不要這個字了,不要了不要了——”
“不用,”元瑛品了品,終是道,“霆字很好,我也喜歡,就它吧。”
寶儀連忙轉移話題:“說好各想一個字,到你了。”
元瑛搖搖頭:“我這個做娘的,日後怕是顧不到他,我沒資格給他取名字。阿儀,我這個孩兒,就托付給你了。”
“姐姐……”
寶儀覺得不妙,怎麽聽元瑛這日子,是不打算母子相認了?
“你放心,我現在好多了,也想通了。”元瑛正色道,“生死大關都過來了,以後再想叫我元瑛死,就沒那麽容易了。那麽多人為我犧牲,這麽多人在支撐我前進,我的命早不是我自己的了。”
寶儀沉默。
的确,元瑛養病這半年,雖然朝政有皇帝把持,但是她到底離開朝廷太久了,她需要盡快養好身體,重新出現在衆人視野之中,為此,她必然有一場硬仗要打。
“你回去吧,好好休息。”元瑛覺得有些累了,“我再睡一會兒。”
“吃過藥再睡。”寶儀叮囑了侍女,給元瑛掖好背角,這才離去。
半晌,似是早睡去的元瑛睜開眼,望着緊閉的房門,久久沒有眨眼。她側過身,将手指撫摸過褥子下的床沿。這一年來,他們每每發生争吵時,便是通過這種方式溝通,那些面對面說不出的話,似乎溢于筆尖便容易許多。趙廷若真是走了,總會給她留下只言片語。可是她反複摸索,卻并未摸到紙張,反而是一排頗有規律的劃痕叫她凝眉。
那是一排嶄新的痕跡,還帶着碎削,似乎才劃上不久,匕首很銳利,刀刀入骨,還帶着那人特有的筆鋒。
痕跡一共只有四個字,摸索下來,卻好像他們一起走過的路那麽長。
——來生不負。
他說。
今生至此,來生不負。
這就是他最後留給她的話了。
他們之間,果然只剩下來生了嗎?
元瑛想到侍女密報她的那場大火,想起寶儀明顯的強顏歡笑,心中漸漸冰冷。
指尖一直覆在那幾個字上,元瑛卻始終沒有起身去看,只是隔着褥子将臉貼在那字上,緊咬嘴唇。
過了許久,久到她終于以為自己已經再也體會不到痛的時候,眼淚終于噴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