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謝太師為了謝奕能有一個好的讀書環境,特地在謝府單獨辟出一個院落作為家塾,并請了當世大儒譚荀來授課講學,皇上聽說後也對此事十分重視,便點了幾個勳貴家的子女,讓他們一同到謝家讀書。

羅悠寧來之前聽了些消息,知道沈家姐妹也要來,差點鬧騰的靖國公改變主意,多虧他大哥羅長鋒那日不當職,鎮壓了她的嚣張氣焰。

謝奕一路領着衆人進了學堂,一間寬敞的屋子,四面門窗都被打開,裏頭是兩排桌椅,中間隔着一條過道,右首坐着一個身着青色衣裙,挽着簡單發髻的少女,她見衆人進來了,起身走過來,臉上未施粉黛,在幾個世家貴女的襯托下,顏色有些暗淡。

“謝公子,請諸位自行選座位吧。”她一開口,聲若山間清泉,蕩滌人心,足以讓人忽略那張平凡的臉,不止如此,她身上還有一種令人品味的書香氣。

羅悠寧盯着人家發呆,謝奕有些好笑,他向少女略點了點頭,表示明白,而後對衆人介紹:“這位是譚先生的孫女譚湘,今後與我們一起上課。”

沈月瑤朝譚湘笑了笑,沈明珠則滿臉寫着輕視不耐煩,衆人互相見禮的時候,衛枭獨自去了左側最後的座位,坐下後目光盯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麽。

謝奕怕羅悠寧犯困在課上睡着,有心坐在她後面,便于提醒她。

“小寧,你坐這裏吧。”其他人陸續選好,除了衛枭前面,幾乎都坐滿了。

羅悠寧懶洋洋地走過來,不等她坐下,一個人從她和謝奕中間擠過來,沈明珠直接往座位上一坐,挑釁般說道:“羅四姑娘不介意吧?”

羅悠寧雙眼微眯,捏了捏拳頭,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咳嗽聲,一個表情嚴肅的老者握着一卷書走進來,看見還站着的兩人,淡淡道:“坐好。”

羅悠寧朝着一臉得意的沈明珠龇牙,對謝奕道:“算了,我坐那。”

謝奕看着她指着衛枭前面的位置,臉上的笑僵住了,但他沒再說什麽,沉默坐下了。

羅悠寧朝衛枭眨了眨眼,少年冷淡回望,後又把臉轉向一邊,她洩氣般坐下,懷疑自己自作多情了,衛枭哪裏像喜歡她的樣子?

譚荀先講了授課的規矩,一套套的,羅悠寧眼睛直轉圈,困得腦袋一點一點的。

“今日要講的是,君子……”

半個時辰後,在譚荀聲調不變的講解中,羅悠寧拄着手睡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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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她前面的謝奕一點沒發現,全神貫注的聽着,譚荀年紀雖大,但眼神可好使,他手裏拿着戒尺,一邊講一邊往羅悠寧這走,衆人都沒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到了羅悠寧的座位前。

“站起來。”

羅悠寧繼續呼呼大睡,譚荀此生從未見過這般不省心的學生,他擡起手裏的戒尺就要去敲她的背,眼見戒尺快要落在羅悠寧背上,一只修長的手忽然攥住戒尺。

衛枭幽冷的眸子對上譚荀,沒有絲毫畏懼,仿佛面前這個備受尊崇的當世大儒只是個不起眼的七十老翁。

譚荀呼吸急劇起伏,怒道:“放肆。”

奈何他使勁去抽那戒尺也絲毫不動,衛枭從小一身蠻力,何況又跟随晉王在軍中待了好幾年,譚荀此番有失顏面,正想問出他名姓,好去告狀,剛一開口,羅悠寧忽然拍着桌子站了起來。

“李家燒雞,真香。”

她腦子蒙蒙的,往身旁看了一圈,見譚荀的眼睛越瞪越圓,才意識到自己又惹事了,只是,衛枭怎麽回事?

譚荀:“放肆,太放肆了,成何體統。”

衛枭見羅悠寧看着自己,不由松了手,譚荀差點被那股力氣彈出去。

他氣得直喘,看了一眼漏刻,板起臉道:“今日就到此為止,你們兩個,留下來把我今日講的文章抄十遍,抄不完不許走。”

羅悠寧頹然坐下,摸着肚子唉聲嘆氣。

沈明珠還想留下來看笑話,但沈家已經來人接了,她只得與沈月瑤一起回去。別人陸續走了,謝奕作為主人,要帶譚荀和譚湘去用午膳,也不便多留,他臨走時,不經意看了衛枭一眼,皺了皺眉。

衛枭已經攤開宣紙開始抄寫,他的字張狂利落,不循前人,自成一體,寫得又快又好。羅悠寧慢騰騰動筆,他已經寫完一遍了。

“好餓。”羅悠寧歪歪扭扭的字跡勉強辨認得出,她寫幾筆就要停下來,嘴裏嚷嚷着餓,結果越寫越慢。

念春進來時看到,恨不得代筆,“姑娘,您倒是快點抄啊,寫不完您就得一直餓着。”

羅悠寧磨蹭着開始寫第二遍,衛枭已經擱了筆,起身欲走。

“衛枭,你去哪?”羅悠寧擡頭問道。

衛枭手上還沾着一滴墨點,他聽見羅悠寧的話只頓了頓,又繼續往外走。

羅悠寧咬着筆杆回過身,翻了翻衛枭桌面上的紙,難以置信道:“這麽快就寫完了?”

衛枭出了謝府,牽上自己的馬,急的活像有人追命似的,一路疾馳趕去了東街的李家鋪子。

不一會兒,他懷裏揣着新鮮出爐的李家燒雞又騎馬趕回謝府。

謝奕陪譚荀用過午膳,總算騰出功夫去廚房給羅悠寧找吃的,他拎着食盒進來的時候,羅悠寧垂頭喪氣的往紙上畫符呢。

見衛枭不在,他不易察覺地松了口氣。

“小寧,怎麽就你一個人?”

羅悠寧看見食盒眼睛就亮了,她咽了咽口水回答道:“衛枭寫完了,可能回家了吧。”

“謝奕,夠義氣,還給我送吃的。”

羅悠寧一臉感動,打開食盒看見裏面的白切雞和肉包子,急切地往嘴裏塞。

“你慢點吃,別噎着。”

羅悠寧此刻不記得夢中要嫁給謝奕的尴尬了,怎麽看他怎麽順眼。

“小寧,你最近好像與衛枭走得很近?”

羅悠寧邊吃邊回答:“哦,我有時候覺得他也挺可憐的。”

“只是因為他可憐?”

羅悠寧停了一瞬,想起那日衛枭手指劃過她臉頰的觸感,罕見的紅了臉。

“啊,那不然呢。”她幹巴巴回答。

門廊處,衛枭伸手摸着懷裏滾燙的燒雞,心裏卻冷成一片,那熱度蒸的他滿身滿臉的汗,他抹了把臉,垂眸擋住眼中洶湧的戾氣。

一陣風吹過,門廊處少年停留的氣息湮滅,謝奕拎着空空如也的食盒走出來,碰上了在院中灑掃的下人,溫和地對他點點頭。

“公子,剛才衛公子回來了,在門口站了片刻,不知怎麽又走了。”下人滿臉堆笑與自家好脾氣的公子搭話。

謝奕若有所思回頭看了看,說道:“知道了,想必是落東西了吧。”

下人暈乎乎的,也顧不上疑惑,落東西了,怎麽不進去取呢?

衛枭再一次出了謝府的門,只是與前一次滿心急迫不同,他步子很慢,慢到走一步都艱難如許。

上馬時再沒來時的意氣風發,他爬上去,拍了一下馬背,馬兒自行往晉王府的方向走。

馬兒走了一段路,胸口傳來灼人的疼痛,衛枭伸手把那油紙包拿出來,夏日輕薄的衣衫下,胸口燙紅了一片。

路邊有幾個小乞丐争搶着一個髒饅頭,其中一個最瘦,被推搡着摔了一跤,再也不敢上前,獨自一瘸一拐進了一個小巷,衛枭想了想,調轉方向追了上去。

小乞丐聽見身後的馬蹄聲,吃驚地回頭,一個紙包迎面砸過來,他下意識接住,肉香味無孔不入地鑽進他的鼻子。

衛枭轉頭就走,乞丐愣了許久才欣喜如狂地對着他的背影道謝。

回到晉王府,衛枭自己将馬牽到馬廄,然後回了自己的小院,院子簡陋的連個名字都沒有,或許曾經有,但都随着那人的死被抹去了。

枯敗的院子裏唯一的綠意只有庭前那棵老槐樹,有人在那裏用一條粗麻繩解脫了自己,留下的人千瘡百孔,夜夜噩夢。

衛枭在樹下駐足片刻,回了屋子,破舊的木門被關上,漏了一條縫。

衛枭靠坐在屋裏唯一的木板床上,眼神呆滞無神地看着前方,一個下午,直到夜晚來襲,他閉上眼睛睡着了。

衛鴻回府的時候,特地去廚房問了問,得知衛枭沒用晚膳,拿上吃食就找過去了。

小院靜悄悄地,就不像人住的,衛鴻走到樹根底下,涼風一吹,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嘴裏念叨:“莺歌,我來看看咱兒子,你別鬧。”

衛鴻趴着門邊往裏瞧,黑洞洞地一片,幸好門是虛掩着的,他推開門進去往床邊走。

走近了,他驚得心狠狠抖了一下。

衛枭渾身是汗,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似的,似做夢又半帶清醒,衛枭身體蜷縮起來,雙手抱着肩膀,睜着一雙滲人的眼睛,重複着幾個字。

“我不可憐。”

“我不可憐。”

……

聲音一聲重過一聲,他一遍又一遍地低聲嘶吼,想求到哪怕一絲認同。

可腦海裏那人不會回答,永遠不會。

衛鴻突然就落了淚,他上前一把拍上兒子的肩膀。

“小子,起來吃飯。”

這舉動換來神志不清的衛枭瘋狂的反擊,衛鴻險些招架不住,但最終他還是制住了衛枭。

“做噩夢了?吃飽了就好了,我看你是餓的。”

衛鴻閉口不提衛枭之前的樣子,遞了雙筷子給他,衛枭沉默吃完,他又把碗筷收拾好,拍了拍衛枭的肩膀,邊說話邊往外走。

“好好睡覺,這世上沒什麽過不去的。”

衛枭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他才重新躺倒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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