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慈濟寺後院的籬笆小院裏,老和尚顫巍巍的,一雙手在地上劃來劃去,顯得惶惑不安,面前的兩個人突然不說話了,這院子裏的空寂更加令人難受,他像随時等着被行刑的犯人一樣,脖子上涼絲絲的。

“二位,該交代的我都交代了,你們能放過我嗎?”最終,他還是沒忍住出聲詢問。

衛枭皺起眉,他上前一步,拎起老和尚的衣襟,問出了他此刻最為關心的問題。

“告訴我,那藥可還會有別的影響?”

冷如刀鋒的氣息讓老和尚打了個哆嗦,他連連擺手,“沒了沒了,既然姑娘已經想起來了,就沒什麽大問題了。”

衛枭的手沒有絲毫放松,老和尚咽了口唾沫,說道:“這藥本就是有時效的,我當初貪財,沒敢說實話。”

羅悠寧聞言愣了愣:“有時效嗎,我還以為是因為我又一次發高燒才想起來的。”

老和尚道:“有的,姑娘前一段時日可是失眠多夢?”

“你怎麽知道?”羅悠寧驚奇問道。

“如果是那就準沒錯,夢是一個契機,你頭腦中所有遺忘和刻意逃避的人和事都會通過這個契機想起來。”

是這樣嗎?羅悠寧緊張地摸摸鼻子,那她夢見衛枭殺了她又是怎麽一回事呢?

她偷偷看了衛枭一眼,少年正在仔細聽着老和尚說話,她太想弄清楚這件事,便隐晦的問了老和尚一句。

“那如果夢到的事根本就沒發生過呢?甚至也許是以後才會發生的?有這樣的可能嗎?”

她緊張地等着,然而這一次老和尚也答不出來了,他模模糊糊說道:“這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做夢是藥效已過的契機,至于具體夢見什麽,每個人反應大不相同,無跡可尋啊。”

他話音剛落,衛枭的刀已經冰冷的架在他脖子上,“滿嘴胡言,若是她因為你的藥有任何意外,我就将你剮了喂狼。”

老和尚趕緊連聲說饒命,羅悠寧看着衛枭笑了笑,她從不知道少年還有這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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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的應該是真的,這人怕死,不敢騙你的。”小姑娘柔軟的手抓住他的手臂,衛枭不知不覺便放下刀。

“你如今瞎了,也算是最好的報應,我們這次就放過你。”老和尚除了愛財,至今未害過人命,他醫術如此之高,留着或許将來還有用。

聽到這話,老和尚伏在地上對二人千恩萬謝,羅悠寧心頭的陰影散去,連日的憂愁之事解決了,此時不免有些疲憊,衛枭本就一直注意着她,見她面露疲倦,便伸手攬着她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阿寧,餘下的事交給我,我只要你開心。”少年低沉的嗓音就在耳側,羅悠寧頓有一種春風拂面的舒适感,似乎他在自己身邊,就可以忘卻一切煩惱。

最終,衛枭用了仇震的路子将老和尚送出金陵,他動作快,等謝奕那邊收到消息已經是兩日後了。

太師府,謝奕拿着信的手微顫,當聽到謝良回報羅悠寧去過慈濟寺時,瞳孔驟然緊縮。

“她發現了。”謝奕把信倒扣在桌案上,篤定道:“她一定記起來了,才會去慈濟寺。”

謝良開口想要勸說,被他阻止:“是我太大意了,上次小寧撞到我見那人,就應該把那人轉移,罷了,如今自食苦果,也是我活該。”

“公子,是我們的人沒有盯緊。”

謝奕本來沒什麽表情,這時眼中罕見的帶了一絲戾氣,吼道:“夠了,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麽用。”

謝良從那張溫潤寬和的臉上看出了幾許猙獰的味道,但也只是一瞬,他嘆了口氣,不再多言。

羅悠寧近日時常往宮裏跑,每次待到午後才坐上馬車回靖國公府,上一次姚氏拿着沾了湯汁的帕子,回去找金陵城中號稱神醫的孫和查驗過了,可惜什麽也沒驗出來,姚氏不放心,但靖國公府也有一大家子的事,她只能讓小女兒每天進宮,多看顧長女一些。

馬車剛剛拐到金陵城的主街上,就緩緩停了下來,羅悠寧納悶,問道:“李叔,什麽事?”難道又有人施粥行善?

李叔沒開口,馬車外已經有人回答她,“羅姑娘,我家公子有事與你相談。”

羅悠寧蹙了蹙眉,掀開車簾,見到馬車前站着的謝良,她往他身後看過去,謝奕正坐在車上對她微笑。

如今再見到這個人,她心中複雜難言,只是他這樣攔住自己是想說什麽呢?時至今日,她再蠢也不會信他的話了。

羅悠寧本來就不是個喜歡藏着掖着的人,她決定把一切跟謝奕挑明,然後徹底遠離這個人。

“告訴你家公子,我在金陵城西的城隍廟等着他。”

說完這句話,羅悠寧便吩咐李叔趕車,謝府的馬車往旁邊讓了讓,而後調頭跟着他們。

金陵城西的城隍廟規模宏大,修建的十分精致。如今不是舉辦廟會的時候,所以香客稀少,羅悠寧下了馬車,感受着廟中的平和安寧,嘴角上翹,微微一笑。

謝府的馬車到了,她沒回頭看,緩步往廟裏走去。

羅悠寧不用人引路,徑自走到慈航殿門口,并不進去,而是拍了拍石階上的灰塵坐下。

她今日穿着一身紅色衣裙,手裏輕掂着一條鞭子,單手撐腮等着謝奕過來。

片刻後一身藍衣的謝奕出現在她視線裏,身側依然跟着謝良,她勾唇一笑,隐隐帶着諷意。

這個人也許惜命到了極點,甚至不敢一個人出現在她面前。

“小寧。”謝奕來到她面前,問道:“怎麽不進去?”其實他更想問的是,怎麽約在這裏,他心裏還有一絲僥幸,期待她對他還有些許情誼。

羅悠寧認真的看向他,淡淡道:“你猜不到嗎?”

“謝奕,這是你我第一次相見的地方。”伴着羅悠寧幽冷的聲音,謝奕想到了從前。

“那一年我娘帶着我來逛廟會,就在這裏,慈航殿,她跟謝夫人在裏面拜神,我就在這臺階上見到了你。”

“你說你病了,可能很快就要死了,你很不開心,說自己連一個朋友也沒有。我安慰你,說要跟你做朋友,一輩子。”

謝奕微不可查的皺了皺眉,道:“小寧,你說這些做什麽?”

羅悠寧冷笑一聲,說道:“我當時很認真的,我這個人愛忘事,但我許諾過的就會兌現,從那以後,我們兩家常常來往,我總在你身邊,盡力讓你笑。”

她說着往昔,但眼底面上并無笑意,有的只是一片冷漠和嘲諷。

“小寧,我很感謝你。”謝奕垂下頭,微微一嘆。

“感謝?”羅悠寧将這兩個字重複一便,冷嘲道:“所以你欺騙我,甚至不惜下毒害我,都是為了感謝我?”

她分明坐着,矮了他那麽多,氣勢卻分毫不弱,謝奕狼狽的後退一步,無力辯解道:“不是,我沒想過,小寧,你相信我。”

“相信你當年拿着那碗摻了藥的梅子水給我,是為我好?”

謝奕仿佛走入一個怪圈,即便無力留住她仍在做最後的努力,或許是不甘心,他自顧自說道:

“我今日找你,是想與你解釋,我并沒有害你之心,我只是嫉妒,嫉妒你與衛枭關系更好,我鬼迷了心竅,以為你把他忘了,我們的關系就能恢複如初。”

羅悠寧低低笑了幾聲,擡眸看向他,眸中像藏了兩道化不開的冰淩。

“謝奕,我再不會信你了,我今日願意見你,已經忍受了巨大的惡心,我只想告訴你,從今以後,你不再是我的朋友。”

她的冷漠刺傷了他,謝奕強忍着喉間的腥甜,微微咳嗽兩聲,“小寧,哪怕再給我一次機會,你也不願?”他慘笑着,目光悲切又絕望。

羅悠寧最後看了他一眼,站起身繞過他身邊朝着城隍廟門口的方向走去,謝奕倏然意識到,他就要徹底失去她。

他強撐着身體去追她,眼看着快要追上,她手裏的長鞭無情地甩過來,抽在他腳尖處,折返回她手中的時候,擦過了謝奕的側臉,一道淺淺的紅痕顯現出來。

“公子。”謝良一驚,上前擋住謝奕,同時抽出長劍,劍尖指向羅悠寧。

羅悠寧半側着身,甚至不屑回頭看他,“謝奕,你知道我的脾氣,我最恨別人愚弄我,對你,我已經算是手下留情,你這麽看中你這條命,就離我遠一點,當心折在我手裏。”

她說完轉身便走,謝良收劍時,只聽身後砰然一聲,他回頭,看見謝奕嘴角溢血,面色慘白跌坐在地上,口中怔然道:“他憑什麽,憑什麽,你竟為了他,如此對我。”

他心裏有一個令他惶惶不可終日的劫,如今終于落在了他頭上,衛枭終于得到了他一輩子期許,卻無法擁有的東西。

“公子,咱們回去吧。”謝良扶起他,他卻像站不住似的,轉瞬又會跌在地上,反複幾次,謝奕終于放棄了,任謝良背起他走出城隍廟。

羅悠寧回到靖國公府,在正院碰上了被她娘請來的孫神醫,原來姚氏還不放心,又拿那滋補湯中的每一樣用料,細細詢問是否有不妥。

“這些都是普通的食材,放在一起有補氣養顏的功效,也沒什麽相沖的,夫人不必太過憂心。”

聽了孫神醫的話,姚氏嘆氣,她怎麽能不擔心,害長女的人一日查不到,她一日懸着心,睡覺都不踏實。

羅悠寧想了想,對孫神醫說道:“神醫,我聽說您家中有個聰慧的小孫女,于藥理十分精通,我姐姐身邊如今就缺這樣一個人,您願不願意将您那小孫女送到宮中一段時日。”

姚氏一聽覺得這主意好,也跟着說道:“孫神醫,還請您幫我羅家這一次。”

她站起身,欲對孫神醫行禮,孫神醫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國公爺對我有恩,您即便不說,我也打算提這件事,等我回家知會淨薇一聲,明日就讓她跟着您進宮。”

姚氏面露激動,對孫神醫道謝,又許諾一定讓長女照顧好他孫女,最後感激地把孫神醫送出府。

母女倆坐在正廳中的羅漢床上,有一搭沒一搭說着話,姚氏今日開心,并不只是為女兒找到了懂藥理之人,還有一件事,她想起來都能笑出聲。

羅悠寧一臉莫名,問道:“娘,你怎麽了,一直笑?”

姚氏神神秘秘的,笑着說道:“晉王昨日進宮,為衛枭請封世子,陛下當時沒答應,轉頭去鳳儀宮問你姐姐的意思,你姐姐就說衛枭保下皇嗣,于社稷有功,陛下最後便答應了。”

梁帝近日因為大皇子常常去鳳儀宮,所以最近帝後之間倒是難得的和睦。

“我聽你姐姐說,過段時日,衛枭生辰,陛下就要下旨了。”

羅悠寧愣了愣,她剛從皇宮出來,她姐姐一句也沒提這件事,想必是想給她個驚喜,誰知她娘藏不住話,全給抖落出來。

“我才不管衛枭是不是世子呢,我要嫁的是這個人,又不是什麽世子之位。”

她話音剛落,姚氏就擰她的臉,“害不害臊,你可還有半年多才及笄呢,現如今就把嫁人兩個字挂在嘴邊上了。”

“我告訴你,你在家說說也就算了,別出去到哪嘴裏都是衛枭,丢咱家的臉。”

羅悠寧癟癟嘴,揉着被她娘捏痛的臉,抱怨道:“分明是您先提的,衛枭做了晉王世子,您比他自己還高興呢。”

姚氏再要打她,卻撲了個空,羅悠寧逃到屋外,回頭對着她娘咧嘴一笑,直把姚氏氣笑了,才歡快的走了。

“這孩子長大了,都知道給她姐姐尋幫手了。”姚氏笑出聲,連日的擔憂也消散了一些。

衛枭身為禁軍都指揮使,每日例行代替羅長鋒進宮巡視一圈,點個卯就可以回禁軍大營,他今日走到宮門口,遇見了一個不太想見的人。

謝奕走到他面前,停下腳步,嘴邊挂着淡淡笑意,說道:“衛世子,還未恭喜。”他施了一禮,态度恭謙。

衛枭冷眸如冰,盯着他片刻,沒有應答。謝奕不以為意,笑了笑,繼續往前走,他走到衛枭身邊的時候,少年突然側頭,聲音刀鋒一般冷厲。

“不要再靠近她。”他握着短刀的手微微一動,威脅的意思不言而喻。

謝奕面上的假笑褪去,又往前走了幾步,他腳步不停,輕飄飄道:“且看以後吧。”

衛枭雙眉緊鎖,手指在短刀上扣了扣,最後理智占了上風,要殺謝奕容易,但殺了之後呢?

衛家和羅家已經在風口浪尖上,此時制造事端更是授人以柄好将他們一網打盡。

他滿腹心事回到晉王府,在門口遇到了元嘉郡主,她往日一直無視他,今日不知怎麽竟停下來,瞪着他說道:“明日開始,你搬到瑾院去。”

衛枭冷目微眯,并不情願,元嘉郡主也只說了這一句,便匆匆忙忙出府。

他回到自己住的小院裏,裏面吵吵嚷嚷,衛枭以為又有人來搗亂,一進去卻看見衛鴻和衛束兄弟倆在喝酒劃拳,喝的醉醺醺的,好不惬意。

兩人桌上的酒歪了一下,灑出半壇子來,酒水一直流到屋門前的老槐樹底下,衛枭終于忍無可忍,随手扯過什麽東西砸過去,脫手後才意識到那是衛鴻的斬馬刀。

衛鴻和衛束就地一滾,躲過這致命一擊,酒已經醒了大半,兩人動作一致,摸着撞疼的後腦勺,傻愣愣看着戾氣未消的少年。

衛鴻說道:“兒啊,爹也就背着你偷喝了點酒,不至于就動刀吧。”

衛束幫腔:“就是,就是。”

衛枭此刻表情有些怪,他也不知方才怎麽就順手把刀扔過去了。

“出去喝。”他走到近前,把灑出來的酒液用抹布擦幹淨。

衛鴻眼尖的發現兒子不怎麽高興,他拉着衛枭坐下,問道:“誰又惹你了?”

衛枭只盯着桌上的酒不說話,半響,衛束會意給他倒了一碗,“心裏不暢快是吧,喝酒,喝完就舒坦了。”

半個時辰後,小院裏多了第三只醉鬼,衛鴻和衛束一人一邊搭着他的肩膀。

“小子,人活一世,煩心事可多了去了,你事事憋在心裏,還不把自己憋死了。”衛束大着舌頭開解他。

醉酒放松之時,衛枭身上緊緊包裹的殼裂開了一條縫,他不甚清晰的說道:“為什麽,我要忍耐,他卻肆意妄為傷害她。”

衛鴻眼下懵着,也只聽了個大概,他拍着胸口說道:“兒子,行大道者,總是顧慮多一些,要過得比別人苦一些。”

他似乎想到了自己,傻呵呵的笑了幾聲,随後捂着臉不做聲了,直到他一聲震天的鼾響,衛枭和衛束才知道他已經睡着了。

衛束扯了扯睡得豬一樣的衛鴻,然後笑着對衛枭說:“你爹瞎說,別信他的,旁人若用陰謀,你便用詭計以對,到什麽時候,咱不能吃虧。”

砰地一聲,又倒下一個,衛枭抽了抽鼻子,又拿起一壇沒開封的酒,咕隆咕隆便灌了下去,他此時已經完全醉了,把酒壇子一推,站起來橫晃着走。

天色黑沉沉的,衛枭眼前出了重影,他甩甩頭,撞上院門之後,又暈乎乎往前走,就這麽一路跌跌撞撞的找到馬廄,靠着僅剩的一絲清醒牽了自己的馬。

幸虧馬兒認得路,衛枭略一驅策它就自覺向着城東跑,最後停在了靖國公府的後牆根處。

這怨不了馬,衛枭平時總有意無意的繞到靖國公府後門,也不進去,就在這裏靜靜地待一會兒,馬記住了,自然把他帶到這裏。

少年搖搖晃晃下馬,他做了清醒時想做卻不敢做的事,哪怕醉的忘記自己是誰,他也沒忘了這牆裏有個他日思夜想的人。

他拍了拍院牆,往後退了一步,一個騰躍便跳進了牆裏。

羅悠寧用過晚膳從正院出來,本應該走就近的那條路,但她今天不知怎的鬼使神差的換了另一條繞遠的路。

半途黑燈瞎火的,念春跟在她身後有點害怕,“姑娘,我怎麽聽着有動靜啊。”她快哭出來了,指着前面不敢再走。

羅悠寧無奈道:“放心吧,咱們家裏沒鬼,我小時候晚上出來抓過,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念春咽了咽口水,她也不敢問,她們家姑娘膽子得大到什麽程度,一個幾歲的小姑娘半夜出來抓鬼玩。

就在這段最黑的路要走過去時,前方橫着竄出來一個黑影,念春崩潰大叫:“鬼啊……”

她第一反應是拉着羅悠寧趕緊跑,羅悠寧卻擋開她的手,一鞭子往那黑影身上抽過去。

鞭子被那“鬼”用手抓住了,羅悠寧使了全身的勁也沒抽回來。

争奪之時,那“鬼”輕輕一扯倒是把她拉過去了。

黑暗中,她看到一雙亮的懾人的眼眸,少年一只手拽住她的鞭子,另一只手趁勢攬住她,聲音飽含委屈:“阿寧,你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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