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自姜國使臣進京那一日起,金陵城更熱鬧了,大街上随處可見四處亂逛的姜國勇士,這些人似乎從來不懂低調,更不會在別人的地盤上謹言慎行,反之将金陵城當成了自家一樣。

奈何姜國民風彪悍,大梁子民縱有不滿,也得忍過這段日子再說,畢竟來者是客,沒看大梁上下的官員對姜國那位攝政王也是客客氣氣的嗎?至少面上一點看不出不滿。

天氣越來越炎熱,五月十五,衛枭生辰,晉王府上下喜氣洋洋,自從元嘉郡主轉了性子不再針對衛枭,阖府的下人也變了風向,衛枭再怎麽也是晉王府未來正正經經的主人,他們如今看透這一點,哪怕不巴結,也不敢再行怠慢之舉。

梁帝的聖旨趕在生辰宴之前到了,晉王府衆人接旨後,元嘉郡主推脫說身體不适,讓長女衛蘅來招待女眷。

晉王衛鴻在前院待客,喜笑顏開的與每一位上門祝賀的同僚打招呼,眼看宴席就要開始,他以為沒人會來,剛要去前廳入席,便聽門口侍衛喊道:“姜國攝政王派人恭賀世子生辰。”

衛鴻與衛束對視一眼,彼此臉上都是不解,他詫異地前往門口迎接,姜國攝政王派來的人他們都沒見過,面前這個胖胖的老頭顯然不是被稱為左執心腹的左朗。

面對衛鴻審視的目光,樊老板心虛地退後一步,道:“小臣受我家王爺指派來給衛世子獻上賀禮。”

人家及既然來送禮,态度又很好,衛鴻自然沒有擺臉色的理由。

他回道:“多謝攝政王美意。”

樊老板讓身後跟來的姜國勇士拿上來一個方形盒子,他親自将盒子打開,裏面頓時閃耀着金光。

衛束眼前一亮,稀奇道:“這是?”

樊老板笑眯眯回答:“這是姜國皇室最珍貴的寶物之一,金鱗甲。”

此話一出,衛鴻和衛束俱是一愣,他們再孤陋寡聞,也知道金鱗甲是不可多得的寶貝,姜國每年斥重金打造出一件,只給姜國皇帝和立下大功的人使用,穿上它,危急時可抵禦刀槍劍戟,流失飛箭,是戰場上保命的利器。

這禮物太貴重,衛鴻不得不多想,問道:“你們攝政王沒弄錯?”

左執送禮還可以理解,但送這麽貴重的禮,可就微妙了,衛鴻不得不想想,這禮物會不會把姜國給梁帝的賀禮比下去,難道這又是別國針對他們衛家的陰謀?

樊老板不知他心中憂慮,笑着說道:“沒錯,我家王爺說了,他很欣賞衛世子,盼能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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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鴻本能地蹙起眉頭,他總覺得這位姜國攝政王對衛枭太過于關注,也不知是不是好事。

樊老板話已帶到,便向衛鴻告辭了,他走出晉王府沒多久,在街角的暗巷裏看見了蹲守的年輕人,走過去回報:“左大人,小的照您說的話,一字不差的跟晉王說了。”

左朗稍微挪動站麻的雙腿,道:“行,你見到衛世子了嗎?”

樊老板搖搖頭:“他沒跟在晉王身邊,我也不敢到處看,晉王一直盯着我,懷疑我們目的不純。”

左朗眯了眯眼,怨怪道:“那是你長得不夠純良,哪有第一次見面就讓人當賊來防的!”

樊老板張了張嘴,無從争辯。

他長得再不純良,也比左朗天天蹲守在人家門口,尾随跟蹤要強得多了。

晉王府最別具一格的當屬元嘉郡主命人新建的園子了,宴席剛過,女眷們也不好馬上走,便在園子裏逛了起來。

羅悠寧與譚湘正說着話,前面小道上拐過來兩個年輕公子,遇見她們,那兩人本想後退,卻已經晚了。

“賀三,你躲什麽?”

羅悠寧喊住其中一個,賀子榮初時沒敢回頭,還是他旁邊的寧王世子趙拓拉了他一把。

“表哥,你怕她?不過是個小丫頭片子。”

賀子榮臉上微微尴尬,心道,你是不知這小丫頭片子有多生猛。

既然遇上了,又被人家發現,再躲也不像樣子,賀子榮躬身一禮,道:“羅家妹妹,對不住,方才是我沒看到你。”

他這道歉一語雙關,聽着像是為剛才的事,實際卻是為了以前的魯莽之舉。

羅悠寧也沒想到半年多沒見,賀子榮變了個人一樣,沉穩多了,她無意揪着從前的過節不放,便道:“小事情,你也無須在意啦。”

她上次在謝家已經給自己和衛枭報過仇了,計較再多,顯得不大氣。

寧王世子趙拓是不懂得他們背地裏的彎彎繞繞,面露不耐道:“說完了嗎?說完趕緊走,這晉王府也太沒意思了,什麽都沒有,後院馬廄裏就幾匹病恹恹的馬,啧啧,真窮。”

他這麽說話,羅悠寧可不願意,她專挑趙拓的痛處戳:“世子爺,哪有您出手闊綽,去年您輸給衛枭那匹馬,現在在我們家呢,養的可肥了。”

趙拓來氣,瞪了她一眼,“那天是小爺沒發揮好,你等下次,叫衛枭與我重新比過,我一定能把烈日贏回來。”

“哦,原來那匹小紅馬叫烈日啊,我記住了,但是這馬現如今屬于我,你就算真的行了大運贏過衛枭,它也不可能再屬于你啦。”

“你也知道,衛枭窮嘛,到時他輸給你晉王府馬廄裏一匹老馬,你收還是不收啊?”

她把趙拓氣得跳腳,恨恨地瞪了她一眼,拖着賀子榮走了。

譚湘要先回去,羅悠寧送她到門口,再回轉去找姚氏的時候,遇上了晉王府的一個家仆。

仆從對她行了個禮,說道:“羅四姑娘,世子爺在那邊等您。”

看着仆從指的方向,羅悠寧心中疑惑?衛枭找她?

她順着仆從指的方向從前院與後院之間的門進去,走到小路的盡頭,卻連個人影都沒看見。

她正懷疑自己被那個仆從耍弄了,眼前突然暗下來,冷冽的氣息從她背後靠過來,一只手蒙住她的眼睛。

“衛枭?”她觸到他的手,微微一掙,他卻沒放開。

少年低沉的聲音響起:“我帶你去個地方。”

小姑娘傻傻回應:“好啊,可我就這麽去嗎?”

她太相信他,絲毫也不懷疑他的用心,衛枭淺淺勾起嘴角,一只手還捂着她的眼睛,一只手幾乎将她整個攬進懷裏。

“跟着我。”

小姑娘沒有說話,黑暗中她對身邊這個人全副身心的依賴,兩人走了一段路,衛枭停住腳步,輕聲道:“到了。”

覆在她雙目前的手放開,小姑娘眨了眨眼,被面前看到的景象震驚。

“你……這确定不是我的蘅芷院嗎?”

一草一木,一花一樹,院中的每一處布置,與蘅芷院幾乎沒有差別。

衛枭認真回答:“我找羅統領要來了你院子當初修建時的圖紙。”

言下之意,這裏完全就是按照羅悠寧的蘅芷院再造了一次。

他其實心思細膩,只是這份細膩的心意只對着她。

羅悠寧忽然笑起來,“你準備了這麽多,卻忘了一件要緊的事。”

衛枭皺眉,他不明白她的意思,問道:“什麽?莫非你不願?”

他一遇到與她相關的事,總是先懷疑自己,他是不是會錯意,他的阿寧或許并不喜歡……

“提親啊。”羅悠寧氣的鼓起雙頰。

她輕輕擰了他一下,抱怨道:“傻子。”她只要一說點不确定的話,他就能想到別處去。

衛枭呼吸微滞,擡起手,指尖輕輕觸到她手背上,然後緩慢而堅定的勾住她的手指,兩人的手牽在一起,回望着彼此,又都覺尴尬,轉身看向傍晚的天空。

衛鴻本想來找兒子,在院門口看見這一幕連忙閃身躲避,他背靠在牆上心滿意足的笑了笑,而後轉身離開。

不知不覺他就走到了衛枭從前住的小院,院子裏的擺設一如往昔,其實也沒什麽擺設,院中很空,衛枭念舊,連樹上落下的枝條也不肯扔,都撿起來放在一處。

他走進小院,坐在了衛枭常待的槐樹下,頭靠在樹上,聽着小院裏連綿不絕的蟬鳴聲。

半響,他低喃出聲:“莺歌,你看到了嗎?枭兒現在有喜歡的人了,他心裏的傷會好的,會開心起來的,你安心走吧,從前種種,是命途使然,我們都有錯,又都沒錯。”

他雙眼微紅,嘆息道:“我知道你苦,我這輩子一心為了大梁江山,到了最後,誰也沒對得起。”

他捂上眼睛,眼淚卻從指縫間滑落下來,胸口湧上一陣火燒般的疼痛,有什麽東西再也壓制不住。

衛鴻咳嗽一聲,帶出了殷紅的血,有幾滴滴落在他衣襟處,染紅了一片。

他閉目靠在樹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力氣去擦嘴角的血。

衛束送走客人後,到處尋找衛鴻的身影,終于在小院找到了他,可他也看到了,衛鴻的境況并不好。

“大哥,你沒告訴我,你的舊傷已經這般嚴重了。”

衛束氣沖沖上前質問,他拽起衛鴻的一只手臂,“我請大夫去,你回去等着。”

衛鴻搖頭,他臉色蒼白,卻依然笑着,“沒用,能活到今日就是老天爺眷顧,他若願意再對我好一點,便可讓我活到衛枭成親生子,到時我死了也值得。”

兩個女兒自有元嘉郡主庇護,唯獨衛枭,除了他這個無能的爹,一無所有。

衛束不信:“怎麽沒用?金陵城的大夫治不了你,那就去南越請巫醫,你就這麽放棄了,衛枭還年輕,黑水城的二十萬精兵只認你,你死了,他們會不會聽衛枭的,你想過嗎?”

衛鴻嘻嘻笑着:“不是還有你嗎?”

衛束不知被他戳到了哪個痛點,罵道:“我不管,當初你撿我回來時,說讓我過好日子,我這十多年跟着你征戰沙場,沒有一天過的安生,到頭來你還讓我幫你看孩子!”

衛束眼睛通紅,說到最後便哽咽了。

衛鴻撐着樹幹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能者多勞,你多擔待些。”

“行啦,我也沒說就要死了,等過兩年我能出京了,就去趟南越,如今金陵城裏的大夫真的治不好我。”

衛束認定了他有想死之心,現在他說什麽都像是敷衍、托詞。

衛鴻無奈,勸道:“我真的去,等衛枭成親了,陛下放人,我就去,你盡可以盯着我。”

他說話的聲音很虛,衛束看着他,仿佛又回到了他這一生最絕望的時候,那年他們中了北狄的暗算,衛鴻重傷瀕死時,拉着他的手要他發誓,這輩子對衛枭不離不棄。

他那次命大,碰上一個古怪的老神醫,勉強保住了命,然後就說什麽也不聽,拖着未愈的傷回了金陵,把還不到十歲的衛枭帶到了戰場。

他說莺歌給他托夢了,衛枭孤僻寡言在王府處處受人欺淩,果不其然,他回去就發現莺歌死了,只留衛枭一個人孤獨的活在那小院裏,他見到那個孩子時,他已經滿身防備,渾身長滿了刺,所以他決定帶他離開。

衛束每每想到從前都覺得衛鴻這個人真狠,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他像一座山峰,守衛在大梁與北狄的邊境,漸漸也就忘記了自己還是個有血有肉的人。

“不說這些了,客人都送走了嗎?”衛鴻捂着胸口輕輕咳嗽幾聲。

“送走了。”衛束終于冷靜下來,道:“我來找你問問,那金鱗甲怎麽處理,真不是左執在給我們下套嗎?”

衛鴻凝眉道:“不好說啊,左執這個人心機頗深,我不太了解他,不好下定論。”

“況且……”他頓了頓,接着道:“你也知道莺歌的身世不簡單,她是姜國人,或許與左執有什麽聯系也說不定。”

兩人對姜國攝政王送來的金鱗甲遲遲拿不定主意,便決定暫且放下,等過了萬壽節再說。

衛枭帶羅悠寧看過瑾院的布置,送她到了門口,看着她上了靖國公府的馬車,等馬車走遠後,他轉身之際,又感受到了那股窺探之意。

連續好幾日,都有人在暗中跟着他,有時是一個人,有時是幾個人,他觀察了幾日,确定了他們的身份,姜國勇士。

起先他認為這些人是來搶回射月的,奈何等了好幾日,也不見他們動手,倒不曾想,如今他們就潛藏晉王府附近。

衛枭雙目微眯,轉身出了晉王府,他在街上走着,發現那些人很快就跟上來,他一閃身,拐進一個小巷。

這條窄巷裏空無一人,四周寂靜,隐在身後的腳步聲無所遁形。

衛枭冷眸中閃過厲色,見前方有一座柴堆,便急走兩步,繞過柴堆,翻身躍到牆壁另一邊的住家裏。

跟蹤的人走過來,發現人消失了,吩咐手下去找,自己則等在這裏。

衛枭冷冷勾起嘴角,輕巧的翻了回去,悄無聲息的出現在那人身後。

左朗身心俱疲的給自己扇了扇風,正感慨衛枭太不好糊弄,突然覺得後背一涼。

他沒回頭,汗毛豎起,聽身後的少年冷漠的問道:“在找我嗎?”

左朗回頭,少年嘴角殘忍的一勾,他這次沒動刀,五指成抓掐着左朗的脖子,同時用腳将他掃倒在地。

他按着左朗,不帶感情的問道:“你不還手?”

左朗被他掐住脖子,沒法說話,擺了擺手,等少年的手松了一些,他艱難說道:“我……打不過你。”

衛枭冷哼一聲,放開他站起身,冷冷道:“你們姜國人究竟想做什麽?”

他今日雖然不在前院,但也聽說了姜國攝政王給他送了禮,還是萬金難求的金鱗甲。

“我衛家不會背叛大梁。”

他從小性子陰沉孤僻,但跟在衛鴻身邊多年,他知道他守住大梁江山有多不易。

左朗拍拍身上的灰,說道:“你誤會了,我們王爺不是這個意思,他想見你,你……”

衛枭轉身便走,左朗還要阻攔,他已然亮出了刀。

“再跟着我,就讓左執來給你收屍吧。”少年聲音冷如寒冰,他始終認為左執是想以他為突破口,陷害他們衛家,從而瓦解大梁的戰力。

左朗沒敢再跟着,他算是明白了,原來那日在樊宅,還是這少年最溫和的時候,如今他身邊那小丫頭不在,他就跟個煞神似的。

等少年走了,他終于敢大聲喘氣了,摸着自己的脖子,癟了癟嘴。

“這性格,要說不是親的,誰能相信?”

第二日,衛枭沒出府,等來了上門解釋的仇震,前廳裏,仇震盯着自己的腳尖,坐立不安道:“大哥,我真沒說出你的身份。”

樊老板來找了他好幾次,左朗也來找過,他全給了編出來的假話,可姜國攝政王也不是吃素的,憑一個“衛”的姓氏,再查一查,很容易就找到了晉王府。

衛枭微微皺眉:“我知道。”

“黑鷹寨的人有不少就在金陵城裏,你讓他們暗中留意姜國使臣的動靜。”

仇震點頭,衛枭又說道:“不只是姜國使臣,黑水城傳來消息,北狄王族派了一夥人潛入我大梁,意在行刺。”

衛枭話落,仇震的臉色凝重起來,北狄派了刺客,可他們此時躲在哪裏,誰也不知道。

多事之秋,悶熱的天氣也擋不住人心裏的陣陣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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