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六月初,轟轟烈烈的行刺事件總算告一段落,梁帝最終接受了謝太師呈報的結果,樂坊劉姑姑是北狄派來的細作,暗中策劃行刺,此事與北狄王族有關,梁帝不想貿然開戰,只得忍了這口惡氣,只是從遇刺那日起,他始終對掌管禁軍的羅家和鎮守在黑水城的衛家有着抵觸和懷疑。
羅悠寧這幾日一直在家裏陪着姚氏,今日才有空進宮來,相較往日,鳳儀宮如今格外冷清,殿內雖通風,可依然熱,照月端來綠豆湯,神色憂慮:“娘娘,四姑娘,喝點綠豆湯解暑吧,冰庫那邊不知為何動作這麽慢,今日的冰還沒送來。”
羅悠容不在意的笑笑:“你還不知道那些人嗎?拜高踩低已是常事,如今陛下不願見我,他們也跟着沒了好臉色。”
照月不平道:“可您是皇後啊,他們憑什麽!”
羅悠容臉色黯了黯:“罷了,說這些幹什麽?小妹,你若是熱,就先回去吧,阿姐這裏不比家裏自由。”
羅悠寧心中郁悶難免顯了一些在臉上,她剛想說什麽,門口卻有冰庫的小太監走近,不進殿內,就站在門口行禮道:“娘娘,今日奴才們鑿冰費了些時候,因此來晚了,還請娘娘恕罪。”
這賠罪的話不痛不癢,大抵是知道她不會追究,羅悠容覺得倦了,擺手道:“知道了,退下吧。”
等小太監走了,照月更生氣,道:“什麽鑿冰費事,就是先給別人送了,這幫不長眼的東西還記得自己在跟誰說話嗎?”
聽她罵完,皇後反倒笑了,溫和道:“行了,這下罵幾句解氣了,冰也送了,就算啦,枕霞宮那邊養傷呢,鬧出動靜來,陛下發怒,咱們有理也講不清。”
“這個時候,能忍則忍,鬧起來咱們就不光是受些小委屈了。”
羅悠寧心裏堵了一下,她姐姐自從入宮以來,永遠是這般隐忍識大體,從前那個高貴自傲的羅悠容不知何時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不忍心再待下去,因為她知道阿姐并不想讓她看到那份藏的很深的難堪,于是她一口喝幹了綠豆湯,尋個借口就從鳳儀宮出來了。
走出鳳儀宮,羅悠寧心裏那股憋悶稍微好了一些,看到門口等她的人,她嘴角一彎笑了起來。
“衛枭,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她走到少年身邊,兩人并肩行走在宮中甬路上。
衛枭盡力把她擋進陰影裏,道:“入宮巡查,聽衛義說你進宮了,我就來這裏等着。”
衛義如今謀了個好差事,負責皇宮門口的守衛,今日恰趕上他在西門輪值,前後見過羅悠寧和衛枭,衛枭這才知道羅悠寧進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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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本應該從東門出去更快一些,但前段時日的行刺把梁帝吓怕了,皇宮四個方向的門每日是換着開的,所以他們只能繞遠去西門。
越往西門走,遇到的宮女太監就越少,大梁皇宮裏,靠近這一面的都是不吉利的地方,比如冷宮和罪奴所,他們剛路過冷宮,吹了一身陰涼的風,沒走幾步就到了罪奴所門前。
以往,羅悠寧從這走過去鮮少往裏看,原本他們今日也該如此,可不知怎的,罪奴所裏竟然喧鬧起來,似乎有什麽人在尖聲叫嚷。
“哈哈哈……啊……走開,別抓我。”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羅悠寧和衛枭一起停下來,那聲音越來越近,片刻功夫,一個瘋瘋癫癫的中年婆子跑出來,身上髒乎乎的,頭發都粘在一起,臉看不清楚。
她一邊尖叫一邊橫沖直撞向兩個人跑來,衛枭上前一步把羅悠寧擋在身後,瘋婆子跑過來,發現前面沒路,擡起頭看了一眼。
“啊……鬼。”她雙手捂着腦袋,如同受到巨震,半響才恢複了一絲氣力往回跑,邊跑邊喊:“莺歌來了,別找我,我不想死。”
衛枭瞳孔微顫,“莺歌”這個名字猝不及防的從一個瘋婆子嘴裏說出來,他感到匪夷所思。
“站住。”他出聲阻攔,那婆子跑到罪奴所門口的時候,被兩個粗壯的婆子一起抓住,押回罪奴所裏,有個管事嬷嬷打扮的中年婆婦還在罵着:
“要死啊,怎麽把她放出來,今日貴人都從西門走,萬一遇上哪個沖撞了,你嫌命長啊。”
剛說完,她看見門口的情形,臉上頓時一慌。
“這位是羅四姑娘吧?”嬷嬷有些不敢認,畢竟她也就見過那麽一兩次,幸而羅悠寧長得與皇後有幾分相像。
羅悠寧見衛枭一直盯着被押走的婆子看,心裏對那婆子喊出衛枭生母的名字也有懷疑,便對嬷嬷說道:“嬷嬷,我們能進去看看嗎?”
嬷嬷一開始不情願,可當羅悠寧往她手裏塞了一錠金子後,她立刻就眉開眼笑了,罪奴所這地方沒什麽油水,尋常時候連打賞都見不着,能得點錢都是高興的。
“嬷嬷,我們耽誤不了多少時候,就跟剛才那個人說兩句話。”
“嗐,跟她有什麽好說的,都瘋了好多年了。”說是這麽說,嬷嬷還是把他們帶進去找那個瘋婆子了。
一進罪奴所,幹活的罪奴們對嬷嬷很是恭敬,她路過時,都要問候一聲李嬷嬷。
李嬷嬷把兩人帶到一個陰暗潮濕的房間裏,那個瘋婆子此時被綁在床角,蹲在地上數螞蟻。
“麻煩李嬷嬷了,我們問她幾句話就離開。”
李嬷嬷收了錢很好說話,笑呵呵的就出去了。羅悠寧扯了扯衛枭的袖子,道:“好啦,你要問什麽便問吧。”
兩人走到瘋婆子面前,一同蹲下,衛枭看着她,冰冷的眼神中有些許急切。
“你認識莺歌?”
瘋婆子本來很平靜的跟螞蟻玩,一聽見這個名字,瞬間睜大眼睛,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有些病态,她雙手再次捂着腦袋,驚恐的看着衛枭的臉。
“別來找我,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你,滾,走開,你滾。”
她滿嘴瘋話,前言不搭後語,實在叫人聽不分明,衛枭一把揪住她的領口把人提起來,森然的問:“你究竟認不認識莺歌?”
羅悠寧伸手去攔他,可不知怎的衛枭這一發怒倒起了效果,瘋婆子嗚咽一聲開始抽泣:“莺歌來了,莺歌來了,別害我,我不是故意的。”
衛枭手一松,她跌落在地上,羅悠寧趁勢繼續問道:“莺歌為什麽來找你,你對她做過什麽?”
“火,好大的火,我放火,她燒死了。”
羅悠寧不解地看了衛枭一眼,莺歌分明是在晉王府自缢身亡的,怎麽會被火燒死。
她冷靜片刻又問道:“那你說說,你為什麽放火燒死她?”
瘋婆子滿臉渾濁的眼淚,身子微微抽搐,“我,我恨她,她懷孕了,皇上要給她名分。”
“都是舞姬,憑什麽,莺歌死了,她死了就都是我的,我比她漂亮,我比她漂亮,皇上喜歡我。”
羅悠寧倒吸一口氣,連忙側頭去看衛枭,少年神色緊繃,艱難的維持着冷靜,可心中翻山倒海的巨震已經克制不住。
他扯起瘋婆子,抓着她肩膀的手不斷縮緊,瘋婆子痛嚎一聲,眼淚更多。
“告訴我,你在哪裏放的火?”衛枭陰冷的聲音如同惡鬼。
瘋婆子迷茫了一陣,然後大喊:“玉瓊殿,是玉瓊殿。”
他神情痛苦,幾乎從只言片語裏洞悉了全部事實。
衛枭最後問道:“你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麽時候?”
瘋婆子被他狠攥着肩膀,痛意讓她有了一刻的清醒,竟然聽明白了他的問話。
“好幾天,都燒沒了,我回去看,我沒想殺她,我想毀了她的容貌。我在廢墟裏,我看見她了,她一身的白,肚子還大着,就那麽滲人的朝我笑,我吓暈了,再醒來人就沒了。”
這一段似乎是她最不想回憶的事,瘋婆子艱難的說完,神智又不清醒了,嘴裏直嚷嚷:“鬼,有鬼。”
衛枭雙眼發紅,起身往後退了一步,險些沒站穩,他撐住門框,好半響不知在想什麽。
“衛枭……”
小姑娘的聲音将他喚醒,他面色巨變,轉身沖了出去。
羅悠寧連忙追上去,到了罪奴所門口的時候,衛枭已經不見蹤影,她把荷包裏剩的錢都給了李嬷嬷。
“嬷嬷,裏面那人你看好,我過兩日還來。”
交代完李嬷嬷,她便往西門去了,衛枭心神重創,一定會回晉王府找晉王問個明白,她趕到西門,出了宮門上車後,囑咐李叔去晉王府。
衛枭騎馬一路疾奔,到了晉王府,把缰繩甩給門房,徑直去了正院。
正廳裏,衛鴻和元嘉郡主難得和睦的商讨着長女衛蘅的婚事,正說着話,衛枭如一道烈風般走進來,站在衛鴻面前,雙目赤紅,胸口劇烈起伏。
衛鴻愣了愣,問道:“枭兒,你怎麽了?”
短刀出鞘的聲音響起,衛枭那把刀插在衛鴻手邊,不是為了威脅他,而是将手貼在刀刃上,緩緩劃過,用疼痛來提醒自己清醒。
“衛枭。”衛鴻驚呼出聲,他雙眉緊鎖,顯然真的生氣了。
“你又鬧什麽?”
元嘉郡主似乎猜到了什麽,把正廳裏的下人都趕出去,親自關好門。
她正猶豫是不是要出去,衛枭的一句話徹底讓她驚在原地。
“你對我說實話,我生父是誰?”
元嘉郡主驚訝回頭,看見衛鴻面上那絲躲閃瞬間便明白了,他梗着脖子,猶在狡辯。
“放屁,老子就是你生父,親爹,親的。”強調的太多,反倒顯得底氣不足。
衛枭冷笑,眸中的痛意更甚,他渾不在乎,手上的傷口越來越深,血流下桌面,滴在了衛鴻的外袍上。
他本來硬扛着,可衛枭的血讓他失去了抵抗的力氣。
“兒子,何必呢,你嫌我煩,不認我當爹也成,別折磨自己。”
衛枭倏然用手握緊刀面,血流的更快。
衛鴻慌了神色去掰他的手,少年執拗道:“衛鴻,別騙我。”
這一場不公平的對峙,衛鴻輸了,他嘆了口氣,道:“你親爹是先帝,他強迫了你娘,才有了你。”
衛枭慘然一笑,難怪,幼時那麽短的相處,她娘有時恨極了他,恨到想一刀殺了他,原來他的存在,就是梗在她心裏那根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