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少年掌心流淌的血液滴在地上,随着他一步步後退,連成一條線,看着觸目驚心。
衛鴻心痛的伸手去抓他:“枭兒,你聽爹說。”
他抓了個空,衛枭已經轉身來到門邊,元嘉郡主擡頭看他一眼,最終給他讓了路。
砰地一聲房門閉合又震開,衛枭孑然的背影漸漸走遠,衛鴻抹了把臉,盯着門的眼神很茫然。
元嘉郡主走近,蹙眉問道:“衛鴻,這是怎麽回事?衛枭怎會是先帝的兒子?”
上一次衛鴻差點說漏嘴,她就有所懷疑,只是不曾想,衛枭的身世竟然這般複雜。
衛鴻搖搖頭,怔愣道:“別問了,關于這件事,我一個字都不想提。”
他以為知道這件事的人都死了,當初先帝在莺歌假死後殺了一批人,知情者全在裏面,後來沒兩個月先帝也死了,按理說,除了他,世上應該再無人知曉,可偏偏這麽巧,衛枭竟然知道了。
他嘆息一聲,起身繞開元嘉郡主,打算去尋衛枭。
“衛鴻,你去哪?此事你不該對我交代?”
衛鴻心如死灰:“你要什麽交代?”他回頭,目光疲憊:“阿岚,他夠苦了,如果可以,你把這事爛在肚子裏,誰都別說。”
這些年,他鮮少這樣看着她的眼睛說話了,元嘉郡主微微一怔,點了點頭。
晉王府門口的長街上,羅悠寧跳下馬車,讓李叔等着,她走到門口遇上急匆匆過來的衛鴻,聽他問門房;“世子出去了嗎?”
門房:“回王爺,小的沒見到世子。”
衛鴻顯然松了一口氣,這時注意到羅悠寧走過來,臉上不由露出幾分喜意。
“丫頭,你來的是時候,幫我勸勸衛枭。”
Advertisement
羅悠寧随着他進門,把方才在宮中見到瘋婆子的事跟他說了,衛鴻眉頭緊皺,道:“我真不知還有這麽個人,幸虧這麽多年她一直待在罪奴所,不然衛枭……”
他隐下半句話沒說,羅悠寧知道,他怕的是衛枭招來殺身之禍,本來身為衛家人他就要格外小心,更遑論他還是先帝的兒子,梁帝多疑成性,知道了恐怕會下殺手。
羅悠寧道:“她今日掙斷了繩子跑出來,本來瘋瘋傻傻的尖叫,後來是看見衛枭的臉才說出衛枭母親的名字的,我囑咐了李嬷嬷,讓她看好那人,過兩日再去。”
她有她的顧慮,隔兩日去看還可以說成是可憐那瘋婆子,若一日去兩次,就太紮眼了。
“得想個法子,把她弄出宮。”衛鴻沉吟片刻,說道。
晉王府的下人紛紛出動,四處尋人,最後是一個小丫鬟說起,她見到衛枭往原來住的小院去了。
兩人一起來到小院門口,衛鴻躊躇着不敢進去,羅悠寧道:“衛叔叔,您在這等吧,我進去看看他。”
衛鴻面色憂愁,點頭道:“也好,看見我他更不開心。”
羅悠寧推開小院的門,吱呀一聲,這動靜驚起了地上捉蟲的麻雀,可槐樹下水井旁平躺在地上的少年卻毫無反應。
她順手把門合上,走向少年,越是靠近,越是心驚。
衛枭睜眼看着天空,盯住一點,目光散亂,他右手旁是一大片的鮮血,羅悠寧蹙了蹙眉,心中疼痛。
進來前她聽晉王說起,衛枭心神受損,竟然自傷來折磨自己,她看着他如今的樣子,想到去年女兒節那一次,他手臂受傷,是不是也因為受了刺激。
小姑娘腳步很輕向他靠近,最後蹲在他身邊,查看他手上的傷口。
她嘆息道:“衛枭,你記不記得答應過我什麽?”
他不回答,她也不惱,取了帕子出來給他包好傷口。
日暮西斜,夕陽的微光照在他臉上,驅不散滿身的寒意和黑暗,衛枭赤紅着雙眼,眼底疲憊不堪,較勁一般睜眼看着天空,見到微弱的光一寸寸消失,他苦笑出聲。
“你還來做什麽?”
“我來陪着你。”她認真回答。
“你走吧,我已經是這世上最肮髒的存在,不值得。”
羅悠寧低首,靜靜的看着他的眼睛,“我都把從小帶着的平安鎖給你了,你轉眼就攆我走,是要我哭給你看嗎?”
“你又不說話了?趕我走,手裏還攥着我的衣角,口是心非。”
話落,羅悠寧好笑的看着衛枭把手縮回去了。
“衛枭,你在我心裏,是這世間最幹淨的存在。”她拉着他的手臂,輕輕一晃,“我的話,你信不信?”
半響,就在羅悠寧已經不指望他能回答之時,他低聲說道:“我信。”
她轉頭驚訝的看着他,衛枭扯了扯嘴角,道:“我只是恨我自己,明知她厭惡我,我該滾遠一點,自以為是的靠近,換來的是她無法忍受,然後……”
他說着,聲音微微哽咽,眼裏的光沉寂下去。
羅悠寧伸出雙手去扶他,他沒有抗拒,坐起來靠在身後的水井上。
她看着衛枭蕭索的模樣,搖了搖頭,轉身離開小院,一出院門,與等在門口來回踱步的衛鴻撞了個正着。
衛鴻急切問道:“怎麽樣?”
羅悠寧道:“衛叔叔,有些事你該對衛枭說明白,你一直掩蓋真相,他會把所有的錯攬到自己身上,然後加倍折磨自己。”
“你也看到了,這十幾年他過得有多苦。”
一句話将衛鴻到了嘴邊的辯解全部堵了回去,他嘆了口氣,神情萎靡。
“你說的是。”他終于下了決心。
羅悠寧想離開,畢竟有些事她不便過問,可衛鴻攔住她,道:“你也一起聽聽吧,不是外人。”
雖然在這般境況下,羅悠寧的臉還是不免的一紅。
兩人一前一後進去,衛枭擡眼看了衛鴻一眼,又垂下眸子,睫毛的暗影遮住他的眼睛,眼裏的情緒看不分明。
衛鴻坐在他右手邊,羅悠寧頓了頓,也跟着坐在他左手邊。
一陣沉默後,衛鴻開了口:“我認識你娘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年我被北狄人偷襲,吃了敗仗與部下分開,流轉到荒漠,我受了傷又沒有幹糧和水,快要熬不住的時候遇見你娘,她救了我一命,後來我才知道她是躲避追殺無意逃進沙漠的。”
衛鴻與莺歌就這樣結識了,兩人相伴着走出沙漠,莺歌無處可去,跟着衛鴻到了金陵,她一心想回姜國,但身無分文,只得先在金陵的藝坊做一個舞姬,等攢夠錢再回姜國。
本以為不過耽誤幾個月,可陰差陽錯的是,衛鴻被人陷害當街傷人,關進了大牢。莺歌早就在一次次相處中對衛鴻情根深種,她尋了個機會,借着獻舞的名義去找了主審此案的人,那人起先不肯幫忙,後來得知莺歌是金陵城中最出名的舞姬,他提了一個要求。
“他讓莺歌進宮為先帝跳一支舞,莺歌答應了。”衛鴻的聲音裏透着悲哀。
太極殿上,莺歌一舞俘獲了先帝的心,那位主審官員被嘉獎升了一級,他回去便尋個由頭把衛鴻放了,但怕他鬧事,他沒說莺歌獻舞的事,這位主審官員暗中抹去了一切,衛鴻發現莺歌不見了,只以為她是回姜國了。
莺歌被先帝關在玉瓊殿,她像是一只籠中雀,折斷了翅膀,日夜不停的跳舞給先帝看,長此以往,先帝不滿她的冷淡,開始要求她的愛,可莺歌的愛已經給了另一個人。
“那年先帝為我賜婚,康王府嫡女,他不放心我,我若是抗旨拒婚,就再也不能駐守黑水城,北狄來勢洶洶,我……”
衛鴻說不下去了,羅悠寧看着他,唏噓不已,對于晉王來說,大梁的安危始終高于一切,也包括他自己。
衛鴻與元嘉郡主成親後,不過一個月就回了黑水城,兩年後才回來,一次宮宴,他走錯路,就那麽巧的遇見了在玉瓊殿中起舞的莺歌。
兩個人隔門相望,衛鴻震驚又愧疚,他回去了解了一切,決定救莺歌出苦海,而那時莺歌已經有孕,她那日起舞本想一死了之,誰知遇見了衛鴻。
衛鴻本想策劃一場出逃,他父親曾參與大梁皇宮的修建,皇宮裏有一條直通宮外的密道,連先帝都不知道。玉瓊殿那場大火,像是老天在幫他們,莺歌順利出了宮。
本是一件好事,可衛鴻這時對她坦白,他娶妻了,還有了兩個女兒。莺歌如遭重擊,她的人活着,心卻死了。
衛枭始終安靜的聽着,一句話也不說,羅悠寧想起瘋婆子的話,問道:“那婆子為什麽說幾日後去燒毀的玉瓊殿見到了莺歌?”
衛鴻迷茫的搖頭,一直沉默的衛枭卻開了口:“因為她後悔了,生不如死。”
那時的莺歌大概恨不能回到重遇衛鴻的那一日,被囚禁在宮裏等死,好過心死後煎熬痛苦一日日複加。
衛鴻再也忍不住,低泣出聲,“先帝不到兩個月就駕崩了,所有知道莺歌的人都陪葬了,我把莺歌接到了晉王府,她要求住在這裏。”
不難猜測莺歌的心思,這處小院離正院最遠,破舊的不像個王府,她在努力斬斷自己對衛鴻的愛。
“她從不讓我進來,每次我都是在院門口悄悄的看一眼。”
郡主容不下莺歌,每日鬧個不停,衛鴻這一頭沒顧好,北狄又興起風浪,他只得回了黑水城。
再回來便是八年後,伊人已逝,愛恨盡消。
“其實我走時在府裏留了人,可莺歌除了生下衛枭那日從沒動用過我的人,郡主并沒殘忍到要殺了莺歌母子,但她是主母,她的厭惡便決定了下人們的态度。”
衛鴻長嘆道:“多說無益,我這一生錯的離譜。”
他雙手掩面許久不曾擡頭,衛枭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衛鴻回握他的手,無法捉摸的命運讓父子倆達成了和解。
羅悠寧回頭看着槐樹,她恍然間理解了,也許莺歌并沒有瘋,她從宮裏出來了,心愛的人有了家室,縱然沒有,以衛鴻那時的身份也不可能娶她了,她選擇留在一個離他最近也最遠的地方,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折斷的翅膀沒有長出來,心血和生機卻被熬幹了,于是她給了自己解脫。
又過了兩日,羅悠寧和衛枭再一次來到罪奴所,可這一次李嬷嬷的臉色卻很難看。
“姑娘,那婆子前日晚上死了,宮裏死人晦氣,叫人給扔在城外亂葬崗了。”
羅悠寧蹙眉,死了,這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