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外頭景色極佳,樓湛卻一直看着手裏的文書,面色淡淡,仿若雕塑一般,巋然不動,仿佛進入物我兩忘之境。
沈扇儀撐着下巴盯着她,換了個蹲姿,幽幽嘆了口氣:“不是我說,阿湛,你這大理寺都窮成什麽樣子了?客人來了都沒有凳子坐一坐。”
他兀自在旁邊嘀嘀咕咕半天,蚊子似的嗡嗡個不停,樓湛就算有心無視他,此時也有些頭疼起來,放下手中的文書,面無表情:“哦,凳子啊。聽說你要來,我命人全部搬走了。”
沈扇儀被噎了一下,如花似玉的俏美臉龐上滿是受傷,似調笑似幽怨地開口:“我被調任出京的兩個月對阿湛你日思夜想,輾轉反側,夜不能眠,甫一回京聽說了你的事情就趕來大理寺,阿湛……阿湛你倒好,竟對人家這麽無情無義,冷漠置之……”
這厮的臉皮是比陳子珮還要厚的。
樓湛深知沈扇儀的性格,冷眼見他哭哭啼啼唱戲似的說完了話,才冷冷拆穿他:“你是着急來看熱鬧吧。”
被拆穿了沈扇儀也不臉紅,眼神灼灼地盯着樓湛:“我說,離裴駿大審那事已過了三日,你應該有很多疑問吧?怎麽不去靖王府問問臨淵?”
聽到“臨淵”二字,樓湛握着文書的手不由一緊,連呼吸也微微一頓,垂下眼簾,陽光從窗外斜朝進來,在她的臉上打上一半陰影,原本冰山般的臉上裂出的一絲情緒也被陰影掩埋。
沈扇儀失望地噓了聲。
半晌,樓湛才恢複臉色,重新擡頭,臉色平淡:“不必了。”
她的這句不必了卻讓沈扇儀心中一松,一挑眉頭正要說些讨喜的話,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他立刻噤了聲,站直身子,原來笑意微顯的臉上也正經了些許。
樓湛瞥他一眼,還未起身開門,“砰”的一聲,房門已經被人踹開,刮進來一股涼風。樓湛眉尖微抽,看清那莽莽撞撞闖進來的人,不由蹙眉:“陳子珮,你偷了誰了這麽慌慌張張的?”
闖進來的正是陳子珮。
他的臉色不太好看,側頭看到沈扇儀,又大大地翻了個白眼,直接無視了他,上前兩步,沉聲道:“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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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看他臉色嚴肅無比,樓湛也不由嚴肅起來。
“大長公主和她小女兒進宮大哭大鬧了一場,還拿出了先太神英帝賜的玉如意,懇求太皇太後饒過裴駿死罪。”陳子珮舔了舔有些幹燥的嘴唇,皺緊眉頭,“太皇太後被鬧得沒法,答應了。”
察覺到面前樓湛的眼神冰冷下來,陳子珮連忙補充:“不過太皇太後下令讓裴駿在牢裏思過一年,或許有翻案的機會呢?”
樓湛沉默半晌,搖了搖頭。
不可能重新立案了。
太皇太後既然說了關裴駿在大牢裏一年,也就是說明了她是向着大長公主那邊的。無論是不是真心向着的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裴駿這一年将會淡出雲京衆人的視線,他在牢裏也翻不出什麽浪花,一年後他重新出來,也沒人會記得這件事了。
就算是有記得的,忌憚大長公主,也不敢舊事重提,權當此事沒有發生。
功虧一篑。
樓湛微微一嘆,想起躺在棺材中死相凄慘的張家小姐,陡然生出一股懊惱與無力之感。
可是又能如何?
這官途和皇家的黑暗她上輩子見得夠多,心中清楚若是非要據理力争,也不過以卵擊石,到頭來說不準會惹怒金銮殿上的那位,最後再以凄慘結局收場。
陳子珮見她臉色有異,心裏也大概知道她此刻的感受,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別給自己作氣,這事不怪你。”
沈扇儀在一旁,眼波流轉,媚然一笑:“要翻案也不是不行。”
沒等樓湛期待地說上一句話,他就笑盈盈地打破樓湛的期待:“請世子也去太皇太後面前,不用鬧,只消說上幾句話,裴駿即日就可問斬了。”
樓湛懶得理會他。
那不等于讓蕭淮與蕭凝徹底撕破臉?她何德何能,讓蕭淮去做這等吃力不讨好之事。
“你們倆都去做自己該做的事吧,我無妨。”
淡淡說着,樓湛坐回書案前,待沈扇儀和陳子珮磨磨蹭蹭、一步三回頭地走了,才有些煩躁地揉了揉額頭。
她四年前科考,位次僅次于探花郎——或許說,本來她該是探花,卻因女子身份被壓了位次,得到進士身份後,卻直接被吏部安排到國子監的藏書庫打雜。
本以為會被這樣冷藏一輩子,沒想到過了一年,突然被人舉薦到大理寺,順理成章地補了大理寺少卿的缺。
舉薦她的人是誰,上輩子她也不是沒有打聽過,卻是無果。
沒想到,原來,竟是蕭淮。
樓湛一直以為,蕭淮同她第一次見面,是在靖王府後門。
那這樣算起來,她到底欠了蕭淮多少?
舉薦之恩,相助之恩,救命之恩。
不是月底在壽辰上還蕭淮一命能抵消的。
為今之計,只能繼續遠離蕭淮,爾後,在衆人看不到的地方,一點點的回報。
***
中浣很快來臨,一大清早,樓湛就起身換了套常服,坐在前堂裏,喝着岚姑泡的其苦澀無比絕倫的茶醒神。
樓息回來後算是老實了幾天,沒出去胡亂蹦噠了,想來也是害怕。畢竟偷走他的玉佩,意欲陷害他的人,還沒有查出來。
雖然樓湛完全沒有要去查這個的意思。
喝了兩盅茶,岚姑也提着掃帚來了前堂,看到樓湛,有些訝異:“好容易得個休息的日子,小姐不多睡會兒?”
“等人。”樓湛言語簡略。
岚姑點點頭,不怎麽在意地繼續低頭掃地。
半晌,樓湛等的人來了。
已是辰時正了,樓湛平淡地望了望天色,站起身來,看着前堂門口笑得玉樹臨風的青年,搖了搖頭:“看來你也不怎麽急迫。”
左清羽笑意融融地看她走過來,假意扶着她走向大門,低聲怒語:“你難得去一次國公府,我爹娘聽說你要來了,硬壓着我梳洗了半個時辰!你以為我樂意?”
梳洗了……半個時辰?
樓湛眉尖一動,這才注意到今日左清羽确實比平素更要整潔精致,衣冠楚楚,似乎連飄過來的一根發絲都是香的。
想到他被按在梳妝鏡前梳洗打扮,饒是樓湛對他再惡心透頂,再惡意滿滿,表情也禁不住裂了裂,嘴角微微抽了抽。
左清羽注意到她細微的變化,嘴角一撇,轉開目光。
魏國公府特地派來了馬車,樓湛也不扭捏,直接鑽進車廂,正想把簾子拉起來,左清羽竟然也跟着竄了進來。
樓湛凝眉不語,冷淡地看着他。
“幹嘛用這種眼神看着我?”左清羽順手拉起簾子,舒舒服服地靠到小榻上,打了個呵欠,“忙我也幫了,等會兒在我爹娘面前你別出什麽差錯,把想要毀婚約的活兒全攬到你身上就成。”
還真不惺惺作态了。
不過這樣也好,總比他虛情假意讓人惡心來得好。
樓湛閉上眼睛不看左清羽。
左清羽卻不依不饒:“對了,你何時竟和靖王世子走得那麽近了?”
樓湛最近聽到蕭淮的名字就有些情緒時常,睜開眼睛,面無表情,語氣冰冷:“關你何事。”
左清羽撇撇嘴,不說話了。
一路上倒還算相安無事,樓湛卻有些頭疼。
魏國公府的老公爺同她父親樓垣是至交,十年前,樓垣同樓夫人雙雙遭刺身亡,自那以後樓府與魏國公府關系便淡了不少,但老公爺一直關心樓府,上輩子也為她解了不少死局。
可惜,上輩子老國公辭世後,左清羽掌權,他厭惡樓湛厭惡樓家,便同樓湛的仇家一起打壓樓府,直到樓湛被人構陷,他還推波助瀾将樓湛送進了監牢。
想起這些舊怨樓湛就頭疼得厲害,恰好馬車一停,外頭有人輕輕敲了敲車廂:“小公爺,樓大人,到了。”
樓湛正要下車,左清羽突然快步走過來按住她,率先下了馬車。樓湛面無表情,心中大概明白了他要搞什麽鬼,想來這應該也是最後一次,才勉強忍了忍,掀開車簾走出馬車。
左清羽果然候在外頭,臉上含着溫柔的笑容,見樓湛出來了,體貼地伸手,将她扶了下來。
進了魏國公府大門,左清羽忽然趁衆人不注意,低下頭與樓湛耳語:“想辦法婉約又堅決點說,我家老頭子身子不如以前硬朗,別刺激到他了。”
樓湛斜睨他一眼不語。
這人倒還算是有點良心的。只是,又要婉約,又要堅決,還得将所有過錯攬到她身上來,這任務是不是有點過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