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巡視
盛京下設六府,其中太平府離京最近。
知府馮穎是個人精,赴任兩年來沒做出什麽成績,卻把周遭的官員都給籠絡了一轉。雖有些大官瞧不起他,不願與他為伍,但他憑着雄厚的財力,還是收買了不少人。
這不,通風報信的人上門了。
一小厮打扮的人東張西望一番,見四周無人,故作無意,手指屈起,敲了敲門。
兩聲之後,留着兩撇胡子的管家悄悄摸摸地拉開門插,把門拉開。
“你有何事?”他寬臉長須,看上去威嚴不失正派。
那小厮點頭哈腰,往旁邊一躲,讓身後的擔子暴露在視野之中。管家瞥了眼,是一筐雜物。
原是個走街串巷的賣貨郎,想向他兜售東西。
管家把眉一擰,像趕蒼蠅一樣,不耐煩地揮揮手:“你這些破爛,我們府裏不需要,趕緊走吧。”
賣貨郎是個生意人,嘴巴油得很,當然不會因為他的拒絕而洩氣。他笑得像朵花兒一樣,湊上前,從筐裏掏出一個撥浪鼓。搖動之間,鼓聲咚咚。
“聽說大人剛剛喜得貴子,這小玩意兒日後用得着呢!”
管家想了想,小少爺再大些,還真需要這些玩具。便掏出幾文錢塞他手裏,道:“拿了錢快走,若有什麽問題,定叫你在這太平府裏做不成生意。”
貨郎領了錢,數數,足足有十枚銅錢。大戶人家出手就是大方!他把撥浪鼓給了管家,挑着那擔貨物,歡天喜地地走了。
把門關上,管家從撥浪鼓底下摸出一張卷起的紙條。
展開,一行墨跡清晰的小字映入眼簾——
“速改,監察禦使将至。”
他再看了兩遍,迅速把紙條捏成團,緊攥在手心裏,朝書房疾步趕去。
此事甚大,需及時通知大人!
清晨,煙雨蒙蒙。
雨如細針,綿綿不絕,随着晨間微風斜斜落下,滴入湖面,激起一池細紋。
泥土的清香夾雜着植物的味道,撲滿而來,清新的空氣盈滿鼻間,令人心曠神怡。
一襲青衫的公子,撐着柄紙傘,站在湖畔眺望。
湖對面,是座村落,坐落于天子腳下,離盛京不過百餘裏的距離。
這裏是太平府的近郊,是受國家政策影響最大的地方,要看政令推行的效果,首先就應該到這附近來視察一番。
他看了會兒,轉身,從高處走下來,沿着泥濘小路往村裏去。
傘檐微擡,眉如墨畫,恣意風流。
一雙眸,是望不見底的深幽。溫潤如玉,爽朗清舉。
哪怕是身着布衣,沒有華服修飾,也貴氣天成,清貴無二。
時辰尚早,田間已有農民在弓身勞作。
十月初,這一季的稻子還未熟透,沒到收獲的時候。可田裏已經陸陸續續來了很多人。
大多穿着整齊,看上去生活過得不錯。
難道是因為他們平時就這麽勤快,連不忙的時候都要來地裏,所以能發家致富?
謝雲臣斂目,下了田堤,鞋底踩在被水浸軟的泥土裏,将鞋尖弄髒,他卻毫不介意,大步邁進。
“大爺,你們在忙什麽?”他尋了個田邊的老人問話。
老人年紀大了,耳朵也有點背,由他喚了好幾聲才聽清。
他轉過頭,臉曬得黢黑,一臉焦土色,皮膚像幹了的樹皮,又皺又松。
“守稻子。”
“稻子也需要守?”他有些疑惑。
大爺咧嘴,露出一口掉得差不多的牙齒。
“給它滅滅蟲,施施肥。不守着不行,生怕它收成不好,一點兒都不敢浪費啊。”
“為什麽這麽着急?”謝雲臣皺眉,道,“小生聽聞當今聖上已經下旨削減田賦,十五稅一,應該很是寬松,怎的…”
他張嘴,欲言又止,最後諸多話語化成一抹長長的嘆息。
“造孽啊。”
将謝雲臣上下打量一道,他問說:“小子,你打哪裏來?聽口音不是太平府人,像北方那邊的。”
雨勢漸小,謝雲臣收了傘,朝老漢施一躬。
“小生家鄉今年遭了旱,打算來盛京投奔親戚,路過貴村,便冒昧走了進來。”
聽他是外地人,老漢神色放松不少,不複方才的警惕。
他掩着嘴,小聲說:“小子,看你是個讀書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別問這些了。趕緊上京去找你的親戚吧。”
說罷,揮手趕他走。
謝雲臣又望了眼田野,心知他們嘴巴嚴實,問不出什麽。
他道了聲謝,不僅沒有掉頭,反而徑直往村落裏頭去。
既然在這裏探不了口風,那就再去更貼近百姓生活的地方看看。哪怕他們一個字都不肯說,看多了,自然也能看出些東西。
村門口,有棵大樹,樹身極粗,幾人環抱才能堪堪将它圍住。
樹底下砌了圈石凳,應該是平時村民乘涼的地方。
他走進村口,見各家大門緊閉,好不容易瞧着些沒關門的。幾個婦人搬了木凳,在院子裏縫衣服。
謝雲臣輕輕叩了叩木門。
一個粗衣老婦,費力地站起來,走到門邊給他開門。
“小生路過該處,想向嬸嬸讨口水喝。”他面若皎月,含笑時,猶如清風過境,能掃除人心頭的重重陰霾。
老婦小兒子和他年紀差不多,見他書生氣十足,不由心生歡喜。
她一瘸一拐走到缸邊,用一個缺了口的瓦碗盛了半碗水。
飲了水,謝雲臣擦幹嘴角的水。
又腆着臉道:“小生…肚子有些餓,不曉得嬸嬸這裏有沒有饅頭?一點就行,我食量不大。”
老婦面露難色。
“家裏沒有什麽剩餘的口糧,要不小子你再往前走會兒,那兒有個茶館可以供你吃食。”
謝雲臣眼尖,看到院兒裏挂着的玉米。
他指着那玉米說:“小生不挑嘴,蒸一個玉米也管飽了。”
誰知老婦眼中一絲慌張飛逝而過,她連忙擺手:“不行不行,玉米不能吃,之後還要還的。”
“還?”
“還給誰?難道這不是嬸嬸家的糧食嗎?”
老婦笑容僵了僵,不知如何回答,又有些恐懼。便拉下臉,冷漠地說:“下雨天小子莫亂走,趕緊從村子出去吧。”
又被趕了。
謝雲臣絲毫不惱,又信步而行,到了另一家房前。
若說其他人家是不富裕,木房小院,那這家應當算得上是落魄至極了。
茅草搭成的空間,說房子都是擡舉。
風雨一來,就感覺它在其中搖搖欲墜,撐不到下一刻。
門沒關,在門口遠遠看了眼,家徒四壁,除了一張木板床,什麽也沒有。
怪就怪在這樣的窮困人家,屋門口還挂着幾捧玉米。
謝雲臣深深地凝視着這座古怪的村落,半晌,轉頭離去。
他在村子附近找了家客棧,環境簡陋,價格也便宜,索性一連付了十天的房租。
“看不出來,你這小子穿得這麽窮酸,兜裏還挺有料。”掌櫃掂了掂手裏的一串銅錢,開心得很,好脾氣地和他搭話。
謝雲臣笑笑,說:“這是小生的全部家當了,若不是怕夜宿荒野,哪裏舍得全交代給您呢?”
掌櫃把錢放到錢袋裏,拍拍他肩膀,道:“好小子,要不要來壺酒?我這裏的酒,喝過的都說好。”
他捏了捏錢袋,作出個無奈的表情。
“想是想,可惜囊中羞澀。”
“請你的,不要錢。”掌櫃今天心情是真的不錯。他這家小店,平時哪裏有機會接這麽大的買賣。路過的人,要麽加快步伐,趕着去城裏住好房子。要麽,勒勒褲腰帶,不情不願的交出幾文錢,在這小客棧裏住一夜。
走前嘴裏還要不停罵着客棧,說這裏又小又破,菜裏還沒幾滴油。
他打來壺酒,放在桌上,自己哼着小曲兒回到櫃臺,一邊翻着話本,一手抓着後背癢癢。
謝雲臣喝了口酒。
鄉間小店,能有多美味的酒?不過是用些糧食,粗制濫造地釀出酒味。除了剛入口時的沖勁,一到肚子裏,什麽滋味都沒了。
“沒你們城裏好喝對吧?”掌櫃得意地揚眉,說,“但你別小瞧它,附近村子的農民,給地主幹完活,準要來喝兩杯。喜歡得很!”
“還不錯。”謝雲臣舉起酒壺,朗笑着,又是一口。
掌櫃奇道:“你小子文文弱弱,沒二兩肉,酒力倒不錯。”
“方才您說,農民都要來喝這個酒?”謝雲臣把酒咽下,問道。
“對的,他們為了付田租,每天沒命的幹活,恨不得将身子紮在土地上哩!累完一天,就想喝點解乏的東西。好酒嘛,喝不起,只能來我這小破店,喝點兒小酒了。”
謝雲臣不動聲色,食了兩顆花生米。
幾杯酒下肚,他放了筷子,說:“小生瞧見對面村子情況不錯,家家門前都有糧食,穿的衣服也很整齊,應是個富裕的地方。怎的聽您一說,喝碗酒都算奢侈?”
掌櫃悶笑,說:“果真是個窮酸秀才,讀書給讀傻了。”
他謙遜地拱手,誠摯地說:“小生愚鈍,望掌櫃賜教。”
“得得得,別跟我來你們秀才那套。”掌櫃最受不得讀書人的酸腐,直接說,“你曉得這附近的地都是誰的不?”
他老實地說:“不知道。”
“賀員外的!”
掌櫃睜大眼睛,豔羨的說:“附近這些村民誰沒租兩塊賀員外的地?他定的規矩,十取六!再加上最近新出的規定,清查各府人口,人頭稅往上層層一加,你說,這些村民還能剩個啥?”
謝雲臣皺眉,道:“如此高的田租,百姓大可以不與他續約,另謀高就。”
本朝租佃關系發達,佃農可以自行選擇和誰締結合約。
“哎,說得簡單,你去了解了解,太平府的地,除了賀員外誰還敢占?都是他的地呢!”
“竟都是他的地?”謝雲臣作出驚訝之狀,“真是了不得。”
确實了不得,橫行鄉裏,魚肉百姓。
“既然被剝削得這麽慘,那何來的吃食呢?”他指的是之前看到的玉米。
掌櫃嗤笑一聲,說:“賀員外派人送來的呗!不曉得他遇了什麽鬼,突然做出這些奇奇怪怪的事。将衣服、食物送到了村民家裏,又不許使用,之後還要還回去。你說這叫什麽事?”
奇奇怪怪?
不,是老謀深算才對,
謝雲臣眸色深深,掩去異色,打趣道:“小生打外地來,還不曉得賀員外的本事,這會兒算是佩服了。”
“他背靠知府,本事大着呢!你多待幾天,瞧得更分明。”
原來是靠着知府。
謝雲臣微微揚眉,輕輕說:“那小生,可要好好瞧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