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探話

從宴紅樓裏出來,沿着東大街,繞過兩個集市,一棟美輪美奂的樓宇出現在眼前。

徐碧琛用手擋住陽光,被光線刺得半眯起眼。

“啧,這些歡樂窩修得比宮殿還華麗。”

琉璃翠瓦,香風陣陣,雕梁畫棟,比之披花宮也毫不遜色。

景珏臉色一僵,急忙道:“你可不能有奇怪的心思。”末了,又補充說,“要瓊臺玉宇我給你修,別老盯着這種不三不四的地方看。”

“啊…”她存心逗他,促狹地說,“可是景兄最近不是囊中羞澀,要厲行節儉嗎?”

“……”景兄被她堵住口,憋了半天,說,“我省吃儉用給你修。”

“不敢不敢,小弟怕被人戳脊梁骨。大興土木,那是要被掘祖墳的。”天氣并不熱,但徐碧琛還是堅持搖扇子,做足了公子哥的派頭。

“對了。”她忽然想起什麽,倏地将折扇收攏。用扇柄輕碰他手肘。

“景兄,待會兒進去,記得叫我徐公子。”

徐公子?

他扯扯嘴角,嗤笑道:“好的徐公子,那你能把腰扇給收了嗎?在下覺得現在涼飕飕的,不需要附庸風雅,做些表面功夫。”

徐碧琛把小臉一板,不悅地說:“此言差矣。”

“自遠漢起,仁風之雅就已出現。《後漢書》有言:‘功烈光于四海,仁風行于千載。’宋晉之間,清談之士也盛行執麈尾論道。竹修長挺拔,四季青翠,以青竹為扇骨,可見士用折扇乃是踐行一種風骨,怎能簡單地将它貶低為附庸風雅?”

聽她一頓鬼吹,景珏不為所動,只淡淡一句。

“那你覺得冷嗎?”沒看錯的話,她的小身板方才應該哆嗦了下吧?

“冷啊。”徐公子坦然承認,又風度翩翩一笑,朗月生姿。

“所以本公子現在要進去喝杯小酒,暖暖身子。”再找幾個漂亮姑娘,和她把酒言歡。

進了倚春樓,徐碧琛眸光暗淡下去,很是失望。

“比之宴紅樓,這裏真…”想了會兒用詞,道,“真是富得直白。”

宴紅、倚春二樓雖都是做皮肉生意,誰也不比誰高貴,但宴紅樓好歹還曉得披張遮羞布,将裏頭裝點得別致文雅,也曉得給姑娘們弄點花樣,将她們分成三個等級,說白了,就是自己造勢,幫樓裏姑娘擡高身價。

而倚春樓就不屑玩兒這些彎彎道道了。

反正都是賣色,還打什麽招牌?你來我往,男歡女愛,各享其福便是。

剛進門,滿室金碧輝煌。連那喝酒的杯子上都嵌了圈寶石。

若說宴紅樓還算是個清吟小班,留有幾分格調,這倚春樓的鸨兒就是徹頭徹尾的窯姐了。

她們無論是神情姿态還是穿着品味,都遠不如宴紅樓的女子。可它能從數十家娼館裏脫穎而出,當然也有自己的優勢。倚春樓最大的特點就是——

鸨兒長得美!

甭管那美到底豔不豔俗,總之,确實是美的。

光是臉蛋漂亮也就算了,熄了燈,長哪樣都差不多,關鍵是倚春樓的妓兒身材也是絕頂曼妙。随便揪一個斟茶遞水的粗使丫鬟出來,都前凸後翹,腿長腰細。

恩客來這兒覓野食,還不是求個刺激。倚春樓的姑娘擅長各類房中術,又因着貌美,所以很受男人們的追捧。

說得再透徹些,想找知書達理的名門閨秀,大可以回房去找自己的正妻,何必跑到煙花之地來尋才女?歸根結底,男人們還是想求身體歡愉。

順理成章,倚春樓便成了他們的最佳選擇。

徐碧琛擋住一個差點撲上來的女子,眼神不自在地從她半露的胸脯上移開,她笑着掏出一張銀票,道:“這位姐姐,在下兄長不喜歡熱鬧,可否給我們找個僻靜的地方?”

真闊綽!

鸨兒強迫自己不去看那張銀票的數額,嬌笑道:“這位小公子長得跟仙人似的,叫媚兒看癡了去。”她一邊說着客氣話,一邊毫不客氣地接過銀票,往腰帶裏塞。

“請二位跟奴家過來。”她回眸抛個媚眼,扭着腰,千嬌百媚地往旁邊走去。

景珏臉黑得像被墨汁浸透的紙。

徐碧琛怕他砸場子,偷偷拉了拉他腰間的珮環。

“走吧,景兄。”

二人并肩,随媚兒進了間房,房門口挂了張牌子,上面寫着‘青桔室’。

這名字倒是挺好聽的。

媚兒笑着說:“公子請坐。”

她風情萬種地撩開頭發,刻意彎下腰為景珏斟茶,露出一道雪白溝壑。

小公子出手大方,長得也像神仙。可她對這種毛沒長齊的小…姑娘,沒什麽興趣。倒是旁邊這個男人,容顏冷峻、高不可攀,反而更讓她心動,生出想将他染指的欲望。

若是能拿下他,春宵一夜,就是不要錢又如何?

須臾間,景珏眼中,殺機頓生。

他久居高位,即使未發怒,威壓已下。媚兒身子僵住,不由得背後發涼,一滴冷汗從額角滑落。

徐碧琛心想:他臉都黑成這樣了,你還敢賣弄風情,不是找死是什麽。

見媚兒呆滞在原地,不敢動彈,徐碧琛覺着這麽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嘆口氣,将折扇往兩人中間一擋,笑盈盈地說:“你們這兒最出名的酒是什麽?”

“玉壺春!”媚兒迅速答道。

她想快點離開,再在這兒待下去,恐怕自己會撐不住癱軟在地。

這男子什麽來頭,只是盯她一眼,就讓她腿軟得走不成路了。

徐碧琛用扇尖點了點桌面,道:“勞姑娘給我們來兩壺。”

得了指令,媚兒長舒口氣,慌忙逃竄而出。

“珏哥哥,你把人家吓壞了。”她瞥他一眼。

景珏微笑:“那琛兒想為兄怎麽做呢?”

嗯…生氣了。

徐碧琛瞬間變臉,把見風使舵這一套使得爐火純青。她甜膩膩地笑,挽住男人胳膊,拱進他懷裏。

“琛兒是覺得哥哥你做得還不夠狠,應該把她臉抓花,再關進大牢裏好好折磨,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又沒犯法,我這樣不就成昏君了。”景珏木然地說。

徐碧琛大失所望。

“啊,您不願意為琛兒做昏君啊…”

他老臉一紅,不自在地說:“願…願意吧。”

“您這樣太不對了!”她忽然一巴掌拍在桌上。

圓圓的眼兒,賊兮兮地彎成月牙。

“您當昏君,我以後就是遺臭萬年的妖妃,大燕子民會想方設法掘我的墓,把我拉出來鞭屍。文人騷客也會用盡一切惡毒的詞彙來貶低我。所以您必須做明君,做一個流芳千古的賢明君主,只有這樣,您同妾身的故事才會傳為佳話。否則,那妥妥的就是後世話本上的口誅筆伐的反面例子呀…”

景珏笑了。

“你哪兒都圓乎乎,唯有這張嘴,利得很。”

明明是他委屈在先,三言兩語間又成了她的主場。現在都開始教訓他了,瞧瞧這語言功底。

徐碧琛嘟唇,痞痞地說:“那您還不是愛親。”

他用指腹摩擦着她的唇瓣,蠱惑道:“是啊,現在就想親,要不…試試?”

門口傳來過路人的腳步聲。

她把頭一扭,幹笑着轉移話題:“珏哥哥,你不是想追查太平府的事嗎,之前我從那些姑娘那兒打聽到倚春樓有蹊跷。所以才拉你過來,這裏的确不太對勁,你有什麽看法?”

“原來你是在打聽消息。”他唇角一彎,道,“我還以為你沉迷女色,只顧着玩樂。”

徐碧琛摸了摸他的小腹,暧昧地說:“琛兒沉迷什麽色,你還不清楚嗎?”

剛剛調戲她,現在她要還回來!

又起來了。

景珏默默把它按下去,冷笑:“記着你現在的話,晚上見真章。”

她嘻嘻一笑,得意地說:“我還差幾天生辰,你不會動我的。”光說不練假把式,給他個機會,他敢嗎?

“……”還真不敢。

可憐的狗皇帝忍氣吞聲,勸說自己把注意力轉移到正事上來。

“你認為怪在哪兒?”他反問道。

徐碧琛還真有些想法,一聽他問,立刻說:“你不覺得這裏女子的質量太好了嗎?”

花魁長得美那是理所當然,畢竟是花了大把銀子買進來和培養的。

可怎麽做到連粗使丫鬟都面目姣好,身段窈窕?

且不說這得花多大筆錢財,就只談一個問題:真有這麽多漂亮女子淪落風塵嗎?

倚春樓規模不小,裏頭少說也有幾十上百個姑娘,一兩個還好說,全都是容貌出衆的,這就很奇怪了。

“總不會一下子有這麽多好看的姑娘家道中落吧?”

景珏蹙眉:“那萬一,他們不是通過正當途徑買的人呢?”

本朝允許勾欄存在,因為勾欄也是要納稅的,而且稅額不低。但針對如何購進伎子,做出了相應的規定。雙方必須簽訂賣身契,明碼标價,你情我願,不得強迫。

“強擄?”

徐碧琛想了會兒,道:“并非不可能,只是敢明目張膽做這勾當,必然少不了做官的袒護。”

否則丢了這麽多女子,官府早就查到這座銷金窟頭上了。

“難怪了。”

難怪謝雲臣要和他說,太平府有變。

這裏,恐怕從根源開始就爛了。

趁熱打鐵,窩在裏頭什麽也問不出來,徐碧琛利落起身,對他說:“景兄,你在裏面等我,小弟出去探探虛實。”說罷,潇灑出去,頭都沒回一下。

景珏:你這代入可太快了。

一秒入戲,在小娘子和俏公子中間切換自如,他都驚了。

沒了景珏在一旁礙手礙腳,徐碧琛簡直如魚入水,暢快得很。

她捏捏腰間鼓鼓的錢袋,歡快地想:還是彤雲想得周到,知道為我備好錢財。

有錢能使鬼推磨,沒錢,寸步難行啊。

她眼珠子一轉,從錢袋裏取出兩錠銀子,在指間随意把玩。

倚春樓裏的姑娘目标都是很明确的,可別跟她們談什麽情啊愛,給錢就行。見着她這麽氣派,不知多少雙眼睛黏在了她身上。

徐碧琛笑眯眯地招招手,一個個子高挑的綠衣女子受寵若驚地朝她走來。

“公子叫奴家?”她站在徐碧琛面前,還比她高半個頭。

“姐姐生得真美,不知如何稱呼?”小公子态度極好,和往日那些輕賤她們的恩客大不一樣,女子心撲通撲通地跳,羞怯道,“奴家清歌。”

“人如其名,姐姐的名兒和人一樣妙。”徐碧琛拍手稱絕,親熱地握住清歌的手,溫柔摩挲。

清歌在樓裏也待了幾年,歷盡千帆,什麽樣的男人沒見過?卻還是很快沉溺在小公子的甜言蜜語中。

她二人手牽着手,出了正廳,到了花園裏,尋一處樹蔭下的石桌坐下。

“環姿豔逸,儀靜體閑。在下瞧姐姐與其他姑娘不太像,不知你來這兒可是有什麽苦衷?”

清歌沒料到他如此看得起自己,眼眶一熱。

“奴家…奴家沒什麽苦衷。”便是有,她還能說出來嗎?自己早已是殘破之軀,就算傾訴一切苦楚,也改變不了現實了。

徐碧琛安撫地為她擦掉眼角淚珠。

“姐姐不願說,我就不問了。”她溫聲細語,好像能夠寬容所有罪孽。

清歌愣了愣,心底一慌,莫名地感到恐懼。

她害怕,害怕小公子真的以為她是為了虛榮出賣身體的下賤女人。

“其實奴家入樓,并非出于己願…”她喃喃道。

小公子給了她一個鼓勵的眼神,讓她安心很多。

“父親去世後,娘為了養活幾個弟弟,将我賣到一個達官貴人的府上做丫頭。最開始一切都好,雖然做的是粗活累活,但總歸是靠力氣賺錢。後來老爺醉酒,占了奴家身子…又瞞着夫人,把我送給了另一個老爺。那老爺将我玩膩,轉手就扔到了倚春樓,從此…”說到傷心處,清歌哽咽一下,繼續道,“身不由己,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徐碧琛義憤填膺:“豈有此理!燕律規定,女子入樓必須是心甘情願才行,你的賣身契都還在別人府上,怎麽能将你送到青樓?在下立刻就去告官,讓官老爺把這黑心腸的肮髒地方查封了!”

清歌急急攔住她,道:“公子好意,奴家心領了。只是受此苦的不止清歌一人,樓裏大多數姐妹都是被迫賣身,而且…官老爺自己都參與其中,哪兒會為我們做主呢?您這一去,如羊入虎口,萬萬使不得。”

“官老爺都做這種事情?”她不敢置信的睜大眼。

綠衣女子苦澀地說:“正是。前些日子樓裏來了個妹妹,死都不肯營業,被鸨母折騰一番,不堪受辱懸梁自盡了。奴家聽人說,她就是從知府大人那兒送過來的。”

“豈有此理!當官的不為民做主,反而欺男霸女,簡直…簡直荒唐!”小公子氣得頭發絲都立起來了。

“公子心地純善,清歌感激不已。可惜官商勾結,知府等人在太平府的勢力之盛,非常人所能及,請您顧惜自己,千萬別趟這渾水。”

徐碧琛又說:“蒼天有眼,我不信沒人治得了他。”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也許太平府外真有大人能治住他們。可在太平府裏,知府與賀員外沆瀣一氣,為非作歹,實在是無人能降服…”

“賀員外又是個什麽東西?”

清歌說:“奴家沒見過他,但我有個小姐妹曾經伺候過他,聽說他把妹子嫁給了知府大人,兩家結成姻親。知府在官場上給他便利,賀員外又借着官威魚肉百姓,其中門道,萬般複雜。”

小公子垂眸,哼了聲。

“邪不壓正,他們不會笑到最後的。”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我的基友們日更6000,我落下了不學無術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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