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還禮

徐碧琛從置物間出來,回到房裏。

彤雲、桃月都在門口守着等她歸來。琛妃一進屋,就笑容滿面地說:“去,給本宮找個畫師過來。”

“還是安畫師嗎?”桃月問道。

“不,随便尋個擅丹青的就行。”

“時辰有些晚了,要不明天再請吧?”彤雲給主子沏了壺茶,勸道。

她态度卻很堅決,一臉柔和笑意,眼底都是明媚春光。

“就今晚,越快越好。”

桃月聞言,找了個腳程快的小太監,讓他趕緊去請畫師。

小公公知道主子下令下得急,以為有很要緊的事,容不得耽擱,因此用了比平日更快的步子狂奔。從披花宮到翰林圖畫院,不過用了一炷香的時間。喘着粗氣,剛剛将嘴一張:“奴才是披花…”

“可是娘娘有事?本官可以去。”

“我也有空。”

“本官也可以!”

他話都沒說完,在殿中值班的幾個畫師便争先恐後地喊了起來。

“…諸位大人若有空閑,請随奴才去一趟披花宮吧。”他咽口唾液,暗道這就是寵妃的力量,人人都想攀附。可比他以前在其他地方做事爽快多了!

大家都想去,互不相讓,哪兒能這麽容易決出勝負呢。

田畫師撚撚胡子,故作不經意地說:“望月樓是我設計施工的。”

小公公立刻投去敬仰的眼神,那可是望月樓啊!登臨可望月,伸手摘星辰,沒想到出自眼前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之手。

“千裏河山圖…”袁畫師擡高聲音,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把頭轉過來看他,微微一笑,道,“我畫的。”

哇,絕世名畫!佩服佩服!

“我雖不愛畫山水,但在佛像上還有點造詣。無量壽佛圖,聽過嗎?”丁畫師玉樹臨風,說起話來也是風度翩翩。

雖然沒聽過,但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小太監感到為難,作不出個抉擇。桃月姐姐吩咐的也只是找個擅長丹青的畫師回去,可他怎麽看怎麽覺得在座各位都是高手,拒絕誰都不行。

他試探性地問道:“大人們全是個中翹楚,要不,都随奴才回去?”

“好!”三個畫師異口同聲道。

彼此對視,暗流湧動。

看到侯小雙身後那幾個畫師,桃月大吃一驚。

人來都來了,不可能趕出去。禮數周全地将三位迎進門,又把小雙扯到一邊,低聲問道:“讓你去尋畫師,怎麽一次性全帶回來了?”

侯小雙苦着臉說:“大人們都想來,奴才…奴才拒絕不了呀。”

他只是個慘兮兮的奴才,沒什麽說話的權力。讓他把幾個大人攔住,這不是為難他嗎。

桃月看了眼裏面三位大人急切的姿态,心知他們的确是很想讨好娘娘了,否則不會連臉面都不顧,非要一起來。她放柔語氣,同情地對小太監說:“無礙,你先回去休息,我進去陪娘娘。”

進了門,發現娘娘不僅不為此煩惱,反而驚喜萬分。

徐碧琛高興壞了,要不是身旁有外人,她肯定要蹦起來拍手亂跳。

按捺住心中翻騰的愉悅,她平靜情緒,笑眯眯地說:“三位大人都是丹青高手,本宮早有耳聞。今日能與你們齊聚一堂,也是本宮的福分……”客套完,話鋒一轉,道,“各位知道皇上長什麽樣子嗎?”

“知…知道啊。”畫師們摸不清她什麽意思。

“好!”她高呼一聲,讓宮女去拿準備好的紙、筆。

“本宮已為你們備好筆墨,辛苦各位大人畫幾幅畫。內容嘛…就畫皇上與本宮的日常生活。”琛妃端莊坐正,态度雍容,她轉了轉手上的镯子,笑說,“平常呢,皇上與我多是一起吟詩作對、下棋畫畫,偶爾會在院中賞賞月。諸位的功夫都是無需置疑的,就麻煩你們,能畫多真就畫多真。最好呢,融情于畫,見畫如見人,相信大家一定能做到的,對嗎?”

那镯子爍金流彩,讓人看了禁不住頭皮一麻,心癢癢得很。

袁畫師搶先應道:“吾等自然不負娘娘所托。”

這家夥,搶話最厲害!田畫師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和丁畫師一起表忠心:“微臣一定竭盡所能,将娘娘與陛下伉俪情深的樣子表現得淋漓盡致。”

皇後沒倒臺的時候,誰敢對一個妃子用‘伉俪情深’這個詞。可如今皇後失勢,琛妃一家獨大,不讨好她又去讨好誰呢?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他們這些宮廷畫師,離不得聖寵,自然要學會見風使舵這招生存秘技。

琛妃滿意地說:“很好,本宮就坐在這兒,大家可以照着我的樣子作畫。那麽,開始吧?”

畫紙已經擺好,墨也研墨完畢,只待他們動筆。

得了應許,三位大拿屏氣凝神,提筆揮墨,很快進入忘我的狀态。

坐得腰酸背痛,但徐碧琛一點兒不覺得累,反而精神抖擻,臉上那如花的笑從頭到尾就沒斷過。待他們畫完,接過來仔細打量一番,眼中滿是驚豔,對他們三個人贊不絕口。

讓財大氣粗的琛妃娘娘滿意,打賞是絕不會少的。

畫師們滿心期待地來,心滿意足地走,來這兒一趟,比平時一年得的獎賞還多。這披花宮,是個寶庫啊!

讓宮女把他們送到門口,徐碧琛将畫一揮,輕輕拍到桌上。

“彤雲,拿去裝裱制成挂軸,然後…”她露出幾顆潔白的牙齒,爽朗笑道,“送到玉铛宮,算作本宮的還禮。”

有些仇,該報就報,能現在報絕不拖到第二天。

她顧雁沉死咬着不放,送來這麽大一份賀禮,自己怎麽能怯場?

來而不往非禮也,她回的禮,珍妃姐姐可要接好了。

繡月捧着三幅卷軸進來,小聲地說:“娘娘,披花宮的人剛剛送了東西來,說是答謝您的壽禮。”

近日娘娘陰晴不定,在她面前提起披花宮要冒很大風險,指不定就遇到她心情不佳的時候,一個茶杯朝自己扔過來都是可能的。

但今天她運氣不錯,正逢珍妃難得的好心情,她別過頭瞧了眼,懶懶地說:“哦?拿來讓本宮瞧瞧。”

收到那份賀禮,她還能有心情還禮,也是佩服。想到徐碧琛展開畫卷時的表情,珍妃忍不住掩嘴輕笑。

是啊,琛妃了不得,進宮之後遇神殺神,遇佛殺佛,把擋在跟前的賢妃、皇後都除掉了。風頭無二,寵冠後宮。連一向不好女色的皇帝都為了她要死要活,虛設後宮。

現在宮裏頭誰不想搭上披花宮這艘船,誰不想巴結琛妃?

就是披花宮出來的狗,都比宮裏其他人高貴。

徐碧琛自己應該也是沾沾自喜,自鳴得意吧?

殊不知,她這些恩寵都是從別人那兒竊來的!景珏對她好,不是喜歡,不是愛,而是因為她和自己一樣,都做了那個勞什子女人的替身。

唯一不同的是,自己這個替身熬到了頭,不及她青春年少,而她這個新任替身初初登場,受盡寵愛。

可替代品終歸是替代品,總有一天會被厭棄,就如同現在的她一樣。

珍妃恬然彎唇,将那挂軸徐徐放下——

她瞳孔驀地放大,怨恨開出花,枝蔓沿着她的心房往上攀延,形成一道密不透風的牢籠,把她桎梏,讓她難以呼吸。

捂住胸口,顧雁沉止不住地喘着粗氣。

把畫狠狠地砸在地上,她發狂似的從繡月手裏扯過其他兩幅,拉住兩端打開,見畫上的場景,不由痛色滿目。

往後踉跄幾步,手指無力地舒展開,那畫便從她手中滑落,‘咚’地一聲落地。

“娘娘……”繡月從沒見過娘娘這個樣子,她害怕得不敢上前。朝地上的畫看去,想知道上面究竟畫了什麽可怖的東西,能惹娘娘痛苦至此。

畫面整潔,筆觸流暢,每一幅都是難見的珍品。

三幅的主題都是同一個字:情。

第一幅,是閑趣之情。一男一女持子交鋒,女子手裏露出半邊黑色棋子,臉上掩不住竊喜的情緒。而男子面容嚴肅,似在專心對弈,絲毫沒發現對面的姑娘偷藏了棋子,但他一雙星目,卻滿是笑意與寵溺。

英雄平生不讓人,只在嬌嬌手下折腰。

再看第二幅畫,美人端坐花鏡前,懶洋洋靠在男子身上,他指間捏着蘸水的螺子黛,正為她輕掃娥眉。

這是閨趣,也是無言深情。

最後一幅,構圖最簡單,卻有滔天愛意迎面而來。窗外桃花灼灼,綴在枝頭,嬌豔欲滴。鵝黃宮裝的姑娘倚在花窗前,手持書卷,眺望院中繁花。而她背後的男子,身如青松,雙眸含情,靜靜注視着她。

她在看風景,而她,亦是他眼裏的風景。

怨不得娘娘如此歇斯底裏……

眼看着心愛的男人和別人恩愛,她怎能做到無動于衷?

繡月于心不忍,走近兩步,欲扶起珍妃。

她顫抖着豎起掌心,擋在身前,聲音淩厲。

“不用,本宮可以自己站起來。”

抓住椅子的把手,顧雁沉費力地撐起身子。好不容易挪了幾步,回到位置上,她卻像被打擊蔫了一樣,一聲不吭,只雙眼迷蒙地望着地上的畫。

叫她不應,摸她不理,繡月知道娘娘受了打擊,外人的安慰都起不到什麽作用,如今只能給主子些時間,讓她自行舔舐傷口了。

顧雁沉盯着地面,腦袋昏昏沉沉想了很多事。

她幼時就以美貌聞名,未及笄,上門求親者已将門檻踏破。哪怕門第不高,也有很多不懼低娶的高門大戶搭理。但是她自視甚高,從不肯對那些男人施以關切。因為她從小就告訴自己,這樣的美貌,注定是要侍奉天顏的。

她,要進宮。

終于,狩元二年,如願以償。

也許是天意,見着景珏的第一眼,她就毫無保留地獻出了自己的心。而當時的帝王尚且年輕,一身稚氣未脫,僅一雙鷹目已初見如今銳利。

他看着她,好像沉溺在她的容顏之中。

但顧雁沉知道,他在看的不是自己。這種感覺無須旁人提醒,因為太過明顯。她最美的其實不是眼睛,而是那張櫻桃樊素口,別人看她,首先要看她下半張臉。

可皇帝卻那樣癡,那樣纏綿地盯着她的眼眸。

母親常說,阿沉啊,你哪兒都漂亮,這雙眼卻生得有些狹長了。

她不像別的姑娘那樣有雙圓溜溜的眼兒,作不出可愛的模樣,天生就是媚色撩人。

十六歲的顧雁沉還是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她緊張地坐在床前,等待郎君恩寵。

郎君說:“朕的心上人眼睛和你一樣亮,可她永遠不會回來了。朕很想她,怎麽辦呢?”他聲音又低又啞,真的透着無盡的迷惘和苦惱,那時顧雁沉還不知道這是種什麽樣的情緒,直到後來她自己也嘗到了這滋味,才曉得那日,從男子話裏聽出來的,是相思。

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她直沖沖地說:“妾願替她陪在您身邊!”

男子啞然失笑,道:“沒有人可以替她陪我。”

只要不是她,哪怕身邊千萬人相伴,也如孤身一人。

這日之後,他當真給了她無限榮光。擡了她的位分,賞賜她的家人,顧家滿門,就因着她一人,雞犬升天。

顧雁沉成了萬衆矚目的珍嫔。

他不常來宮裏,偶爾來,也是枯坐在一旁,靜靜看着她,半天不說一個字。看夠了,便起身離開,回養心殿去做未做完的事。

後來,她趁送湯的機會,偷偷進了他在養心殿的寝宮。

牆上挂着很多畫,每一張,畫的都是同一個人。

只那一次,她将畫上的內容刻在心上,镌進骨裏。她的心,第一次如此明晰地鈍痛起來。

以前沒找着證據,還可以欺騙自己,他對她好是因為愛她。

可看見那些畫,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其實她顧雁沉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沾了別人的光,沒有一樣恩寵屬于她自己。

初次見到徐碧琛,就為她明媚的眸光折服。

若說自己是畫中女子的妩媚,那麽現在,她的童真來了。

随着年齡的增長,琛妃初見媚色,她的眼神逐漸雜糅青稚與風情,變得越來越像畫中人。

顧雁沉害怕,氣惱,卻無可奈何。

都是替代品,琛妃有現在的無限風光,不就是因為更像畫中女人?

她已經深陷痛苦,不能讓徐碧琛一個人做着美夢。所以趁她生辰,她将之前見到的畫按記憶臨摹下來,送到了披花宮。

原以為她也會和自己一樣在痛苦中無法自拔,但徐碧琛卻選擇了第一時間振作反擊。

是她輸了。

不僅輸在和畫中人的相似程度上,還輸了果決,輸了勇氣。

徐碧琛有破釜沉舟的決心,而她,沒有。

珍妃頹然垂目。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還更了現言,感覺身體被掏空…

珍妃的事也交代啦,我發現我更新之後就掉收,怎麽肥事捏!

明天把謝雲臣放出來 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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