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賬簿

入冬以後,天亮得越來越晚。下朝歸府,天色還未完全敞亮。

四個轎夫步伐穩健,擡着轎子走路也十分穩當。繞過兩棵樹葉枯黃的大樹,一座氣勢恢宏的府邸出現在街尾處,在門前停下,落轎。

掀了簾子,從裏頭鑽出來。皁靴落地,朝服還未離身,紅色蟒袍,頭戴烏紗帽,烏黑的眼珠散發着瑩潤的色澤。他負手進府,腳步匆匆,似奔赴一場重要的相約。

庭院遼闊雅致,繞過二進門,直抵書房。

假山輝映,樹木蔥茏,在嚴冬之中,能保持這樣生機盎然的景色,可想而知花費了多少心思。

下屬見他急急而來,紛紛跪下請安。

他不看一眼,一腳邁入書房,将門往外一摔,那門便合得嚴嚴實實,不露一絲縫隙。

方賜月坐在廳中等他。

聽到門‘咣當’一聲,轉頭,急忙給他請安:“卑職見過右仆射大人。”

謝雲臣淡淡道:“事情都處理完了?”

那人起身,将一疊厚厚的冊子雙手呈上。

“這裏就是馮穎的賬簿,上面詳細記錄了他與京官的種種關系,請大人過目。”

接過賬簿,他随手翻開,沒多大動作,只保持着勻速翻頁,半晌,将賬本合上,道:“假的,再找。”

方賜月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卑職将他府中搜遍了,只得這樣一本賬簿,事後也仔細核對,找不出半點纰漏…”

“狡兔三窟,能讓你輕易尋着,他就不會猖狂到今日了。”他手背無肉,握拳時,青筋分明,顯出幾分猙獰之感。謝雲臣眉心緊鎖,神色沉重地說,“區區一個知府,能讓自己的大舅爺插手邊防軍備的買賣,若無武官相助,絕無可能。”

他擡起頭,眼裏蹿起一道火苗。

“你再好好看看這賬本,裏頭可有記錄他和高位武官的往來?全是些蝦兵蟹将!”

藍袍郎君不相信,打開來看,竟真的找不出與武官來往過密的證據,頂多只是和五品的蘭翎侍衛相交,再找不出更高品級的信息。

他惶恐地說:“沒想到這家夥這麽狡猾,竟将卑職騙了過去。”

方賜月向來自诩聰明蓋世,卻在一個奸臣手裏栽了跟頭,心裏覺得很是不悅。

謝雲臣緩了聲音,對他說:“千萬不可低估這些老狐貍。他們為了一己私利,能夠做出很多你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人性本惡,當逐利變成天性,他們往往能爆發常人難以想象的潛力,那些千奇百怪的手段,就算絞盡腦汁也未必能一一識破。

“可…”方賜月擰着眉毛,百思不得其解,“卑職讓幾個精通珠算的人檢查一遍,他們都沒找出問題,這又是怎麽回事?”

他哂笑一聲,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假參半,你還能看得清嗎?”

把不重要的擺在明面上,而那些最重要的,深藏于底,牢牢守住,不讓外人瞧出半點兒端倪。

“藏得這麽深,會是誰呢…”方賜月喃喃低語。

謝雲臣目光幽幽,指腹摸索着賬簿光滑的封皮,語氣平靜:“有此實力的武将不多,只要耐得住性子,遲早叫狐貍露出尾巴。”

飲了碗熱乎乎的參湯,寒氣稍稍褪去,身子暖了不少。

讓宮女撤了膳,徐碧琛休息會兒,起來換身衣裳,向長樂宮去。

外面天寒地凍,呵氣成霜,只是初雪遲遲沒來。裹着披風,出門便上了步辇。平日她不愛坐這個,只是今日太冷,走在路上腳心凍得發麻,血液不流通的滋味,實在難以招架。

到長樂宮門口,聽到裏面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進門,正看到太後抱着長樂公主在玩兒撥浪鼓。太後瞥見她,露出個和善的笑,道:“外頭冷,還以為你晚些才能到。”

撥浪鼓甩來甩去,發出‘咚咚’的響聲,長樂公主咯咯笑,模樣很天真可愛。

徐碧琛眼睛彎了彎,走到太後旁邊的位置坐下。見長樂坐在太後腿上,她翹着腿搖晃,褲管往上溜了溜,露出粉嘟嘟的腳踝。琛妃怕她着涼,替她把褲管拉下來,蓋住肌膚。

太後眼中閃過一絲滿意的色彩,覺得這個琛妃年紀雖小,做事卻相當周到,并不毛躁。而且對長樂也還過得去,不至于面帶惡意。

她家世優渥,祖上都是有功勳的,如今也有很多親人在朝做官,論門第教養,便是放在淑女紮堆的盛京,也算得上是頭號人物。季珑心悅她倒是很有眼光,現在她還小,擔不起重任,但皇後已經失勢,過幾年她要是能給皇帝生個孩子……這後位給她又何妨?

太後平時不理後宮事務,但大致情況還是曉得的。琛妃受寵不假,人卻很謙遜,從不主動挑事,對待曾經陷害她的人,也存有一線慈悲。之前不是聽說有個什麽丫鬟誣陷她嗎?事情過後,她還是惜着主仆之情,出面給這丫鬟尋了門好親事,将她風光嫁了出去。

這樣宅心仁厚,已經非常難得了。

在宮裏頭,完全不使手段是不可能的,壓根活不下去。所以在受到攻擊後,出手反擊,也是情理之中。

前面她因着徐碧琛将賢妃害出宮去,曾經不滿過一段時間。但随着後面皇帝的開解,太後心裏頭那口悶氣也逐漸洩了。畢竟是自己兒子真心喜歡的女人,她看琛妃吶,是越看越歡喜,早就不是以前的心态了。

“琛兒,宮裏的事你可還能行?”

冬至節将至,事情裏裏外外一大堆,确實将徐碧琛弄得焦頭爛額,但幸好她已經磨出了經驗,比之前辦壽宴時輕松很多。

少女年歲漸長,原來鼓鼓的臉龐已經消瘦下去,輪廓愈發清晰。她眼梢微微往上揚去,圓溜溜的眼兒,摻着幾分果子酒的甜味和玉雕春的風韻,一颦一笑,都如春光乍現,積雪消融。

她抿唇笑笑,道:“妾自個兒沒什麽本事,幸而宮中有許多經驗老到的女官,有她們在,萬事都好辦。”

人之智慧有盡,不可能事事親為、面面俱到,上位者,當使馭下之術,牢握刑、德兩柄,恩威并重,讓有才能的人各得其所。

身邊多得是能用的資源,她是傻了才不去用。

真像虞貞那樣凡事都親力親為,豈不是早生華發,自尋苦惱?

太後欣慰地說:“哀家還怕你這孩子軸脾氣,非要自個兒鑽牛角尖,看你曉得用人,我這心就踏實了。”

服從者與指揮者有着截然不同的視野和立場,若處在服從者的位置,那自然是服從安排為主,只顧着專心完成任務即可。然而,想成為一個優秀的指揮者,用人的能力比自身能力還要關鍵。上位者可以沒有才能,但一定要善于用人,盡可能将手頭有限的資源發揮出最大的價值。

昔日三國争霸,那曹霸主便是選賢舉能、禮賢下士的經典例子,正是憑借着諸多謀士獻策,他才能在亂世中嶄露頭角,創下一番偉業。

由此可知,有用人意識、用人眼光,是多麽的重要。

她早知道琛妃聰穎,但沒想到她這麽小就已經有了如此眼界。看來徐家是個會養孩子的,當賞。

長樂剛滿兩歲沒多久,正是愛動的年紀。在祖母身上坐不住,沒多久便嚷着要下去。

太後對她百般寵愛,幾乎是任她予取予求。抱着小姑娘下地,長樂直奔向乳母,讓她帶着出去看梅花。

“讓你見笑了,長樂有些頑皮。”太後嘴上埋汰公主,實際上,眉開眼笑,喜歡得不得了。

徐碧琛看得出她的寵愛,當然不可能随她一起批評公主,人都是護短的,她自己能埋汰長樂,別人卻不能。旁人只能将她往死裏誇,太後才舒坦呢。

她只笑着說:“公主活潑機靈,說明被照顧得很好,妾就喜歡這樣靈動的娃娃。整天悶在屋裏,恐怕母後又要着急了。”

太後很是贊同:“不錯!薛太妃那個侄孫成天跟個悶葫蘆似的,既不愛說話,也不愛動彈,就捧着本小人書看來看去,要我說,還不如我們長樂惹人疼。”

“都是您和寧妃姐姐照顧得好。”她甜甜地說。

“靜寧對長樂的确上心,哀家平日專心禮佛,對她管得很少。”太後嘆了聲,因自己對靜媺的忽略而感到深深歉疚。

琛妃也嘆氣,作出羞愧的表情,擡手假裝擦淚,嘴裏說着:“母後對長樂都叫管得少,妾身恐怕只能把臉擋着,沒臉說話了。”

她那滑稽的樣子将太後逗得連連發笑,太後嗔道:“嘴貧,孩子養在寧妃宮裏,你要真是天天上門,人家指不定還以為你有什麽歹意呢。”

徐碧琛眨眼,嬌俏地說:“那母後也不能自怨自艾,既是心疼長樂,便要好好保重身體,才能給她撐腰呀。”

“知道你孝順,前些天又送些藥材來哀家宮裏,同你說了多少次,太醫院都有,別費心了。”想到前幾天那成箱的藥材,太後心頭一暖,嘴上還是念叨着,怕她破費。

她皺起鼻子,嫌棄道:“太醫院那些靈芝妾都看過,是幾個月前的了,一點都不新鮮。正好妾的叔父給我送了些剛挖出來的藥材,妾就給您送來了。”

宮女端了茶湯上來,二人邊吃茶邊聊天,聊得很愉快。

外頭小娃娃困覺,哭鬧不休,太後心頭一緊,不好意思地說:“要不今日你先回去,哀家要給長樂哄哄瞌睡。”

公主養得嬌,必須得人抱在懷裏才睡得着,完全離不得人。

徐碧琛知趣,都不用她趕,自己乖乖告了別,又出去原路返回披花宮。

在步辇上,她迎着風打了個呵欠,雙眼惺忪,眯着眼打盹。

不知想到什麽,忽的開口,沖身邊的彤雲說:“桃月在宮裏嗎?”

彤雲擡頭望向她,道:“應是去尚儀局找女官去了。”

“你在門口等着,待她回來,讓她來見本宮。”

作者有話要說:  趕論文中,錯過了更新 痛苦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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