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長樂
桃月回來時,手裏揣着一疊圖樣,彤雲守在門口,遠遠瞧見她的身影,将掌心搓熱,呵出一口寒氣。
“這麽冷的天,你在外頭作什麽?”桃月也看到了她,加快步子朝她走來,一邊疑惑地問道。
彤雲幫她拿過一些圖紙,即刻感到沉沉的壓力。她黛眉輕揚,說:“上哪兒拿的這些回來?真沉。”
“尚儀局的女官同我說冬天的服飾樣式做出來了,讓我去尚服局領回來給娘娘過目,我從那兒出來順道就去拿了。剛剛掃了兩眼,真是極漂亮的。”
雖然還未制成成衣,但只看圖上的色澤、樣式,樣樣都出挑,一看就知道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在裏頭。這也不難理解,如果連後宮頭號寵妃都不用心對待,恐怕才是昏了頭。
聽她這麽說,彤雲也好奇地偷瞄了眼。為首的是一件桃色豎領長衫,外罩一件鑲着兔毛邊的棉褂子,這顏色挑皮膚,娘娘這樣白淨的妙人兒穿上,一定豔麗生姿,比那村春日粉桃還要嫩上三分。
着實好看。
桃月心裏還惦記着事兒,又問她一遍:“你還沒回答我呢,天寒地凍的,在門口等着受涼嗎?”
她倆天天一起侍奉主子,又同住一個屋檐下,擡頭不見低頭見,關系處得很好,相處時也比剛開始随性許多。
彤雲“喔”了下,想起了正事,對她說:“主子叫你去找她呢,光顧着和你說話,差點忘了這茬。”
“那你把東西給我吧,我正好一起拿到主子房裏。”
她笑着說:“急什麽,我陪你走一趟就是。”
兩個人拿總比一個人拿輕松,桃月抿嘴笑了笑,和她一同往娘娘住處去。
宮殿地下有火道,火道直通地面的洞口,在外面燒火,那熱氣透過火道傳到屋子裏,整個房間暖烘烘的。
從室外進來真是渾身舒暢,泡在暖暖的空氣裏,那瞌睡蟲瞬間就鑽了出來,惹人哈欠連連。
徐碧琛打呵欠打得直流眼淚。
手裏抱着個捧爐,她等得昏昏欲睡,眼皮子像有千斤重,時不時地合上,又被她強行撐開。
迷迷糊糊看到個人影站在面前,徐碧琛晃晃腦袋,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
都怪這個暖爐!這麽舒服,讓人止不住困意。她把捧爐放到桌上,用掌心輕輕拍拍臉頰,又呼了兩口氣,總算恢複了些神志。
“主子,這是尚服局讓奴才帶回來的冬裝樣式,您瞧瞧。”
見娘娘醒了瞌睡,桃月把圖式遞給她。
徐碧琛接過後頗感興趣地翻了翻,啧啧稱奇:“尚服局是換人了嗎?以前從沒見她們有這些想法。”
穿慣了绮衣坊的衣衫,她之前還真有些瞧不上宮裏的衣服。雖說用料都是一等一的好,但限制也多,這不能那不能,什麽品級穿什麽花紋、顏色都給鑿得死死的,不容更改,實在無趣。
不過這次,無論是色彩搭配還是服裝樣式,都有了很多亮眼的地方,至少她覺得很喜歡。
看來人家不是做不好,只是要看飯下菜。以前嘛,她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妃子,雖算得上受寵,但沒有什麽跡象會一直榮寵不衰,說不定過兩天就被皇帝抛在腦後了,所以沒誰樂意費心巴結。可入宮快一年,她不僅沒被皇上厭棄,還成了最有可能取代皇後登上鳳位的人,今非昔比,每個人都看到了她的價值,開始想跟她讨個好,搭點關系了。
她笑笑,将圖紙随手放到一旁,擡眼看着桃月。
之前會選她作心腹,一是看重她性子沉穩,在宮中又待了許久,對信息的掌握比較周全;二是因為知道了她處境尴尬,無路可退,只能投靠自己。
近一年的時間,足夠徐碧琛把桃月看透。她确實沒有辜負自己的栽培和信任,把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完美。
徐碧琛用手撐着下巴,道:“你進宮幾年了?”
桃月不清楚她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但還是老實回答,道:“回主子話,今年一過,就是第十個年頭了。”
九歲進宮,她年紀雖不大,卻已經成了宮中老人。
“本宮有些忘了,你是為何被趕出菩提宮的。”琛妃微微歪頭,咬着下嘴唇,神情無辜地看着她。
桃月下意識地捏了把汗。
每次主子這個表情,就說明她要開始扮豬吃老虎了。
她一個小小的宮女,哪裏值得娘娘探究?桃月思索了會兒,忽然心頭一緊,莫不是那件事…
她悄悄平緩呼吸,盡可能地不露出怯意,将之前的說辭重複了遍:“奴婢失手打碎了賢妃宮裏的琉璃盞,惹娘娘震怒,所以……”
徐碧琛沒頭沒腦地接了句:“荊州瘟疫那年,本宮家裏足足捐了五車綢緞首飾以赈災,我還把自己最心愛的一尊玉娃娃給典當了,诶…是哪一年來着?你幫本宮回憶回憶。”
桃月眉心跳了跳,勉強笑道:“應該是狩元七年的事。”
“喔。”她了然地啄啄腦袋,神色歡快地說,“你在宮裏這麽多年,應該見過二王爺吧…就是皇上的哥哥,昨晚珏哥哥跟我說,他和二哥感情深厚,而且兄弟倆長得非常相像,本宮真是遺憾沒有見到過他。”眼中的光頓了頓,頃刻,又随着她漾開的笑容重新閃爍。
“你覺得,他們像嗎?”
“主子們是天潢貴胄,奴婢不敢妄窺天顏。”桃月垂着頭,小聲地說。
“唔,也是。你這麽守規矩,肯定不會去觀察皇上和王爺模樣如何的。那再問你一個簡單的問題——”
“長樂公主何時出生的?”
她笑盈盈地望着桃月,眉眼柔和。
桃月讷讷不言。
“咦…莫不是連這個問題都答不上來?”徐碧琛嗔怪道,“好歹在賢妃姐姐宮裏伺候一場,連小主子的生辰都忘了。”
“不過,無礙。”少女狡黠地說,“本宮也怕你記不得,已經提前問過長樂的乳母了。她很高興地說,公主是狩元八年六月的生辰,正值荷花怒放,故取‘媺’字,有美好之意。本宮沒說錯吧。”她将頭驕傲地揚起,一副自豪樣子。
“主子說得沒錯。”桃月垂下眼簾,斂眉。
“掐指一算,長樂現在都兩歲半了,想想本宮初次見她時,話都不會說兩句,真是不得不感嘆日月如梭啊。”琛妃輕輕嘆口氣,道,“你是沒瞧見,母後有多心疼她,當眼珠子一樣疼。方才在太後宮裏,小姑娘就哭鬧了兩聲,太後便給本宮下了逐客令。這外來的媳婦,還真比不過親生的孫女,本宮都有點小醋意了。”
“長樂公主,長樂宮,瞧瞧,連封號都要和寝宮一致,也不曉得有誰能奪了公主的風頭。依本宮說,恐怕在太後心裏,皇上都沒長樂重要呢。”
桃月說:“孫女哪有兒子親,娘娘多慮了。”
“說得對…可如果,這個兒子已經過身了呢?”
她表情瞬間凝固,驚懼望去,正好望進琛妃那雙水光盈盈的眼睛。
徐碧琛把她冰涼如雪的手緊緊握住,心疼地說:“手怎麽這樣涼,是穿少了嗎?”引她到椅子那兒坐下,将捧爐塞到她手裏。
桃月想站起來,被她又按回了座位。
琛妃摸摸她的頭,說:“本宮這兒有個好聽的故事,你坐着慢慢聽。”
她僵在原地不敢亂動,木木地盯着娘娘。
負手在房間裏走了兩步,徐碧琛回過頭,對她眯眼笑了下。
“皇上不愛寵幸後宮嫔妃,賢妃姐姐眼看着無望獲寵,心灰意冷之下與另一個男人暗結了珠胎。按理說,她是沒膽子生下野種混淆龍脈的,可誰能想到,那年輕力壯的男子竟遭了禍患,早早去世。而他醉心書畫,對男女之事并不上心,去世時連個種都沒能留下。于是,姐姐肚子裏的娃娃,成了這個早亡男人唯一的血脈……”
桃月抱着捧爐的手指不停顫抖着,她用力壓住手腕,想平息這不安的情緒,卻無濟于事。
少女清甜的聲音還回響在封閉的屋子內。
“紙包不住火,兩個大活人在宮裏做那茍且事,就算瞞得了一時,也瞞不了一輩子。很快,賢妃出牆的事就被皇上和太後發現了。”
她嘴角弧度越劃越大,道:“很奇怪是不是?賢妃姐姐不僅活了下來,而且生的野種還備受寵愛,連着她自己都沾了公主的光,得以雞犬升天,在宮中牢牢地雄踞一方。”
“別說你不信,這等怪事連本宮都聞所未聞。普通百姓家遇着不忠的婆娘,輕則休出門去,重則狀告官府,求青天老爺治那毒婦的罪。可輪到規矩森嚴、注重體面的皇家,反倒輕輕松松放她一馬,還要想盡一切辦法幫她掩蓋醜事。若不是真的發生在身邊,我恐怕要以為是哪個說書先生在瞎編亂造,博人眼球了。”
“桃月啊,你猜,為什麽會這樣呢?”
她嗓子不知何時啞了,幹澀的喉嚨裏憋出四個字:“奴婢不知。”
“你不知道的話,本宮幫你說。還不是因為賢妃姐姐的情人,身份特殊。太後娘娘中年喪子,白發人送黑發人,她怎麽舍得對自己死去兒子的血脈置之不理呢?”
“本宮沒想岔的話,那位膽大包天的情郎,便是已逝的二王爺——景琅,是也不是?”
桃月‘咚’地跪倒在地,沖着徐碧琛磕了幾個響頭,她聲音嘶啞,心裏滿是苦澀與淚水,道:“娘娘什麽都曉得,可自己知道就是,千萬,千萬不能說出來啊!”
皇家醜聞若被爆出來,她們誰都沒有好下場。
徐碧琛把她扶起來,用手絹替她擦幹眼淚,終于收了那些裝腔作勢的樣子,嚴肅地說:“此事茲事體大,本宮斷不會拿出去說道。但你我一體,不能藏有秘密。桃月,我要你把所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說出來,你能做到嗎?”
事已至此,她明白,是瞞不住娘娘了。
不過娘娘玲珑心思,能瞞她這麽久,已是不易。
桃月淚眼朦胧,哽咽兩聲,道:“說來話長…”
她原是賢妃宮裏掌燈的小宮女,多年來過着無功無過的日子,沒被主子瞧上叫到近身伺候,但也從沒有因做錯事而被責罰。如果一切順利,她會這樣平平安安地待到二十五歲,然後出宮,過簡單的生活。
然而命運的轉折點還是出現了。
桃月從小就是個心思敏銳的姑娘,她很會察言觀色,別人情緒稍有不對,她就知道夾緊尾巴做人,以免惹火燒身。這份敏銳,使得她安然度過了七年,沒被卷進血腥的後宮風雲中。然而,成也因此,敗也因此。
有一日,她照例在門口掌燈,見娘娘禮佛歸來,臉色潮紅,就在那刻,她立即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娘娘的神态太嬌太媚,只有被疼愛過的女人,才會露出那樣迷蒙、陶醉的表情。
可皇上已經好幾個月沒宿在菩提宮了呀?
一顆疑惑的種子悄悄地在桃月心裏紮下了根。
沒多久,宮中舉行宴會。她跟着去了,宴會行到中途,她肚子一陣絞痛,百般忍耐無用,便向娘娘請了安,跑去如廁。待她出來,經過小花園時,正好瞧見主子的背影,她腰間的手帕滑落,桃月本想上前幫主子撿起,卻看到一個華服男子走到那處,彎腰把它拾起,揣進了袖口。
桃月捂着心髒,感受到它瘋狂的跳動。一滴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滴落。
尋常男子遇到已婚女眷都會避嫌,更不可能撿起女子弄丢的手絹,除非,他們有私情。
聯想到那幾日娘娘不正常的表情,一個極其大膽、怪異的想法浮上心頭。
那個男人她認識,永安王,景琅。
皇上的親哥哥,娘娘的二伯。
桃月甩甩頭,把那些不可思議的揣測全部抛在腦後。少關心不該關心的事,少說不該說的話,唯有如此,才能保全性命。
後來,聽說永安王出去巡視諸州,在荊州生了病,日夜兼程回了京。她以為是場小病,很快就能好,沒料到幾日後,宮中突然傳來了永安王薨了的消息。
再後來,娘娘被太醫查出喜脈。她身邊近身伺候的宮人,一夕之間全部失了蹤跡。
看着那些新來的宮人,桃月心中惴惴不安。她知道那些失蹤的人,一定再也回不來了,因為她們曉得了不該窺探的事,為了掩蓋這些醜事,貴人們什麽都做得出來,區區幾個奴仆的命,算什麽呢?
那她…會不會……
桃月決定,她要逃離菩提宮,只有離開了這裏,她的性命才能添一分保障。
所以某個清晨,一向伶俐的她,失手打碎了賢妃最愛的琉璃盞,被打發到了浣衣處做苦力。
日子雖苦,好歹保住了命,她已經非常滿足。
這就是她隐瞞的所有真相,也是她深藏心底,不敢對外人言說半句的秘密。
徐碧琛默了默,道:“辛苦你了。”
背着這麽沉的擔子,她辛苦,景珏也辛苦了。
桃月聞聲,掩面大哭,恨不能哭盡這幾年的所有辛酸苦楚。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呀大家,昨天在寫論文,更得有點晚,字數泰迪也不多,所以今天努力努力多寫了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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