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曲陽女冠(一)
冬雪如絮,飄飄然落了三日。曲陽山頗高,上下皆覆以茫茫白被,寧靜如無人之境。曲陽觀聳立山間,衆女冠晨起讀書,而後各自執着掃帚,将上山的石階一級一級地打掃幹淨。
玄音來到曲陽觀已有四年,若不是此刻的眼前之人,她幾乎忘記自己姓甚名誰,為何來此。
晨曦微亮,有一人身形頗高,身上的青衫好似松柏不凋,他負手立于她身前,聲音清冷,“小師父可是曲陽觀的女冠?”
玄音點頭,雙目悄悄掃過他英武的側臉,低下頭繼續掃雪。
“你可知道玄音女冠是哪一位?”及至近前,見女子眉目如畫,長睫濃翹,卻因她低着頭,看不清樣貌。他只道是出世女冠羞見生人,不敢擡頭相見。
玄音點頭,伸手指向百餘級臺階的高處,那裏白霧袅袅,地勢頗高。隐約可見檐牙高啄,道觀高聳入雲。
驚鴻一瞥,女冠容顏清麗,如同冬雪初霁的暖陽般亮眼。青衫男子低頭的瞬間,不由多看兩眼,唇角含笑。
女冠羞澀,将頭埋得更低。青衫男子收回目光,轉而擡頭望向遠處的道觀,眉目舒展,大步而上。玄音豎耳靜聽,那男子似在抱怨,“芙蓉面桃花眼,卻是個啞女,可惜!”
好險。提到嗓子眼的一顆心轟然下墜,随之隕落的還有玄音的掃帚。她認得他,她認得他,幸而他認不得她!他是殺人如麻的鎮國大将軍齊骁。他為何要來曲陽觀?他要殺她?
齊骁鎮守邊陲,極少還京,如若他還朝,必有大亂。玄音心下慌張,她已離宮七載,齊骁此來卻是為何?
他前腳剛走,玄音便撩起道袍,雙足迅速交替,健步如飛,不顧一切想要逃離。連清淨如斯的曲陽觀都不安寧,她又要躲到哪裏去,才能徹底逃開皇家命運的束縛?
地面松軟似棉絮,玄音跑了幾步,在地上踩出幾個窟窿來。她回頭一瞧,瑩潤雪白的地面,幾個秀氣的腳印尤為矚目。此時降雪已止,她不論走到哪裏,不過是徒增腳印,況且大将軍詭谲多智,如何才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
玄音順着來時的腳印,一步一步退了出去,臨了還在光滑的地上來回摩擦一番,直到留不下一個腳印。
玄音洩氣地擡頭望天,青天如海,白雲如雪,臺階兩旁的松柏參天,身長數丈,碧色的青松在皚皚白雪中愈發身姿挺拔。她于樹下站立片刻,其上柳絮紛飛,撲簌簌落地,有一串積雪随風落下,激得她頸項冰涼。
玄音心意已決,将道袍系在腰間,雙臂用力,試着抱住最大、最高、最為茂密的一顆柏樹。
“樹兄,若你能助我逃過此劫,孫昭定當供養你百年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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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高而陡峭的百級臺階,齊骁已至曲陽觀的大門,回首再望向石階之下,掃地的女冠已經不在。齊骁眸光一斂,心中疑惑,忽有一白衣男子奪門而出,步伐急切氣息紊亂,卻偏又生得風度卓絕羨煞旁人。
“衛相何去?”齊骁唇角一提,擠出幾個字。
衛相神色緊張,“大将軍可知,觀中竟沒有一位叫玄音的!”
齊骁面色一凜,“不可能!”
他大步向前,将曲陽觀的憑虛道長一把揪住,“玄音在何在?”
憑虛道長是個四十餘歲的女子,哪裏經得起他這般折騰,冷風驟然灌入口腔,她不由咳嗽起來,“早課時還在觀中,此時卻不知哪裏去了!”
他二人連夜趕來,不可能有人提前通風報信。況且曲陽山下已經被羽林軍團團圍住,莫說是個女子,就算是一縷游魂,恐怕也插翅難逃。
“大将軍息怒。”白衣男子将咳嗽不止的憑虛道長解救出來。
“衛相難道有更好的辦法?”齊骁冷哼一聲,眼神冷冷掃過觀中的女冠,衆女冠在此清修,未見過如此風姿容顏俊美如斯的男子,心道那青衫的齊将軍,白衫的衛相,各個都是龍鳳般的人物。
齊骁将衆女冠愛慕的眼神盡收眼底,收斂戾氣,唇角噙笑,聲音低沉惑人,“方才在外掃雪的是誰?”
衛相嘆氣,齊将軍膂力過人,百步可穿楊、兩軍對壘戰無不勝。然而他最為百姓津津樂道的,卻是無女可擋的美男計。
“可是峨眉杏眼的黃衫少女?”已有女冠忍不住,主動上前詢問。
齊骁目光一轉,向女冠望去。
女冠見齊骁不做聲,唯有一雙墨眸漆黑似無邊深夜,不由俏生生道:“那便是玄音,她是宮裏來的,和我等穿着不同。”
“唔……”齊骁分明是笑,可眼睛裏的寒冰教人不由一顫。宮裏來的、黃衫……啞女?如此便錯不了。
“多謝小師父。”齊骁的聲音沉寂而寒冷,修長的指輕輕拂過女冠的側臉,分明是被男子輕薄,那女冠卻羞紅了一張臉,含羞帶怯地露出笑容,下一刻,竟然暈厥過去。
“大将軍太過魯莽!”憑虛道長以拂塵指向齊骁,氣得上氣不接下氣。
“魯莽?”齊骁收斂笑容,寒着一張臉,冷冷望着憑虛道長,“限你一日內交出玄音,否則,魯莽如本将軍,便縱火燒了這曲陽觀。”
“你……你!”憑虛道長你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北有戎國,四年前舉兵大梁朔城,一路燒殺搶掠,奸、淫、婦、女無所不為,時大将軍遠赴朔城,揚言誅滅戎軍。而後之事,無人不曉。一月內朔城血流成河,再無半個戎軍,唯有城門之上挂滿戎軍首級。一時間偌大的朔城,變成野鬼空城。
憑虛道長想到此處,已然冷汗如注兩腿發軟,卻見一青一白兩道身影已經走遠。
衛相白衣不染纖塵,為這茫茫素白天地再添風流,“若尋不得公主,是否要另尋良策?”
齊骁英俊的臉上升起陰霾,“國難當頭,就是綁,也要将她綁回去!”
二人恰好路過玄音藏身的那棵大樹,齊骁冷如樹挂的聲音刺來,冰得玄音一個寒噤。
“撲簌簌”地落下了幾串樹挂,啪啪地墜于地面。
齊骁回過頭,一雙眼狠狠盯着樹上的某處。玄音隐在暗處,看不清齊骁,料想他也看不到她,可他陰鸷的眼神,仿佛穿過層層樹枝和冰雪,剜得她心驚。
玄音當下暗自思量,自此時此刻起,她便坐在這樹上辟谷三日。若是渴了,便喝些雪水解渴,若是內急……如何是好?
日頭偏西,終于消失在遠處的山巒中。玄音困意漸濃,卻仍是冷得渾身哆嗦,尚未入夜,無邊的涼寒自領口袖口貫入衣衫中,漸漸的,臉頰麻木,四肢冰涼,玄音不知自己能否撐到齊骁撤軍。
此處的松柏皆有幾十歲的年齡,玄音于高枝之上,可見山下隐約亮起了火光,蜿蜒如龍,直沖雲霄。難道齊骁要趁夜搜山?玄音猜不透齊骁所想,只見那蜿蜒的長龍緩緩而來,不偏不倚,恰好在她藏身的樹下停住。玄音神經緊繃,只這一念,樹上便又撲簌簌地落下新雪。
齊骁去了又回,漆黑的眸子比夜色還要深沉。眼前的柏樹之下,淩亂地飄落着團團新雪。
大雪早停,此處怎會有雪花簇擁成團?若不是掃地的女冠未打掃幹淨,便說明此樹一直在落雪。究竟是樹上有什麽,才使得高處的散雪、樹挂紛紛下墜?
衛相轉頭,見齊将軍擡頭仰望,薄唇緊緊抿成一線,竟是成竹在胸的模樣。
衛相便也擡起頭來,努力想要看清這柏樹的傲然之姿,卻仍未發現他要尋找的。于是又回頭看了看勢在必得的齊骁,不确定地揚聲道:“下臣衛則尹,恭迎公主殿下回朝。”
“衛相真是對牛彈琴。”齊骁嗤笑一聲,揮動右臂道:“燒!”
羽林軍得令,将負在身後的松柏枝桠堆滿柏樹,而後擲出一支火把,将枝桠盡數點燃。
“此柏乃先皇所植,齊将軍不可魯莽!”憑虛道長強忍着嗆人的濃煙,帶着一幫女弟子,欲将樹下之火撲滅。
“嗯?”齊骁面色陰冷,“道長請站遠些。”
羽林軍得令,“嘩嘩”地亮出利刃,逼得将曲陽觀的一幹女子連連後退。
“齊骁,你何以如此嚣張!”憑虛道長拼了老命,竟是沖到齊骁面前。話未說完,齊骁便捉了憑虛道長,對着她的後腦便是一擊。憑虛憤怒的一張臉尚未收回表情,便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衆女冠見狀,再無人敢來,只得眼巴巴瞅着沖天的濃煙飛入浩瀚夜空,一時間人人被熏得咳嗽不止。
作者有話要說: 舊坑卡文,唯有挖新坑以解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