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太子洗馬(二)
孫昭的臉紅了又白,咬了咬牙,“大将軍日理萬機,不如換一位先生罷。”
齊骁點頭,“太傅崔宴博學多才,你随他讀書便好。”
不是齊骁,不是崔宴,她想要的不是他們。
相對無言,齊骁風卷殘雲般将面前的飯菜一掃而光,擡眼看到孫昭的小碗滿滿,雞腿肥肉竟是一口微動。
他放下筷子,佯裝關切道:“飯菜不合口麽?”
孫昭搖頭,“本宮是出家之人,食不得葷腥。”
終于等到她的這一句話,齊骁走至孫昭近前,神情分明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語氣卻仍然和善:“下臣疏忽。”
他連忙挑了幾樣精致素食擺在她面前,唇角一牽,“臣聞公主當年,乃是為躲避與北齊皇子的婚姻,才做了曲陽觀的女冠。”
他倒知曉地清楚。孫昭無可辯駁,只得點頭。
“既是如此,還望公主收斂心思,莫要念想不切實際的風花雪月。”齊骁氣息凜然,神情傲慢,“若是有人伺機接近公主,臣便會将他扔到西涼蠻荒之地,與那晝伏夜出的困獸打打交道。”
洞察力驚人如齊骁,也不枉虛長了她九歲,孫昭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饒是如此,她仍然不敢反抗他半分。她是遠離宮廷七載的失勢公主,他是手握重兵的鎮國大将軍。梁國雖然姓孫,而此時此刻,他卻是主,她才是臣。
古人雲,怒後不可即食,食則不化。當夜,孫昭在榻上翻來覆去,仍是氣得胃痛,索性起身走到案前,打開書卷來讀。
眼角落在案上,今日新折的臘梅悠悠綻開了幾朵,芬芳宜人。
齊骁輕蔑的語氣猶在耳畔回響:莫要念想不切實際的風花雪月。
即使在寒冷雪夜,孫昭仍然止不住面頰生熱。齊骁此人,時而狠厲可怖,時而輕浮大膽,可他的那一番話,卻如當頭棒喝般,令她醍醐灌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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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發未束,柔順而慵懶地貼合着身上的錦緞,孫昭目不轉睛地盯着那株梅花,雖是凍得手足冰冷,卻未自知。
子有立在昏暗的燈光下,想起白日裏的流言蜚語來。今日宮裏傳得沸沸揚揚,說公主狠狠給了玄清長公主一個下馬威,便是明目張膽地與皇後過不去。
子有入宮五年,以前發生過什麽,她隐隐約約聽說過。門窗緊閉,卻不知從何處襲來一陣冷風,吹得殿裏數十根紅燭搖曳生姿,轉瞬又恢複平寂。
子有忽然覺得頸項寒涼,聲音顫抖道:“殿下,該就寝了。
孫昭離宮三年,而後出家四年。七載春秋,她對宮中之事并不熟悉,更談不上識人辨人。可眼前的子有,似乎在害怕。
“你跟着太子多久了?”孫昭目光清冷,卻仍驚得子有一個哆嗦。
子有伏在地上,輕聲道:“五年。”
細看之下,子有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單純得像一面鏡子。孫昭又問,“太子平素和哪些大人走得近些?”
“太子每日都要跟着崔太傅和太子洗馬讀書。”子有低着頭,教人看不清神情。
“如此說來……”孫昭踱步至窗邊,忽然推開緊緊掩蔽的窗子,夜色中有剎那銀輝閃爍,忽的卻又消失不見。
難怪方才寒氣驟降,倒是有人夜不能寐。
“而今本宮暫代太子攝政,你若盡心竭力,本宮自然不會虧待于你。”孫昭不由微笑,目光卻仍然落在遠處的黑暗之中,方才那一瞬,至少二十名暗衛隐匿在四周。
如此大動幹戈的大将軍齊骁,究竟是護她,還是在圈禁她?
“但憑殿下差遣。”子有叩首拜服。
內侍子無欣喜的聲音忽然自殿外傳來,“啓禀殿下,少府大人求見。”
少府一職,除了統領宮中內侍,還掌管一切皇室需用。而今擔任少府的不是別人,正是父皇身邊的紅人董祿。
夜深雪疾。董祿此時來廣陵殿做什麽?
若是見他,多有不便,若是不見,卻也不妥。孫昭連忙取了錦緞披風覆在身上,命人将殿裏的屏風移至身前,這才揚聲道:“宣。”
“董大人請。”孫昭看不清子無的表情,聽他的語氣态度,倒有谄媚之态。
內府董祿在宮中的日子倒是比孫昭多了數倍。他原先是父皇身旁的一個小小內侍,随着父皇入主東宮、登基為帝,董祿的身份也水漲船高,成為內侍之首,官拜九卿。
孫昭幼年之時,各宮尚且娘娘對董祿自有三分尊敬,而今她是代理國事的攝政公主,又該以怎樣的态度面度董祿?
殿門微敞,孫昭隔着屏風,見董祿的身影走至近前叩拜,聲音尖細勻和:“參見玄音公主殿下。”
玄音是孫昭的封號,除了父皇與德高望重的老臣可稱她玄音,其餘人等皆只能呼公主,或者殿下。當然,膽大妄為的齊骁敢直呼她孫昭,乃是大逆不道。
玄音、公主、殿下,這個稱呼,既彰顯了董祿與旁人的不同,又不乏敬語,倒是令她挑不出差錯。
“子無,還不快扶董大人起身……賜坐。”雖是隔着屏風,玄音亦能感覺到董祿的詫異,子無的歡喜。
孫昭思前想後,伴君數載的董祿,倒是宮中最為明白之人。
“夜深來訪,請公主見諒。”董祿慢悠悠地自地上站起,“雪夜寒涼,下臣奉命,給公主送些暖爐過來。”
“有勞大人,都搬進來罷。”孫昭來了興致,她想見識一下,這深夜而至的暖爐,到底有何不同?
父皇尚在休養,太子不在宮中,奉命?董祿到底是奉了誰的命?
隐約可見幾個內侍,将足足五只暖爐分列宮殿四周及中央。任憑殿外風霜嗚咽,廣陵殿中仍是安靜而溫暖。
若說尋常的爐火,必然随着燃燒溢出嗆人的白煙與灰塵。
可這五只暖爐的炭火卻不比別處,不但沒有煙霧缭繞,還置入了老檀木。随着火舌将檀香木緊緊包裹,渾厚而綿長的凝神香便四溢開來,有安神靜心的妙用。随着案上的燭光盈盈一閃,殿內泛起暖春的色彩,仿佛置身于春暖花開之際。
孫昭躺在榻上,翻來覆去,心緒漸漸平和。少府董祿說,衛尉樊佐大人看到玄音公主殿下的侍女深夜推窗,恐是殿內空氣污濁,擾了殿下的睡眠。
推窗的分明是她,可到了董祿口中便是侍女子有。堂堂攝政公主,半夜三更衣冠不整地模樣被下臣看到,又将是怎樣的蜚語流言?
董祿說話,極有分寸。
孫昭哪能不知道衛尉樊佐,他統率羽林軍,警衛宮廷殿宇。若說齊骁至曲陽冠擒她的那一日,不就是羽林軍的傑作?
可見樊佐此人,聽命大将軍齊骁。
衛尉樊佐、少府董祿,和齊骁又是怎樣的關系?
次日一早,洗漱、梳妝,孫昭穿上淺黃色的新衣臨案習字。待太子洗馬觐見之時,孫昭已将昨日所習的文字認認真真書寫了三遍。
天朗氣清,楚雲軒剛一入殿,便嗅到了隐約的檀香,她桃花般的眸子清麗婉約,正對着他笑。
離宮七載,她已出落人窈窕佳人。烏發挽成高聳的盤桓髻,更顯身姿纖長。白玉般的面容泛着淡淡的粉色,周身的緞裙以連雲暗紋花為飾,雖然雅致,倒也動人。
“今日還習字嗎?”楚雲軒長身玉立,卻微微躬下了身子,不敢再多看一眼。
“不。”孫昭擱下筆,“請大人陪本宮去觐見皇後娘娘。”
楚雲軒仰起臉,恰好與孫昭的目光相接,她分明巧笑嫣然,卻令他琢磨不透。
皇後姓楚名江暖,是楚雲軒的姑母。正因有皇後的庇蔭,兄長楚天白得以官拜大學士,他才能以太子洗馬的身份自幼在宮中走動。
孫昭身着鵝黃色四合連雲紋暗花緞裙,長裙及地,裙底鑲以一周絲綢,若蓮花盛開般層層綻放。今日面見皇後,不可掉以輕心,因而晨起便又穿了翹頭履,才不至于踩到自己的裙裾。
昨夜才落了新雪,雖然內侍宮人們早就掃過落雪,可此時天寒地凍,地面有幾處結冰,如今走來,倒是頗滑。
楚雲軒跟在孫昭身側,見她小心翼翼,站立不穩,便忽然伸手去扶她。
孫昭機警,別有深意地看了楚雲軒一眼,卻見他面上有緋紅如流雲般遽然滑落,大掌已經握住她沁涼的小手。
齊骁昨夜的威脅尚在腦海盤旋,孫昭下意識便要掙脫。
楚雲軒不看她,卻緊緊攥着手中的柔荑。
此處已是永壽殿,皇後的一畝三分地。太子洗馬焉能如此大膽,抑或是說,太子洗馬本就敢在此處大膽?
魂牽夢萦了七年,孫昭也曾幻想過與他親密無間,卻不想是此時今日……她是攝政公主,他是太子洗馬。
尚公主者将無法入仕,楚雲軒定然心如明鏡,他此舉……當真是因為她?
她離宮時乃是一個十歲的孩子,怎可能撥亂風流倜傥的太子洗馬的心弦。如今回宮,二人不過初見,他又怎可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對她情根深種?
孫昭剛剛收回神思,便看到了玄清公主含羞帶怒的一張臉來。想到她昨日誘惑齊骁,孫昭不由想笑,再瞧她今日看楚雲軒的眼神,更是妩媚。
“表哥?”玄清公主的聲音極輕極柔。
仿佛未曾看到玄清公主一般,孫昭側過臉,對楚雲軒道:“扶本宮進去罷。”
“是。”楚雲軒連忙低頭。
又是旁若無人般地越過玄清公主,孫昭明顯可以感覺到,她那顫抖的肩膀和渾身的愠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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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親如一母所出的玄清玄音緣何反目?
四皇子孫亮見了攝政公主孫昭緣何哭鬧?
北齊皇子遲榮欲求親玄音一事緣何作罷?
且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