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迷離撲朔(一)
玄清公主孫旼,是孫昭曾經最喜愛的姐姐,她們曾在同在一張榻上入眠,同在一張案上讀書,分享彼此的心事與秘密。而今想來,孫昭只恨自己年幼無知,竟将蛇蠍如孫旼視為長姊。
她知道身處宮中自應有城府心計,不該将情緒寫在臉上,卻仍然忍不住從心底厭惡玄清公主。
細微而綿長的嘆氣聲,令孫昭不由心上一緊。她微微挑眉,便與楚雲軒的目光相遇一處。太子洗馬目光柔和,孫昭不由垂下睫毛,輕輕別過臉去。
“殿下怎會氣結至此?”楚雲軒柔聲問。
“本宮沒有生氣。”孫昭言畢,自知此刻已經氣得雙手發抖,連帶着楚雲軒的手也微微顫動。
話鋒一轉,孫昭洩氣道:“太子洗馬倒是一如往日,素衣儒袍亦能驚豔後宮。”
楚雲軒忽然止步。
他一定又羞又惱,不知該如何作答。孫昭暗自思量,不由覺得好笑,便又悄悄擡起眼角,卻見楚雲軒正一動不動地看着她,溫和的眸子泛起明亮的神色,“殿下……”
孫昭連忙轉頭,假裝未曾看到他眼中的波光。
攝政公主不請自來,令內侍們一時亂了陣腳,連忙入了內殿向皇後通傳,宮娥們齊刷刷跪列兩旁,只能看到攝政公主纖長的身形,卻看不清楚她高高揚起的臉上的神情。
楚皇後正陪着小皇子孫亮玩耍,一行內侍跪在地上,任由孫亮挑選“戰馬”。見到孫昭,楚皇後的眼神落在她臉上,笑道:“玄音來了。”
七載未見,楚皇後仍是雍容貴氣不減當年。只是含笑的雙目之下,泛起隐隐的青黑色,倒像是睡眠不足所致。
孫昭離宮之時,孫亮剛滿一歲,自然不知還有眼前這位皇姐。他歪着腦袋瞧了許久,推開內侍,咧着嘴笑道:“這個宮娥好生漂亮。”
孫昭便也扯了扯嘴角,面色和善道:“見過皇後娘娘。”
孫亮目不轉睛地盯着孫昭,忽然看見她明麗的裙裾上,有一條暗色紋龍盤桓于上。他不由掙脫了楚皇後的懷抱,伸手去抓那龍紋。
楚皇後的目光亦被孫亮的舉止吸引了去,待看清暗處的龍紋圖形,鳳目微顫,精光一斂,卻仍是笑着的,“攝政公主請坐下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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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侍連忙擡了軟座暖爐,服侍孫昭坐下。孫昭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地落座,與楚皇後平視道:“玄音不在宮中的這七年,感念娘娘對太子的照顧。”
“明朱去的早,本宮理應照顧你們姐弟。”楚皇後微笑的時候,白皙的皮膚有幾條淺紋,絲毫不像年近不惑的婦人。
梁賢妃阮明朱,乃是孫昭的母妃。貴妃滑臺之後,孫昭被逐出皇宮,母妃亦被打入冷宮。而後三年,她遠在山重水複之外,卻不知母妃于凜冽寒冬香消玉殒。
彼時一別,竟是陰陽永隔。
“玄音離宮多年,不知……母妃是如何故去的?”孫昭有一雙好看的桃花眼,水盈盈的,任誰看了都生出幾分愛憐。可她此時此刻盯着楚皇後,卻令皇後心中莫名煩躁。
“冷宮苦寒,明朱沒有熬過深冬。”楚皇後說着,不由紅了眼眶,以衣袖緩緩遮住了側臉,身子不住地顫抖。
“母後,母後莫要哭。”
孫亮含笑的圓臉瞬時失了生動,楚楚可憐的眼睛在孫昭身上轉了一圈,氣結道:“都是你這個壞女人,惹哭了母後。”
說罷便扯着孫昭的長裙,小手握拳向她砸去。
孫昭不由連連閃躲,忽然被楚雲軒扶住的肩膀,輕輕将她護在身後。他将憤怒的小皇子抱在懷裏道:“殿下莫要生氣,她是你玄音姐姐。”
“她才不是姐姐!”孫亮白皙的臉蛋上滿是戾氣,“姐姐更壞!若是姐姐肯嫁到北齊去,母後也不會這樣傷心。”
孫亮在楚雲軒懷裏拳打腳踢,“小舅舅放開我!”
這孩子哭鬧起來,全然不顧其他。天家子孫,應是比普通人家的孩兒更加早熟早慧,可孫昭觀孫亮之态,倒像是平日裏寵溺無度,放任不管所致。
孫昭哪知道今日會碰了一頭一臉的灰,只得早早回了廣陵殿。永壽殿一行,惹得皇後痛哭,皇子震怒,令她始料未及,卻也将她心中的疑惑無限放大。
狩獵遇襲之後,皇帝昏迷不醒,在萬壽殿養病。貴妃林氏每日在榻前伺候,其心可鑒。然而皇後似乎毫不擔心聖上龍體,每日只陪小皇子嬉戲。
她何以淡定自若至此?若是皇帝他日恢複神智,楚皇後将如何自處?或是她篤定皇帝必然不會醒來?
父皇遇襲,小弟失蹤,是否與皇後有關?
孫昭的心中咯噔一下,手上薄薄的信箋被她生生撕成了兩半。
子有站在遠處,看不清那信箋上的內容。只見攝政公主輕輕嘆了一口氣,動人的面容之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來。然後緩緩擡起手,将那紙箋放在燭火上燒了。
孫昭的腦海中,卻仍然盤桓着孫亮的那句話:若是姐姐肯嫁到北齊去,母後也不會這樣傷心。
孫亮口中的“姐姐”,顯然不是她本人,而皇宮之中,除她之外,尚未出閣的公主便只有孫旼一人。
四年前,北齊皇子遲榮曾向梁國玄音公主求親,誰知玄音在曲陽山上做了女冠,出世而去,這段姻緣只得作罷。
難道四年後,北齊皇子卷土重來?
孫昭思前想後,參不透其中奧妙,又不敢貿然追問太子洗馬,便對子有道:“請衛相來一趟。”
“是。”子有恭敬福身。
“慢着。”孫昭忽然想到,衛則尹與齊骁走的極近,若是傳喚衛相,她的一舉一動便會暴露在大将軍眼下。更為重要的是,她不知道大将軍是否忠于大梁。
“請崔太傅過來便是。”
子有不明所以,卻也不多問。
皇帝身體抱恙,攝政公主身為女子,不得上朝,衆臣便将政務上奏于丞相衛則尹。衛相年輕,卻是已故丞相薛航的得意門生,頗有其當年風采。這幾日來,政事雖由衛相定奪,邊守要務卻得益于大将軍齊骁從旁輔助。
近日以來,好戰的南楚國蠢蠢欲動,少不了在邊陲滋事。然而皇帝遇襲撲朔迷離,梁國少了主心骨,不敢貿然對外用兵。大将軍齊骁更需坐鎮京城,以防有人心心懷叵測,伺機生變。
太傅崔宴素來不問朝政,一心治學,今日聽聞玄音公主心中有惑,倒是凝神靜聽,全力解答。待他聽到“北齊皇子”之時,不由擡頭看了一眼端坐着的女子,道:“四年前,北齊皇子遲榮向陛下求親,便是要與殿下您……結為連理。”
“本宮出塵之後,北齊皇子不是作罷了麽?”孫昭反問。
崔宴額角冷汗漣漣,面露難色,“是因此作罷,卻也不是。”
孫昭見他為難,愈發不解,“難道當年之事另有隐情?”
“殿下恕罪。”崔宴乃是儒雅博學之大家,此時卻忽然在孫昭面前忽然跪下,看情形倒像是有苦難言。
孫昭屏退左右,起身道:“請太傅明示。”
“北齊皇子遲榮,願意等殿下還俗歸來。”崔宴緩緩道:“可是……”
孫昭見崔宴吞吞吐吐的樣子,不由蹲在地上于他平視,“但說無妨。”
“那時臨近年關,各地大員進京述職,其中包括常年駐守邊關的大将軍。許是大将軍那日飲多了酒,不顧北齊皇子在場,譏諷道,人人皆知女冠乃是貴族女子為了逃避婚姻,掩人耳目的借口而已。”那日的情景,可謂歷歷在目,崔宴只說了個大概,便見孫昭的臉色變了變。
孫昭心中明了,她當日出塵的确是為了逃避婚姻,然而她自幼養在深閨,與大将軍齊骁并無過結,她也不過是在宮宴之上,遠遠見過他而已,他何以當場拆穿她?
“大将軍還說,女冠風流,不受俗世約束,恐怕北齊皇子無福消受。”崔宴說罷,卻見孫昭臉色更差。
好個齊骁,竟然諷刺她借着女冠之名,實為暗娼。孫昭心中憤慨,“齊骁如此大膽,父皇未曾懲治于他?”
崔宴搖搖頭,“遲榮驕縱無理,倒是被大将軍的這一番說辭羞得無地自容。”
為了羞辱北齊皇子,竟然連皇家顏面都不顧了!若當日北齊求婚的對象是玄清公主,齊骁焉敢如此大膽,父皇又豈會坐視不理?
孫昭心中氣憤,面上卻仍是極力隐忍, “北齊近日可有動作?”
“北齊皇子遲蘇,欲與大梁結秦晉之好。”
“遲蘇又是何人?”孫昭未曾聽說過此人名諱。
“遲蘇乃遲榮的幼弟,未來的儲君。”崔宴雖不谙朝政,然而時局動蕩,卻逃不過他的一雙慧眼。
想必是楚皇後有意将玄清公主嫁入北齊,而公主不肯。若是聯姻可成,便極大地鞏固了楚後之位,皇子孫亮也有了靠山。
如此一來,孫昭便看不透孫旼所為。嫁與一國太子,遲早榮耀登臨六宮之主,若是嫁給大梁才俊,不過是造府出宮,夫君為一介閑人而已。孫旼聰慧多智,此時卻又為何推诿?
孫昭眉目微動,不由笑道:“若是本宮願意與遲蘇聯姻呢?”
崔宴忙道:“萬萬不可!殿下有所不知,遲蘇此人,心胸狹隘,殘忍嗜殺。”
作者有話要說: 原計劃,這是一篇短小精悍的文。寫着寫着,出場人物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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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寂寥寒冷,公主約男神共赴冷宮走一遭,哪知來之不易的親密無間還要被一群不解風情的老光棍圍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