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迷離撲朔(二)
不知這兩日大将軍忙于何事,竟是一步也未曾踏進廣陵殿。孫昭雖然是攝政公主,卻也不能以女子身份聽政于金銮殿上。
孫昭一走神,頓了許久的筆端再也承受不住淋漓之意,濃重的墨色便順勢落在宣紙之上,蕩漾開一朵烏雲。孫昭懊惱,身側的楚雲軒卻輕聲道:“不礙事。”
他執筆立在她身側,右腕空懸,露出潔白勻細的半截手臂。若說太子洗馬楚雲軒大人,真是生了一副好皮囊,肌膚白淨似深閨少女。孫昭側臉看他,愈看便愈發喜愛,竟然舍不得移開眼。
他那樣豐神俊逸,那樣溫柔入骨,他的一舉一動,如投入湖心的石子,撥弄的她心中琵琶亂彈,春水皺成一片。然而她知道,像楚大人這般風流人物,又何止她一人垂涎?
子有站在不遠處,噙着笑望着太子洗馬,眼神中的愛慕不言而喻。
孫昭低下頭,見他手腕游走間如有神來之筆,竟将那一滴不慎落下的墨色渲染成含苞待放的梅。那梅花……不正是她案上養着的這一株?
在楚雲軒面前,孫昭從來做不到心如止水。曲陽冠的四年時間,她每日讀書清修,原以為能擺脫凡俗塵世,卻不料仍是一介普通人。
孫昭定了定心神,“大人陪我出去走走罷。”
楚雲軒抿唇淺笑,“下臣遵旨。”
年幼之時,每每有這般大雪天氣,孫昭便帶着小弟,與玄清姐姐一同在禦花園中打雪仗。如此光景,竟然一晃七年。
又是紛紛暮雪時節,物是人非,早已不複當年。孫昭覆了大氅與風帽,徑直向翳月殿而去。
翳月乃是遮蔽月華之意,正是冷宮之所。母妃當年究竟居于何所,孫昭定要看上一看。
衣袖忽然被人牽住,孫昭不由止步,愣愣望着身側之人,“你做什麽?”
楚雲軒的眸子黯了黯,“殿下,前面是翳月殿,沒有聖谕,不得擅入。”
“楚大人在此處等候便是。”孫昭擡起臉,眸子裏水氣氤氲,“本宮一人承擔罪責。”
言畢,她長袖輕揚,甩開他的手臂。漫天飛雪被這疾來的力道打亂,旋轉着四散開來。孫昭兀自前行,并未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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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雲軒止步一瞬,便又跟上。
翳月殿荒蕪了幾年,于大雪中更顯蕭條。若不是有兩個老邁宮娥在殿外掃雪,此處與破敗的民居更無區別。
一位宮娥見了孫昭,鬼使神差地喚了聲“賢妃娘娘”,另一人卻用胳膊肘碰了碰她道:“你老糊塗了不成?”
兩名宮娥于大雪之中跪在殿外,白雪沒過膝蓋,冷得瑟瑟發抖。
孫昭立在廊下,心底冰冷,她并不是冷酷無情,偏要折磨年邁的宮娥,實在是這二人膽大包天,竟是一口一個不知賢妃當年之事。
楚雲軒道:“天氣頗冷,早些回去罷。”
孫昭點點頭,心中卻想,若是齊骁在此,兩個宮娥恐怕早吓得跪地求饒。可若是齊骁,又如何撬開二人嚴實的嘴?
“賢妃娘娘泉下清冷,本宮這便拟一道旨,遣你二人去陪她。”孫昭語氣寒涼,于這天寒地凍之中,別有刺骨之意。
楚雲軒驚愕,擡目去看她,卻見她笑中帶着狠絕。
兩個宮娥聽了,臉上露出前所未有的可怖神情。
既沒有磕頭求饒,也沒有謝恩。孫昭心想,看來她還不夠狠。
“你們的親人,本宮會好生照顧,安樂……至死。”孫昭微微一笑,漂亮的桃花眼亮了亮。
此言一出,其中一人竟然吓得哭了。對于在宮中垂老一生的宮娥來說,死又何懼。怕的是死後,連個祭奠掃墓之人都沒有,孤魂野鬼,無處可去。當日齊骁揚言火燒曲陽觀之事,孫昭記憶猶新。有時候脅迫一個人,并非一定要傷其性命,捉住其七寸乃是上上策。
據宮娥所說,母妃當年也是在這寒冬臘月,墜入鏡湖溺亡。可翳月殿是冷宮,鏡湖卻在萬壽宮的殿群之中,母妃為何去了鏡湖?
孫昭一刻也不懈怠,便又往鏡湖而來。鏡湖位于頤壽殿與萬壽殿之間,萬壽殿乃是父皇的居所,難道是那一日,母妃的目的地原本是萬壽殿?
雖然途經頤壽殿,孫昭卻來不及駐足,一心向鏡湖而去。厚重的大氅被覆上了薄薄的白雪,孫昭卻毫無察覺。走了數步,她忽然回頭,衣衫上的落雪紛紛下墜,“楚大人在此處等待片刻。”
楚雲軒點頭,負手立在鏡湖拱橋之上,見孫昭一人繞着湖邊緩緩而行,轉身消失在頤壽殿的宮牆之後。楚雲軒深吸一口氣,在空氣中品到一絲焰火的氣息,自賢妃薨,鮮有人于這落雪的天氣駐足鏡湖。
他大抵猜得到玄音公主此行的目的。太子也曾心心念念賢妃故去之事,卻苦于沒有證據,無可奈何。
她這一回,又能查到些什麽?
楚雲軒少年之時便入宮陪伴太子。太子孫昱少年霸氣,倒是有幾分執掌天下之勢,可他畢竟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城府不足,短謀少心計乃是硬傷。
再看玄音公主,雖然聰慧懂事,然而性情平和并無殺伐野心。她入宮中攝政的這幾日,若不是齊骁暗中照應,又怎能一人只身宮牆內卻毫發無損?
憶起方才她冷眉冷眼恐吓兩個宮娥,差一點将他也騙了過去。楚雲軒一度以為,小公主此次回宮,倒是轉了心性,成了心狠手辣心懷恨意的攝政公主。可是那未曾冷到眼底的情緒,到底是教他抓捕住了的,她畢竟是出塵之人,懷了悲憫心思。
孫昭命楚雲軒等在原地,自己卻繞道頤壽殿宮牆之後。方才她走近鏡湖,忽然聞到幾縷刺鼻的焚燒之氣。她曾經險些被齊骁活活燒死,對這味道再為熟悉不過,料想是有宮娥在鏡湖私***燒見不得人之物。
她大步轉過牆角,看到跪地之人不由一驚。那人定定望着她,竟也是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貴妃娘娘在此處作甚?”孫昭狐疑,貴妃林氏竟然在焚燒紙錢!
“臣妾……臣妾。”貴妃美眸一轉,淚水漣漣,“臣妾在給陛下祈福。”
“祈福?”孫昭笑道:“給活人燒紙錢?娘娘莫不是盼着父皇歸西?”
貴妃吓得跌坐在地,“請公主饒過臣妾。”
孫昭心中疑惑更深,“起來說話。”
孫昭去了許久,才失魂落魄地自頤壽殿方向而來。她的心中反反複複都是貴妃含淚哭訴之态,她說四年前,北齊皇子求婚不成,被大将軍齊骁折辱,與此同時,卻也敗壞了玄音公主的名聲。賢妃曾往萬壽殿面見聖上,當日也不知是何原因,歸來後便在鏡湖投湖自盡了。
鏡湖緊鄰頤壽殿,貴妃每到冬夜,便聽到鏡湖方向傳來嗚咽的女聲,想必是賢妃在此處哭泣。
楚雲軒獨自立在橋上,看到她緩步而來,柔弱的身軀在寒風中不堪盈盈一握,她的眼角似乎噙着淚,嬌花般的容顏上不複明媚色彩,滿是灰敗。
“怎麽了?”楚雲軒輕聲問。
“大人可知,四年前父皇拒了北齊皇子遲榮婚姻之事?”孫昭咬了咬牙。
楚雲軒點頭。
“事後,我母妃是否面見過父皇?”孫昭又問。
楚雲軒注意到,她自稱“我”,而不是本宮。
“玄音,你莫要哭。”風雪頗大,楚雲軒站在她身前,擋住了迎面而來的寒風,“我知道你要問什麽,賢妃娘娘的确去過萬壽殿,還……與陛下起了争執。”
孫昭猶記得,母妃被父皇冤枉居心叵測,致使貴妃滑胎,卻也不曾辯解一句。她不過是受了齊骁的折辱,母妃為何這般想不開?
齊骁而今身居武将之首,備受賞識,定然不曾被父皇苛責。可玄音公主名聲掃地,賢妃求見聖顏被拒,致使郁郁寡歡投湖自盡。難道當年的真相竟是如此?
“玄音,或許并不是你猜想的那樣。”楚雲軒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終其原因,不過是因為齊骁诋毀我罷了。”孫昭輕輕低下頭,眼眶的水珠兒奪目而出。
嚴寒如今日,鏡湖已經結冰,母妃當日卻不顧一切,縱身而入這寒冷之中。那一日,她是如何決絕?身為長女,不能承歡母妃膝下,不能保護幼弟,孫昭何其無能!
大雪紛飛之中,幾位首腦重臣正往萬壽殿而來。
宗正寺卿宗政燕今年五十有六,自從上了年紀,便看不清近處的事物,相反,卻能将丈餘外的人物景致看得清清楚楚。他最為眼尖,低聲問身旁的少府董祿,“董大人你看,鏡湖之上,莫不是太子洗馬與玄音公主?”
董祿定睛一瞧,可不是這二位!
大學士楚天白聞言,微微側目,眯着眼睛向遠處望去,但見一對璧人身形窈窕,糾纏一處實在是好看得緊。
大将軍與衛相走在最前面,亦是雙雙向湖中拱橋望去。衛則尹只覺身側之人的氣息又冷了幾分,正欲開口,卻被大學士搶了先。
楚天白連忙道:“下臣失職,定會責罰幼弟,教他斷了這份心思。”
“楚大人這是什麽話?”不料齊骁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他,“玄音公主攝政,得到太子洗馬的盡心輔佐,不僅不該罰,還要重賞。”
董祿貓着腰,亦點點頭。他在宮裏大半輩子,什麽沒見過。大将軍齊骁素來性子冷冽,唯獨對玄音公主上心。就連夜裏披衣推窗這回事,大将軍都要維護,更別提方才楚天白的一番話,明裏暗裏不過是說二人有私情。
宗政燕上了年紀,不曉得這些年輕人每日吵吵嚷嚷究竟為何。就此情此景來看,的确是太子洗馬與攝政公主的距離近了些。若是将橋上之人換做皇帝陛下、太子殿下,好像也并無不妥,怎麽在大學士楚天白眼中,太子洗馬反倒對攝政公主大不敬了似的。
這倒也難怪,在大梁國,沒有臣子不懼怕公主,若是哪家尚了公主殿下,從今往後便仕途無望。
宗政燕搖搖頭,玄清公主已逾十九,卻仍然待字閨中,這位玄音公主,恐怕也難有如意郎君。
作者有話要說: 下集看點:
大将軍一片癡心喂了狗,劫持公主殿下出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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