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

孫昭走了幾步,才發現少府董祿自從太醫院出來後,一直跟在她身後,她遂止步回頭,問道:“少府大人入宮多少年了?”

董祿躬着身子道:“禀殿下,下臣七歲入宮,已逾三十五載。”

“父皇大病未愈,有勞少府大人打理宮中內務。”孫昭立在廊下,身上覆着薄薄的錦緞披風。

董祿擡起頭,見微風拂動,打亂她額角的鬓發,“下臣分內之職,自當全力以赴。”

然而董祿心中卻想,玄音公主回宮已有一月,起初少言寡語,神情冷傲,仿佛這偌大的皇宮與她毫無關系,倒頗有幾分出塵女子的清高。而今逐漸着手宮廷之事,雖然時常仍是面色清冷,卻不似最初那般不問世事。

徹查貴妃一事,她機敏迅速,滴水不漏,竟是在未告知大将軍的情況下調動了羽林軍,令人刮目相看。若眼前這一位自幼浸淫在宮廷之中,加之這般樣貌氣度,恐怕早就成長為手腕強硬,翻雲覆雨的女子。

見董祿擡頭看她,孫昭不由微笑,“天子尚不能主政,以少府大人之見,三公之中,誰人最适宜打理朝中之事?”

董祿聽罷,緩緩道來:“太傅學識淵博,朝臣無不拜服;丞相精通政務,乃是文官之首;大将軍叱咤風雲,令強鄰不敢妄動。”

孫昭卻是笑出了聲,“少府大人倒是明白。”董祿深受父皇寵幸,果然有幾分道理。太傅、丞相、大将軍三人被他一一稱贊,分不出優劣。

她提出的問題,他算是沒有回答。

雖是如此,孫昭仍然細細琢磨着董祿的回答:崔宴管文事,衛則尹主政事,齊骁削強敵。要說這三人之中,齊骁才是此刻最需要穩住的一個,若他稍有異動,則會引得四鄰虎視眈眈。

及至廣陵殿,她遠遠便看到楚雲軒素衣長袍,負手而立,他似乎在擡頭仰望天際,遠處夜幕低垂,有幾顆明星閃爍。

“楚大人。”

清泠的女聲盤桓在耳畔,楚雲軒一回頭,便見公主與他并肩站在一處。她身形纖瘦高挑,額角恰好與他的肩一般高。若是擁她入懷,她便可聽到他砰砰的心跳……

自從兄長與他一番長談之後,楚雲軒便生出了從未有過的心思。從前他只知規矩與恭謹,與皇室保持一定的距離。可他卻未曾料到,一向沉穩的兄長卻勸他說:你若喜歡,娶回家便是。

兄長說公主一介女流,本就不應身陷政局,而是因鑄金屋以藏之。楚雲軒望着孫昭,自她回宮以來,錦衣玉食自是強于曲陽冠的清湯寡水,可是眼看着晝夜交替,她非但沒有長胖,眉目身段反而清瘦更比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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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昭亦是目不轉睛地看着楚雲軒,見他的眸光落也落在她臉上,卻是在發呆,她不由揮了揮手手,道:“楚大人。”

楚雲軒便是一驚,下意識握住了他眼前揮舞着的一只小手,觸之冰涼,卻沒由來地滑膩溫柔。

“楚大人怎麽了?”孫昭笑問,不動聲色地抽回手來,悄悄将廣袖攏在一處。

方才還握在手中的柔荑,便這樣被她藏在了寬大的衣衫之下。楚雲軒陡然反應過來,此處是東宮之所,在廣陵殿輕薄公主實在失禮,然而他方才之舉,的确是本能促使。

“公主吩咐的,我都查到了。”楚雲軒低下頭,依然躲不開她的目光,“那北齊人名喚晉之,被大将軍請到府上做客。”

孫昭聞此,不由面色沉寂,難怪齊骁會被人抓住把柄。大梁與北齊,這些年本就有過結,朝臣各個避諱北齊,哪知齊骁卻将人堂而皇之的迎至府上。

“我這便更衣,請楚大人帶我出宮一趟。”話未說完,人卻已入了內殿。

楚雲軒想問她去哪裏,卻又沒有問出口。她願意随他出宮,說明他定是信任、喜歡同他一處的罷。思及此處,他忽然擡起頭來,雖說夜幕漆黑,但是夜空中的盈盈明星卻亮得厲害,撲閃撲閃的模樣,像極了孫昭那雙清亮的眼睛。

孫昭換上子有的衣袍,扮作宮女的模樣,靜靜跟在楚雲軒身後。夜色寂靜撩人,偶有三三兩兩的宮人低着頭匆匆經過。她偷偷打量眼前的男子,長身玉立,氣質卓絕,雖是一路無言,卻勝過千言萬語。曾幾何時,他便是她全部的夢想與期盼。

忽有一陣疾風,不知從何處而來。吹得孫昭一個寒噤,不由自主地攏了攏衣襟。然而她卻未曾料到楚雲軒忽然轉過身來,她險些與他撞了滿懷,滿臉羞紅道:“你……”

楚雲軒并未說話,輕輕擡臂擋在她身前。寬大的袖袍随着他的動作,如簾幕一般高高懸起,遮住了忽如其來的冷風。

孫昭擡眼看他,但見他的發絲亦被春風拂亂,及至發絲掠過唇角,他微微張口,竟是笑了。

只這一眼,孫昭便癡癡地站在原地,再也挪不開步子。

楚雲軒于黑暗之中,似乎嗅到少女烏發間萦繞的縷縷幽香,便不由自主想起那一夜她在屏風後擦拭長發的模樣。

一如那一夜,他幾乎遏制不住體內的沖動,想要将她擁入懷中,細細揉撚她撩人的青絲。

“楚大人?”許是他們逗留太久,引起了旁人注意。

楚雲軒聞聲回頭,卻仍是遮住了身後的宮裝少女,對那人抱拳道:“太傅大人。”

崔宴遠遠望去,看不清楚雲軒身後女子的模樣,但見那身形儀态,倒像是在哪裏見過。

二人寒暄了一陣,孫昭雖是心急如焚,卻仍然低着頭垂着眸,站在楚雲軒身後一動也不敢動。好在崔宴并未多問,不一會便轉身離去。

孫昭與楚雲軒對視一眼,連忙快步上了馬車,然後吐了一口氣,彎着桃花眼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

楚雲軒輕笑,“你怕他?”

她點頭,“崔大人雖然為人正直,可是動辄彈劾朝臣,當真可怕。”

卻見楚雲軒面色一僵,聲音溫和道:“你都知道了?”

“我出宮便是為了此事。”孫昭目光堅定,裏面有楚雲軒不想捕捉的情緒,“送我去一趟将軍府可好?”

楚雲軒并未回答,而是掀開轎簾,對車夫道:“去大将軍府。”然後又回到她身邊,閉目養神。

方才分明聊得好好的,此時坐在同一輛馬車內,反而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生尴尬。孫昭不知楚大人心中所想,只道他不想與她多說,便也只得如他一般,閉着眼小憩。

車輪規律勻稱的轱辘聲,令孫昭困乏不已,竟是漸漸入夢。楚雲軒并未入睡,頓覺肩頭一沉,忽然睜眼,便見宮裝少女歪歪斜斜地倒在他身上。

楚雲軒忽然面上一紅,不動聲色地挪動着身子。哪知她像是沒了骨頭一般,他躲避一分,她便侵占一分,直到将他逼到角落,無處可逃。

他究竟在怕什麽?楚雲軒嘆息一聲,不由自主地将她攬進懷裏,低頭去瞧。

楚雲軒自是知道,她從小就喜歡跟着他,可他卻對她視而不見。一來他沒有戀慕幼女的癖好,二來然諸位公主于他而言,乃是天家女子,不論何時,皆只可遠觀。他印象中的玄音公主,一直都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怎麽好像幾年不見,忽然長成了亭亭玉立的佳人。

時至今日,他甚至覺得,她無時無刻不吸引着他的目光。他因她的歡喜而歡喜,因她的憂愁而憂愁。究竟要放任自己的思緒不顧,還是趁着自己還未深陷其中,狠心掐斷這份心思?

楚雲軒尚未想明白,懷裏的女子忽然動了動。來不及思索,他便忽然閉眼。

孫昭睡得不甚舒服,擡眼來瞧,竟是自己無恥地靠在太子洗馬的懷裏,占了人家的便宜。她瞬間吓得魂飛魄散,立刻坐直了身體。

堂堂太子洗馬大人,竟是連坐着睡覺,都別有一番風骨。孫昭見他未曾醒來,蹑手蹑腳地湊近他的俊顏,不由細細觀瞧。

國之棟梁楚雲軒大人,生的白面粉唇,墨眉懸鼻,令人心生豔羨。孫昭看着看着,便見他白淨的面容之上,如敷粉一般漸漸紅潤,她只道是車廂悶熱,于是轉身掀開窗幕給他通風。

楚雲軒自知臉上熱得厲害,卻又不敢睜眼,只聽到馬車內撲簌簌的聲音,繼而有涼風襲來,吹得他思緒平靜,再無半點雜念。

他仿佛聽到她嘀咕了一句。

“竟是比齊骁還要好看。”

既至将軍府,孫昭起身下車,對楚雲軒道:“多謝楚大人,就送到這裏吧。”

楚雲軒卻與她行至一處,并不回頭看他,而是盯着将軍府牌匾上的大字,淡淡道:“夜深了,我陪你同去。”

孫昭沉吟半晌,她素知大将軍不待見太子洗馬,此去恐惹得大将軍不快。可是一想到齊骁前些日子無恥地輕薄了她,便覺得和楚雲軒同去再也安全不過,遂點頭應允。

大将軍府燈火通明,偶有琴瑟之聲袅袅傳出。孫昭還未至近前,便見沈文光眼前一亮,道:“公……”

沈文光聰慧過人,見玄音公主穿着平常宮婢的衣裳,再看她身後跟着太子洗馬,心中了然,忙道:“今日有貴客造訪,文光這便去通報。”

沈文光尚未走遠,便聽得男子爽朗的笑聲傳來,“公主殿下這麽晚還派遣婢子前來問安,大将軍好福氣!”

這男子聲音渾厚,自信而張揚,雖然霸氣過人,卻不及齊骁那般陰冷駭人。

孫昭愈發好奇,不由向中庭望去,只見齊骁與一頗為高大的男子身着戎裝,二人竟是呈開弓之姿。

黑暗之中,那男子眸子冷冽如雪夜寒月,卻笑眯眯地落在孫昭臉上。孫昭心上一驚,便見他手中羽箭橫飛,淩厲之勢竟是向她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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