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朝堂之議(二)
孫昭心上一怔,紅了眼眶。母妃在世的時候,天天喚她昭兒、昭兒,可父皇對于諸位公主,從來都只稱封號,并未喚過她的名字。
一想到母妃,她便抑制不住的落了淚,鼻涕也一同滾滾而下。好在還有屏風的遮擋,并無人看到她的窘态,孫昭當即自袖中取了帕子擦鼻涕。
皇帝隐約看到,那孩子隔着屏風,肩膀顫抖得厲害。當年的是非因果他不想再提,然而她是他的小公主,卻因他當年的一句話,孤苦伶仃,七載未見。
他時常夢到賢妃,她說此去無牽無挂,唯獨放心不下昭兒、昱兒。時間越久,他便越覺得噩夢纏身,夜夜難眠。不料這回中毒數日,一覺醒來貴妃便也飲鸩而亡。
昨夜皇後将前因後果這麽一說,皇帝亦覺得貴妃該死,如此一來,也算了卻他這麽多年的愧疚。
滿朝文武跪拜聖上,山呼萬歲。皇帝的目光落在下首的三公身上,道:“自冬狩以來,朕龍體欠安,三公輔政,領朕欣慰。”
“此乃臣等分內之事。”太傅崔宴道:“多虧攝政公主當機立斷,穩固時局。”
皇帝面色動容,“太傅言之有理。傳朕之意,加封吾兒孫昭鎮國公主,宗正寺、太常寺擇日舉行加封大殿。”
宗政燕與師慶連忙出列領命。
猶如晴天霹靂,孫昭只得跪地謝恩。半個時辰前,她與齊骁同乘而來,還洋洋得意地想,自己不過是一介庶人,倒是重回曲陽觀也不是不可。誰料聖心難測,怎麽突然間就一躍成為了鎮國公主?
朝下還站着個鎮國大将軍,這下倒好,陰陽制衡,鎮國安民。
正在此時,齊骁的聲音朗朗而起,氣勢雄渾,“陛下,下臣已查明冬狩一事,并在遠郊找尋到太子下落,請陛下明察。”
齊骁今日竟要禀報此事,方才居然一句也未向她提起。
“太子如何?”皇帝身體前傾,驟然提高聲音。
“太子雖然有傷在身,近日已無大礙,可徐徐回宮。”齊骁道。
“樊佐,你親自帶羽林軍前去,護送太子回京。”皇帝轉而望向衛尉寺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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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尉寺卿樊佐,當即奉命出宮。
将一幹人等安排妥當,皇帝忽然把手上的折子“啪”地一聲擲在案上,唇須微動,“太傅崔宴。”
“臣在。”
“齊骁參你聯合北齊謀逆,冬狩之時犯上作亂,你可承認?”
孫昭心上驟然收緊,崔宴?一個朝政無争的文臣欲殺皇帝!怎麽可能?
崔宴跪在大殿中央,道:“陛下聖明,下臣不過是一介文臣,哪裏比得上齊将軍功高震主,私藏北齊外臣于府上!”
話一出口,衆皆嘩然,難道冬狩之時犯上作亂的,乃是惡人先告狀的大将軍齊骁?他本就是個手握重兵目中無人的,太傅此言不無道理。
“齊骁,你又有何話說。”皇帝面上波瀾不驚,只是他前些日子中毒不淺,此時雖是性命無虞,仍然臉色烏黑。
“陛下耳聰目明,定然知道崔太傅血口噴人。”齊骁斜眼瞧了崔宴一眼,語帶輕蔑。
如此一來,二人相互指責對方謀逆,文臣武将又各自劃分陣營,一時間烏煙瘴氣,唯有衛則尹立在殿下默不作聲。
孫昭心中暗想,原來她的父皇,大梁皇帝陛下,是個這般喜歡看朝臣掐架的。
衛則尹擡頭看了一眼天子,見他雙目微阖,面如塵土,對這衆臣的争執也不聞不問,于是咳了一聲,道:“陛下,北齊太子還在外朝候着。”
皇帝指向齊骁、崔宴二人,沉聲道:“你二人朝議後到書房來見。”
“是”齊骁與崔宴領命退下。但見殿門大開,一人身形頗為高大,昂首闊步間進了內殿。他彎了彎腰,朗聲笑道:“北齊遲蘇,見過大梁皇帝陛下。”
皇帝點頭道:“賜坐。”
如此一來,遲蘇便坐在離孫昭咫尺的地方,孫昭不由微微側臉去瞧,但見那人也正對着她笑,可不就是昨夜的晉之。
外史來朝,乃是大鴻胪魯桓負責接待,魯桓年近五十,觀北齊皇子一表人才,昂首道:“春狩之前,陛下與北齊商議聯姻之事……”
皇帝這才憶起,南楚來犯,北方戎族蠢蠢欲動,恰逢北齊派來使者,提出聯姻之計,共禦外辱。北齊與梁國本無交情,甚至常常勢同水火,然而北齊兵強馬壯,族人善戰,若是兵刃相向勢必吃虧,因而此時此刻,不宜與北齊起了戰事。
彼時玄音尚在曲陽冠,拟定的和親人選,正是早已過了出閣年紀的玄清公主。
皇帝尚在思量,卻見遲蘇抱拳道:“屏風之後的佳人,可是玄音公主殿下。”
孫昭心上一緊,這個遲蘇做事毫無章法,不知他又在耍什麽花樣。她強壓情緒,只聽屏風後的女聲柔媚道:“正是本宮。”
“晉之聽聞,公主昨夜在曲陽冠,怎麽一早便回來了?”遲蘇緩緩道來,仿佛是他聽來了坊間消息,便随口這麽一問,“恐是外面的流言。”
如此一來,倒是連北齊皇子都知道公主夜不歸宿。她究竟該如何作答,既能巧妙地躲過遲蘇的質問,又可以不動聲色地将話題引開?
她今日一早從齊骁馬車上下來,已經鐵打的事實,此時辯解無用。孫昭想了想,疑惑道:
“本宮去曲陽冠還願,此事僅有大将軍一人知曉。”說到此處,孫昭話鋒一轉,“大将軍難道和太子殿下熟識?”
“晉之也曾親率部隊抗擊戎人,對齊将軍十分敬仰。”遲蘇說罷,遠遠對着齊骁抱拳。
齊骁便也回禮,二人坦坦蕩蕩,衆臣這才看明白,倒似是二人互相仰慕,惺惺相惜之狀。
“真是蹊跷,殿下怎麽連本宮離宮這般隐秘之事都探得?”屏風後的女子似是嬌嗔。
齊骁不由低下頭,唇角一彎,這小女子的回答倒也機警。
她既承認了昨日出宮,也澄清了今日為何與他同車而來,更證明了她出宮的目的,乃是去曲陽觀還願,甚至連北齊太子都知曉此事。如此一來,攝政公主趁夜爬了太子洗馬車駕一事,便是有人造謠生事。
再者,她一口一個隐秘之事,更是暗指北齊在大梁京都安插了暗線。如方才所見,遲蘇與齊骁素不相識,可見朝中有人暗通北齊,且此人恐怕就是昨夜造謠之人。但凡有頭腦之人稍稍推敲,便可知道平日裏能知曉公主行蹤的,首推三公。
不是大将軍,也不像是衛相,最有可能的,卻是太傅大人?
皇帝卻并未繼續問,反而道:“吾兒去還了什麽願?”
無人看到屏風後的孫昭咧嘴一笑,心道齊骁果然對老皇帝的脾氣了若指掌,便對着董祿招招手,将一個錦囊交予他手上。
董祿便又恭恭敬敬将錦囊呈給聖上。皇帝打開來瞧,竹簽泛黃,字跡模糊,隐約可見“願父母、小弟安平康健”幾個字。
人一上了年紀,便容易想起些陳年舊事,皇帝思及他與賢妃相識之時,她不過是十幾歲的明媚少女,出身商賈的阮氏聰穎活潑,令他眼前一亮。一轉眼……她的孩兒都這樣大了。
董祿遠遠看到陛下神色動容,雙手微微顫抖。
倒是大學士楚天白開了口:“公主殿下孝心可表,乃是陛下之福。”
皇帝這才回神,說到公主,數月前他曾與北齊太後書信往來,北齊希望能從梁國迎娶一位公主。皇帝犯了難,“朕有兩位公主,太子倒是說說,你喜歡哪一位?”
“這……”遲蘇的眼神在殿上一閃而過,見大将軍目光冰冷,兩道寒光遽然向他射來,一如昨夜離弓之箭。
遲蘇笑了笑,“我北齊女子待字閨中,若被陌生男子窺得容顏,便要結為連理。”
遲蘇說罷,只聽屏風之後的女子似是嗤笑一聲。他繼續道:“兩位公主,晉之皆未見過,不知該如何取舍。”
齊骁的一雙眸子落在他臉上,依舊是警告之色。
遲蘇的目光漸漸放遠,偌大的殿中,文武百官之中有一人極為礙眼,幾乎已經令他不得不向那裏望去。本是男子林立的朝堂,縱是公主在場也要以屏風遮面,可她偏偏站得筆直,竟然似乎要與男子比肩,實在是礙眼。
遲蘇眯着眸子,擡起手臂指向角落道:“她是在場唯一的女子,可曾婚配?”
皇帝定睛一瞧,這北齊皇子也是好眼力,“秦大人乃我朝第一位女學士,倒是尚未婚配。”
她原是賢妃的侍婢,卻是個上進勤奮的女子,皇帝對她印象不錯,招手道:“你且上前。”
孫昭斜着身子向屏風外面偷偷望去,但見秦好身形纖瘦,于大殿中央緩緩跪下,道:“啓禀陛下,秦好雖未婚配,卻早已有了中意的良人,請陛下成全。”
孫昭再偷眼看遲蘇,卻見他唇角噙笑,一動也不動地看着秦好,好似入迷。
她的名字是秦好,她跪在那裏,孤零零地惹人愛憐,那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真是奪人心魂。終是上天眷顧,讓他再次遇到了她,有機會報當日之仇。
遲蘇這樣想,便見她又叩了個響頭,含淚道:“秦好心悅大将軍的家臣沈文光,請陛下成全。”
一介女官,面對北齊太子的喜愛,非但不謝恩,反而要拒絕一番好意,皇帝怒道:“你下去。”
遲蘇笑道:“陛下息怒,雖然晉之今日未能尋得中意的女子,兩國之盟,卻是堅不可破的。”
孫昭這才松了一口氣,好一個北齊太子遲蘇,從一坐下便開始無事生非,此刻終于說到了正事。
作者有話要說: 外出幾天,還好存了三章。關門放存稿……